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卷 ------------ 第一章——一个“差评” 二十五岁的人生说来就来。 二十五年过去了,回首后才惊人地发现,原本是那么不起眼的一个数字,在搭上“年”这个代表365天,或者是366天的量词之后,竟然可以让人从时间的这头,跨越到空间的那头。 时间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苏亦舒坐在桌子前,双手抵住额头,闭着双目,呼吸声略微沉重。 周围充斥着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 逐渐变暗的电脑屏幕上依稀可见大片的文字,编辑的小框内,各种标点,表情符号,空白胡乱地组合。 亦舒将聊天软件挂起,拨了拨额前散乱的头发,推开椅子,朝楼梯口走去。 窗外是已经连续下了好几个月的雨,就连她的叹息声都被不绝的雨声逐渐地覆盖在逝去的时间里。 天空一片灰白。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能见处,云朵粉碎在一场氤氲中。 她垂下头合上了沉重的眼睑,脑海里泛起些许零碎的过往。 “你怎么在这里?”背后传来同事颜露的声音,“去了趟厕所就不见你人了。” 亦舒收起失落的情绪,努力挤干眼眶里的湿润。她一向活得比别人坚强,即使有再多的难题也会自己想方设法去解题,甚至都不愿意请教。 中学时代,亦舒是班里的尖子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原本有远大光明的前途在前方等待着她。可那一年妈妈病重,年幼的弟弟还在上小学。 亦舒的心里千缠百结。 那一年好像也是这样连绵不绝的阴雨天。 后来亦舒安慰自己,其实上大学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可观的收入。要是现在就进入职场,不仅可以多赚四年的钱,同时也少支出了四年的钱。一来一回,增加的收入不可小视。 亦舒抿了抿嘴角,浅浅地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累了,看看风景。” “这有什么……”颜露提高嗓门想要喊出来的话,被自己收住了。她瞥见身旁的亦舒潮湿的眼角轻微泛红。 一瞬间她读懂了她眼里的哀伤。 作为一起长大的好友兼同事,共同走过的十几个年头,对于彼此都太了解了。有时候分析沉默比解读语言更精准。 “你想开点吧。”颜露止不住地发起牢骚来,“不就是一个差评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一个月收到的差评都快赶上你一年的了,早就习惯了。” 亦舒撇过头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转了回去,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对于颜露这种带着强烈的个人主义的安慰之词,早就不以为奇。 她本身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骂人,劝人,所用的语气,态度,方式方法几无差别。 “回去吧。”亦舒吸了吸堵塞的鼻子。 一个人的时候用悲伤化解悲伤也是不错的选择。 走进办公区,正对面的那块占据墙壁三分之二面积的黑板上赫然写着: “连续三个月零差评,奖励三千元!” 又是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 “有些人就是矫情,为了一个差评要死要活的,不就是为了三千块钱的奖励嘛,爱钱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但到如此地步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你别这么说,喜欢钱也没错,你说我们辛辛苦苦,昼夜两班倒地忙活,还不是为了钱!” “既然这么在意,干脆找上门去,威胁他删差评不就得了。” 办公室里这种唱红脸,唱白脸的戏码哪哪都有。就像青菜一定会长虫,哪怕打了杀虫剂,也只能维持一段时间。于亦舒而言,已习以为常。 颜露忍无可忍,撸起袖子,准备大骂一场。她知道以亦舒的脾气是不会轻易跟人动口,更不用说动手了。 亦舒见状,赶忙拉住颜露,摇了摇头,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知道以她的性格一旦“开战”,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何必以悲伤的姿态去回应这个社会所带给我们的伤害呢? 晚上,亦舒辗转难眠,便拥着被子坐起来。顶上那盏灯发出的光白到发冷,索性关掉了。窗外的雨声还是滴滴答答没个断绝。 夜色深到极致,三月阳春,吹来的风依然有冬天的味道。 寂寞的夜晚,太多的胡思乱想一齐涌来,亦舒难得将它们分门别类。难听的话,废话,讽刺揶揄的话统统过滤。 “干脆找上门去,威胁他删差评不就得了。” 从众多的话中提炼出了这句最有参考价值的话。 亦舒仰起头按了按僵硬的脖子,内心充满了无奈,且不说威胁别人是否犯法,要是对方是个蛮横大汉,最后吃亏的不还是自己吗? 想着想着,不敢多想了。 生活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每天重复几乎一样的事情。 亦舒依旧在工作间隙尝试与对方沟通,关于窗帘尺寸的问题,确实是自己的疏忽,算错了。本以为这个失误很容易补救,因为窗帘是长了几公分,而非短了。只要拿去附近的裁缝店修改就能解决,并且费用由她承担。谁知对方从头至尾都不曾表态,头像也一直是灰色,不知是离线还是隐身了。联系电话留的是对方公司前台的座机,打电话过去,尽职的前台小姐循环地表示不方便透漏个人隐私。 苏亦舒束手无策。 眼看快到月底了。 午饭的时候,客服主管刘寒璋把苏亦舒叫到了办公室,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她一顿。 年后的这段时间,公司的业绩始终不太理想,比起去年最差的一个月还要差上两个百分点。近期高层频频开会,说是讨论,多是声讨。通常是高层责骂中层,中层辱骂底层,底层自我检讨。 亦舒不时抬头瞥瞥刘寒璋,她正露出一张中年妇女令人生厌的嘴脸。虽然知道她说的话不会对人身体造成伤害,但是油然而生的不舒服的感觉难以挥之散去。 终于她鼓足勇气,决定根据交易记录上提供的收货地址,前去找对方谈判。 同行的还有颜露。 原本苏亦舒不打算让她一同前往,以她的火爆脾气,十有八九会把事情搅黄。可转念一想,单刀赴会心里实在没底,有人壮胆,多了一重保障。 云城市中心的繁华程度对于偶尔才来一次的亦舒而言,简直是惊叹,也止于惊叹。 悦安路上轨道交通建设得如火如荼,现下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再过几个月,跨市地铁就将全线贯通。 车窗外来不及细看的景色。 颜露刚才还是义愤填膺的兴奋状态,不消一会儿,就靠着椅背打起瞌睡。 亦舒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那个人的收货地址,重复地滑动屏幕,身体的操作完全不由大脑掌控。视线和手机奇怪的对视,仿佛快要被吸入的窒息感,她拼命得以挣脱。 “到了。”亦舒摇了摇颜露的肩膀,“到站了。” “到站了,我怎么睡着了?” 颜露颤颤巍巍地挽着亦舒下了车。 天终于收了雨水,尽管灰云依旧压着地面。 “亦舒,准备好了吗?”小憩后的颜露精神颇好。 “准备什么?”亦舒吸了吸清冷的空气,“见招,拆招吧。” 能作什么准备?对方的一切一概不知,见了面该用要求,还是请求;强求,还是乞求,恐怕都是奢求。事实上,连名字都无从得知,只知道他姓徐罢了。 迅元地产有限公司名字的石刻矗立在大门花坛的正中央,鲜红色的涂料仿佛突显地产大亨的勃勃野心。周围锦簇的花团抗住了连日来的风雨,在阴天下格外娇艳。 “进去吧。你不要紧张,凡是有我呢!”颜露轻松的语调。 亦舒默默点头,在她看来,自己变得还算坚强,一部分的原因要归功于总是乐观豁达的颜露。好像从小到大,从没见过她为哪件事情伤脑筋。完不成的任务就扔一边,买不到的玩具就当没见过。遇到再多的差评,能和客户沟通解决最好,若不行,悉听尊便。 大公司的规模气派非一般性质的小公司可以比拟。门口的保安西装革履,站得笔直,不似银行,商城那些年过半百,老态龙钟。赶来上班的员工行色匆匆,压制着急促的呼吸,收拾起狼狈的模样,看见同事刻意地微笑。 亦舒不慌不忙地随同颜露一道走了进去,里面的富丽相较外面的大气丝毫不逊。只是此刻她的心思不在欣赏这些浮华的俗物上。 “你好,请问这里有一位姓徐的先生吗?”亦舒试探性地问道。 前台小姐上下打量了一下衣着朴素的亦舒,没好气地低声嘟哝,“又一个来找‘徐先生’的,这些人都是想男人想疯了吗?” 什么叫做“又”?这位徐先生很有名吗,难道他是这家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甚至是董事长?亦舒的心里好不疑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来找他说点事。” “哪个人来找徐先生不都是有事?要是没事,吃饱了撑的吗?”前台小姐依旧不客气的语气,但声调提高了几度。 “你会说人话吗!”颜露忍无可忍,“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嘴巴如此恶毒。偌大的地产公司,怎么就找了你这样一个没素质,没品质的泼妇!” 前台小姐怒火中烧,一向嘴不饶人的她今朝居然被两个乡下来的黄毛丫头羞辱至此。大呼小叫地让保安把她们赶出去。 亦舒连连说好话,奈何还是平息不了对方的怒火,被保安“请”了出去。她的眼里噙满了苦涩,在阴天的陪衬下,显得愈加浓重。 颜露后知后觉的反省,迟来的内疚,“对不起啊,我又说错话了。” 亦舒淡淡地摇摇头,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责备。她和颜露的交情并不会因为今天的帮倒忙而迅速减少。一直以来,她总是不求回报地为她出头,为她仗义执言。 上班高峰以至。 尽管公司的大门异常宽大,但一下子涌进如此巨大的人流,不免拥挤不堪。 “老徐,今天怎么这么晚,都快迟到了,这可不是你的做事风格哟!” 亦舒抬眼扫视了眼前的这个人,约摸三十上下,穿着一身精致的职业西装。长相不算俊美,大概是年龄的缘故。不过脸庞棱角分明,薄薄的红唇上隐约刮过的青色胡子印记,衬出他当下年龄段该有的成熟与稳重。 对面走来的那个人,是他的同事,俩人相仿的年纪,相似的衣着。只是形象气质方面,输了前面这个人一大截。 亦舒顿生怅然之感,二十五年来,情感世界一片空白。高中时代,拼命用功读书,无心恋爱,同时学校也阻止早恋。进入职场后,每天都埋头工作,身边同事大多都是女性,少有的男性,也基本都成家立室了。有时候一个人,难心中免空落落。虽然有颜露这个知己良朋,但友情终究无法全数代替包揽爱情。 “你想什么呢?”颜露拍了拍亦舒,“刚才那个人叫他老徐,你说他是不是就是你的那个‘徐先生’?” 亦舒回过神来,“有可能。”从前台小姐对于这位“徐先生”所表现出来的的一系列的言行举止中基本可以断定。不过之前她说的总有人慕名而来,多半有夸张的成分。 “都是为了最新的这个项目,我几乎一宿没睡。”那个人朝“徐先生”抱怨。 “这个项目我是志在必得!”徐先生自信的表情闪出光芒。 旁边的同事露出不屑的冷笑。 “我去帮你问问吧。”颜露自告奋勇。 亦舒赶忙拉住颜露,“还是我自己去吧。”她快步拦在他的面前,“请问你是徐先生吗?” 他有些困惑,进而迟疑,“我,是。” 亦舒暗暗吸了口气,在心里迅速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前几天,你是不是有在一家名叫‘凯盛窗帘’的网店购买过一批窗帘?”她实在懊恼,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问得如此没有水平。不过也好,跟不认识的人对话,开门见山比弯弯绕绕要合适不少,往往更容易从对方口中获知需要的答案。 “这个问法还挺新鲜的。”旁边的男同事仿佛看戏似的神情,“我先上去了,你……”朝亦舒怒了努嘴,样子颇为玩味儿。 他抬起左手手腕看了看表,“小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上班快迟到了,就不跟你多说了。” “等一下!”亦舒鬼使神差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而他似乎惊到了,眼神顺着手臂往下,看了看她的手,然后顺着她的手臂将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 亦舒唰地放开手,忽而问道,“请问贵公司还有姓徐的人吗?” 他看着眼前的亦舒,以及她提出的莫名其妙的问题,实在不想回答,“据我所知,没有。”说完,拿出工作卡朝刷卡机上一放,随着“哔”的一声消失在转角的电梯处。 亦舒恍惚了片刻,竟豁然开朗。为了一个差评,为了三千元,大费周章,耗费心力,委实不值得。今天还像个小丑一样在这里让别人取笑,更是可笑。五年的网络客服,即使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难免的差错依然难以避免。以前那些差评也好,扣钱也罢,都是正常会遇到的情况。公司所有的同事,以往能一个月不收到差评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亦舒之前并不会刻意放在心上。只是,再有半年,她的弟弟就要高中毕业,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会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每一分,每一厘,均得精打细算。对于二十五岁还算年轻的年纪,这样的为生活所累,该说是命吗? ------------ 第二章——消失的订单 不出预料,亦舒三月份的工资无缘三千元的奖励。减去五险一金等各种费用,所剩不足五千。 亦舒看着手机里的短信提醒,心里说不出的感觉。 反观一旁的颜露,三千多块的工资足以令她沾沾自喜。想来她的压力几乎为零,父母的身体还十分硬朗,有各自的活计,根本无须旁人照顾。颜露每个月的工资也不用上交,允许自己存着,留待出嫁置办嫁妆。不过,她活得倒很享受,喜欢的服装,化妆品,零食根本不用做太多的犹豫。许是小时候对于物质方面的获得太缺乏,于是现在有了一定的经济能力之后,才会对过去做些弥补。 新的一个月开始了,所有的一切又将重新来过。 连续几个月的霪雨终于短暂的停歇了。 办公区依然是反复不断的键盘敲打声,鼠标点击声。还有因为遇到各种奇葩的客户,而忍不住大声抱怨的叫骂声。 作为一名网络窗帘客服,远比实体店的服务人员要艰难很多。有时候客户提供的窗户尺寸稍有偏差,造成最后的窗帘成品或长或短而引发的退换货,都得由客服人员承担。尤其是一些落地窗、飘窗,对于窗帘尺寸的要求更为精准。落地窗一般需要离地一厘米左右,避免碰地弄脏。飘窗则是刚好接触窗台,以免底部漏光。此外还得考虑窗帘的安装方式,滑轨和罗马杆均会产生一定的面料用量。等等细节需慎之又慎。 快中午十分,客服主管刘寒章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长久以来,似乎没有一次是欢畅轻快的。 “你们不用管我,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我就简单地说几句。”刘寒璋走了一圈,挑选了整个办公区正中间最为宽敞的地方站定,“新的一个月开始了,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应该知道,业绩,销量!都给我铆足劲,打起精神来,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客户!来询问的意向客户,都给我实时跟进。那些拍下订单,迟迟没有付款的,都给我定时催促,在谁的手里成交的,这个业绩就算谁的。还有家里亲戚如果有买新房,或者装修房子的肯定都需要换窗帘,你们都可以去推销推销。” 等刘寒璋走后,办公区一片呜呼哀哉之声。 “颜露,等会儿有客户发消息过来你帮我回复一下。”苏亦舒转身跟身旁的颜露说,“我去一下车间,问一下发货员我上星期的那批订单的情况。” “没问题!”颜露盯着电脑飞快地打着字。 车间在办公区的北面,两幢楼相距并不远。下楼后,穿过中间的绿化带,就到了大门口。凯盛窗帘布艺有限公司的规模其实不算大,除去食堂和传达室,就一栋行政楼和一幢生产车间。地理位置也不优越,处在云城的边缘地带。只是近几年来,政府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来整治环境。便把一些分散在市中心的大小印染,纺织企业往郊区集中,才形成了如今颇具规模的工业园区。 车间里面缝纫机、拷边机、打孔机各种机器发出的声音错乱地交织在一起。亦舒套上鞋套,沿着边上的过道走往发货部。 发货部整体的布局合理有序,一层层的货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式成品窗帘。靠近门口的一块区域堆满了退货的快件,看起来杂乱无章。 “陆师傅,麻烦问一下,我上星期的一批‘雪海飘扬’的窗帘怎么还没有发货?客户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能不能请你先把我的订单安排一下。”苏亦舒微躬着身子,央求着主管发货的小哥。 陆师傅全名叫陆旭阳,年纪不大,也就三十来岁。高中毕业后经熟人介绍来凯盛就职,已有十几个年头。但在生产车间,他的年纪足够被称之为“师傅”。一来是他的资历,二来,这里大多都是初中毕业,刚满十六周岁的外来务工人员。起码年长两倍的年岁,除了师傅,也找不到更适合的叫法了。 陆旭阳抬头看了亦舒一眼,站起来说,“亦舒啊,不是我不发货,是我这里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批货。估计还没有做出来吧。” “确定没有吗?”亦舒僵硬地笑着,毕竟这样质疑别人,实在不礼貌。 陆旭阳走到角落的办公桌前,拿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水,用手擦了擦嘴角的水迹,“你要是不信,就自己找找吧。我呢别的不敢说,只要是经过我手的货物,都能清楚明白地知道它们摆放的位置。” 听他这么说,亦舒不再多言了。陆旭阳在凯盛可谓有口皆碑,不管是领导还是同事,都对他的工作持满意的评价。 往里走去,是裁减车间。客服接下的订单首先会被送到此处,由姚师傅负责算料,排版,裁减。 姚师傅大约是凯盛工龄最长的老员工了,年龄约摸六十上下。他前年就向公司提出辞职,准备和老婆回老家养老了。奈何公司青黄不接,底下培养的徒弟皆无法独当一面。几年前,苦心孤诣培养的一个徒弟,因为受不住金钱的诱惑,被另一家大公司撬走了。公司领导考虑到在面料排版这一块的至关重要性,一年下来,节省的费用数以几十万计。只能千方百计地游说姚师傅,所做的也无非是逐年加工资。 姚师傅想着在凯盛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几十年,期间,风风雨雨都挺了过来,心中确也十分不舍。更何况,公司对他一番知遇之恩,如今在最需要自己的时候离开,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亦舒刚要跟姚师傅说明情况,就瞧见站在一旁的同事郭雅眉笑盈盈地在说些什么。她手上拿着一张纸,亦舒肯定她拿的是订单。 “姚师傅,我上星期拿给您的那张‘雪海飘扬’的订单,您帮我裁减好了吗?”亦舒顾不得避开郭雅眉,直接询问进度。毕竟电脑上还有许多要回复的客户,颜露身兼两台,想必会顶不住。 “你有拿给我吗?”姚师傅抬了抬他那副金色边框的老花镜,表情诧异地看向亦舒,“我怎么不记得了。” 亦舒心里咯噔一下,隐隐不安,“姚师傅,您要不找找看,我确实给您了,这批订单已经拖了快一个星期了,客户快等不及了。您裁减好,我还得让缝纫工缝制好,在算上快递运输的时间,最起码还得一星期呢。” “哟,你这人可真够自私的!难不成这公司里所有的人都得围着你转,听候你的差遣吗?你的订单急,我们的就不急吗?”郭雅眉找准时机,霸道地插话,脸上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 亦舒不屑搭理她,只一心跟姚师傅好言相求。 郭雅眉进公司比苏亦舒早两年,曾经也是经常占据销量冠军的宝座。自从亦舒来了之后,不到三个月,就把第一名的头衔轻松夺了过来。随着次数的增加,这种病态的恨意愈加深厚。 苏亦舒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战争,还特意跟别的同事交换了座位,转移到了郭雅眉的斜对角。平时没有工作上的交接完全不去与她交流。哪怕对方酸溜溜地嘲讽,取笑,不到过分的地步,也尽量忍耐。倒是颜露总是替她打抱不平,因此累积的恩怨也逐渐增多。 郭雅眉见亦舒故意视而不见,愤懑难消,“装什么可怜,平时不是很能耐嘛,现在哑巴了?” “说这么多,你不嫌累吗?要是把你嘴上的功夫转换成文字的形式,即使只有一半,我想你最在意的东西也不会轻易丢掉!”亦舒克制着情绪,回击郭雅眉的咄咄逼人。 有时候对恶势力的容忍,纵然只是冷言恶语,不采取相应的措施,就是一种变相的纵容。 “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不要拽文。”郭雅眉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样显得你很有文化是吗?不也就是个高中生嘛,能有多大的学识和涵养。” 懒得跟你废话,你一个大专生不也和我一样在这里做一名小小的网络客服,有什么资格和底气去瞧不起处在统一阶层的我!亦舒的心里长篇大论的道理名言,不屑全数与之争辩。刚刚那句话足以表明态度和决心。多说也无益。 活了大半辈子的姚师傅自然觉察到了空气的沉凝,又不敢随便插话,无论帮哪一个,势必都会得罪另一个。 “小郭,你的订单我会尽快帮你安排的,你先回去忙你的事吧。”姚师傅接过郭雅眉手里的订单,然后又侧过身跟苏亦舒说:“小苏,你的订单我确实想不起来了,怪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使了。你要是不嫌麻烦要不就在我左手边的抽屉里找找看,兴许是遗漏了。” 亦舒把抽屉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把所有的纸张一一仔细过目,确定这里没有她的订单。 回到办公区,看到颜露两头兼顾,分身乏术。 “你终于回来了,我快顶不住了!”颜露如释重负地说。 亦舒拉开椅子坐下,“多亏你了。” “你的订单怎么样了?”颜露一边打字,一边转过头来询问。 亦舒苦涩地摇摇头。 颜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丢失的订单多半是找不回来了,究竟是在谁的手里丢失的,现在再来追究,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为今之计,只能把客户的订单手写一份,拿去给刘寒璋签字,再送到姚师傅那里,重新排单制作了。 凯盛的规模虽然不大,但内部分工明确,部门间各司其职。客服当天下午四点前促成的订单,会在当天由负责打印订单的闵杭瑞打印出来统一送至车间。像亦舒这种遗失了订单的情况,是不允许重复打印的。据说是因为几年前有一个员工故意将订单打印了两份,把其中的一批窗帘偷回家私用了。事情败露后,公司严厉处罚,开除了涉事员工。 亦舒叩开刘寒璋办公室的门,见她眉头深锁地坐在电脑桌前,似乎是在处理一些棘手的售后问题。 “找我什么事?”刘寒璋抬头扫了亦舒一眼。 亦舒把来龙去脉简单地讲了一下,将单子递给了刘寒璋。 她拿起笔鬼画符似的签了名字。 “你来凯盛快五年了吧。” “嗯,四年半了。” “时间过得真快……你也算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我看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能帮的我尽量帮。你的业绩一向是拔尖的,我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我希望你能尽快调整好心态,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亦舒被这没来由的,勉强算是关心的话语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之间想不到应答的语句,只好敷衍地应允和致谢。 亦舒想着其实刘寒璋也并无恶意,身居高位有太多无可奈何,种种压力之下,好脾气,好心态终会慢慢消磨光。而她的严肃基本集中在工作问题上,生活中想必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吧? ------------ 第三章——拆迁 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颇具特色的风味串烧店。为了吸引客流,还举行了为期三天的半价活动。 对于美食一向没有抵抗能力的颜露自然已是垂涎三尺,趁着活动还剩最后一天,死活非要拉着苏亦舒一起去。 亦舒对于串烧,火锅之类辛辣的食物并不感冒。其实她对吃的要求不高,平时饮食清淡为主。唯一爱吃甜食,面包,蛋糕,巧克力都是她的最爱。 最后拗不过颜露的殷切恳求,便同意了。 正好第二天也是难得的休息日。 下班后,亦舒还要将手写的订单拿去车间,便让颜露先一步去串烧店。 颜露迫不及待的心牵动着马不停蹄的脚步。 亦舒交代完手头上的工作,出了凯盛的大门,朝着工业区的北面走去,繁华的小吃街早早地拉开了夜晚的帷幕。 “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老半天了。”颜露冲着苏亦舒喊道,“快过来,我已经点好吃的了。” 亦舒提了提右侧的单肩包,跨过狭小的过道,在颜露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桌上各色的烤串,散发出相似的香味。 “昨天我妈又逼着我去相亲了。”颜露拿起烤串豪迈地咬了一口,然后拿起旁边的罐装啤酒,咕嘟咕嘟地灌饮,不等食物全部咽下,接着说道,“她说我都快二十六了,再不嫁出去都要成老姑娘了。现在还有一些资本可以去挑,等再过个两三年,人老珠黄了,只能嫁老头,嫁二婚的了。” 亦舒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默默地拿起啤酒喝了一口,拍了拍颜露的后背,“你很优秀,又活得这么乐观,这是你的优点。你妈妈其实……也是关心你。虽然他们关心的方式不符合你内心的预期,毕竟老一辈的人的思想跟我们有很大的出入。” 颜露大快朵颐地吃着,脸上微醺,“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 羡慕我什么? 是羡慕我没有父母来逼我相亲,还是羡慕我一个人烧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 亦舒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夜色在谈话声中悄悄潜入,四周一片霓虹。 今晚的天气很好,倘若此刻将云城的电力切断,一定是满天的繁星。 这种感觉很美好,可不免滋生出凄凄然的意味。 酒足饭饱后,亦舒不放心颜露一个人回家,也无法载着一个神志不清的人骑电动车回去。于是互相搀着走到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往颜露家驶去。 颜露的家在靠近市中心的蓝海城小区,几年前也是一处相对破败的村庄。随着政府城中村的改造,拆除了大批的平房,排屋,一座座的公寓大楼拔地而起。可似乎缺少了一些人情味儿,那种代表生活气息的炊烟、鸡鸣、犬吠、晒笋干菜都消失不见了。 颜妈看到颜露喝醉酒的样子,怒不可遏,“作死去了,这么晚回来,还喝得醉醺醺的!我……”见一旁站着的苏亦舒,稍微压制了一下脾气,“亦舒啊,谢谢你从露露回来,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还是注意点的好,大晚上的喝这么多酒,遇到坏人怎么办?” 苏亦舒看到颜妈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好道明原委,只能连连表示同意。 “别站在门口了,快进来吧。”颜爸出来打圆场。 颜妈瞪了颜爸一眼,“就你会做好人!” 亦舒见颜妈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心里本能地抵触。 她们两家同一个镇,两个村,从小学到初中都在镇上的学校一起就读。上了高中,尽管不是同一班级,却也在同一所学校。毕业后,共同到凯盛就职。 小时候,亦舒去过颜露家几次,觉得颜妈虽然不比自己的妈妈温柔亲切,但每次都会热情地招待她,一起共进午饭或者晚饭。 随着年岁的增加,似乎尖锐了不少。 亦舒坐立不安,想着颜露已经入睡了,第二天还准备去学校看一下弟弟苏亦辉,就不管颜妈的挽留,离开了她家。 这里过了晚上八点,很难再打到车,两家相距有七八公里,若是走回去,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幸好今晚的月色很美,走在路上,倒不觉得孤单,反而增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隔天。 亦舒被穿进窗户的阳光刺得提前逃离了梦乡,她掀开棉被,披上一件薄款的卫衣,走到了阳台上,看见河对岸的村委处挤满了人群。一向不爱凑热闹的她,隐隐觉得有事情发生了。 “王阿姨,发生什么事了?”亦舒站在人群的最后,向隔壁邻居王阿姨问道。 “你还不知道吧?”王阿姨转过头来,“我们村要拆迁了。” 终于还是要拆迁了。一直不喜欢那种冷冰冰的高楼,带着冷漠腐朽气息的建筑。那些代表时代的记忆,见证成长的环境,即将消失,失去后,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亦舒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条小河,静静地流淌着。小时候的夏天,她和弟弟总是来河边嬉水,拿着网兜在河里一通乱晃,偶尔还能捉到一两只的小虾和小螃蟹。那时妈妈还健在,她总是喜欢在河埠头洗菜,洗衣服。 静好的岁月还能维持多久? “那你们围在这里是在商量什么吗?”亦舒回过神来接着问。 “无非就是拆迁费的问题。”王阿姨摇了摇头,“现在政策改了,拿不到拆迁费了,都是直接给房子。在造房子的这段期间,只能去租房子住。” “那房租……” “这个你不用担心,房租由房产公司提供的。” 王阿姨站在外围了解的情报比那些在里面起哄的人都要详细清楚。 苏亦舒了解了大致的情况,正欲离开。恰巧此时有一个人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那人西装笔挺,在阳光的照射下,乌黑的头发闪出耀眼的光芒来。五官却看不分明。 待他渐渐走进。 是他? 原来这次城中村的改建工程是由迅元公司承包负责。 “可以不拆迁吗?” 苏亦舒跟在徐先生的后面,失神地走着。 “又是你,我们还真是有缘,今天又准备了什么说辞?”徐先生露出微笑的表情,话语干脆利落。 “上次的事情……”亦舒正要解释。 “上次的事情。”徐先生接过话,“我后来问过我同事,那天我请他帮忙在网上代买物品,刚好他自己也买了,填收货人的时候填错了。所以这件事情跟我无关,你就不要再为此事来找我了。” 亦舒尴尬万分,从对方的话中,似乎暗含自己对他别有居心,而他也在暗示他的态度。 “非常感谢你解开了困扰我一个多星期的问题。”亦舒强装礼貌地致意,“不过我不是你心里以为的那种人。我现在跟你说的是拆迁的问题,当然你也不用自以为是地认为我是在与你商讨拆迁费的问题。我从小在这里出生长大,对此,有太多的情感和不舍,拆迁,或许对你们来说只是别人的事,因为你们只要完成任务,达成指标就可以了。可是对我们来说,那是在摧毁我们的过去,毁灭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再造的过去。” 徐先生听完亦舒的长篇大论,不仅没有表现出厌烦,也不见丝毫恼怒。相反,他的脸色慢慢地柔和起来。 这真是一个内在和外在大相径庭的女孩子。 在徐先生看来,站在对面的这个女子,一个星期之前,与自己交谈时还是一副怯懦的模样。说话含糊不清,抓不住重点,只会在问题中心的边缘游离。今天的她,简直判若两人,说话慷慨激昂,甚至连对方心里的想法都提前预想到了。 可能是作为一名营销人员,每天动用最多的除了脑子就是嘴巴了。在面对同样能说会道的人面前,莫名地惺惺相惜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徐先生咧开嘴淡淡地笑了笑,“跟你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徐世曦,迅元地产有限公司的策划部经理。不过,我不能苟同你的说法,我们不是在摧毁别人的过去,而是在打造你们的未来。” “谢谢你的自我介绍,出于礼貌,我也自我介绍一下。”苏亦舒抓了抓头发,缓解了一下紧张,“我叫苏亦舒,是这个村子土生土长的村民。你说你给我们打造未来,请问是什么样的未来?是那些孤高伶俜的水泥墙,还是一座现代城中的牢笼?你只是把你的想法自以为是地强加给我们罢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徐世曦依旧淡然,拿出手机看了看信息,然后放进裤袋里,“这是符合大部分群众利益的事。” “符合大部分人的利益?”苏亦舒轻蔑地笑了笑,“那小部分人的利益就该放弃吗?少数服从多数,又有谁来照顾少数人的想法和利益?难道占据数量的优势就可以自私,处于数量的劣势就必须无私?” 徐世曦有些慌乱了,尽管在他看来,苏亦舒的这番言词带着歪理的成分,态度又不够友善。同以歪理回答之,有失身份,还会有激化矛盾的可能。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合适的对策,为此犯了难。 应时的电话铃声作响。 “好的,我马上回去。”徐世曦挂断电话,“苏小姐,我公司有点急事要回去处理,你如果想接着发表你的看法,不如,同行。” 苏亦舒被徐世曦带着些许挑衅意味的话激到了,机械地笑了笑,“没问题。” 这个回答显然与他预想的不一样,眼神里掩藏不住的诧异。 上车之后,亦舒突然沉默了,她意识到刚才讲得那些话多么可笑和滑稽。本想找个借口下车,可转念一想,徐世曦是往市中心去的,正好顺路去看弟弟。 狭小的空间内,更加重了呼吸的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了?”徐世曦抬眼看了看后视镜中的苏亦舒。 “我在等你的回答。”亦舒佯装淡定。 “当利益不能统一,又必须做出取舍的时候,我认为两害相权取其轻。”徐世曦想了想说。 然后两个人继续陷入沉默。 亦舒看向窗外,来不及欣赏的桃花,已尽数落尽。 从亦舒家驾车驶往迅元,最近的路线不过三十分钟。国道上经过了一番大整修,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换成了柏油路。 “你要去哪里?我先送你过去。”徐世曦转头问亦舒。 亦舒本想谢绝,话到嘴边想着没必要,都坐上了人家的车,再来客气这一套,实在太虚伪了。“要是不嫌麻烦,就送我到云城中学吧。” “你是老师?” “不是。”亦舒直了直身子,“我弟弟在那里上学,我去看看他。” “我还以为你是老师呢,这么能说会道。”徐世曦语气中带着调侃。好像是失望? 亦舒尴尬地笑笑,摸了摸口袋,发现出门太急,忘记把昨晚准备好的一千块现金带出门了。 “你有现金吗?”亦舒为难地问。 “有,你要多少?” “一千块。”亦舒连忙说道,“我微信转你,你给我现金。我忘记带现金出门了,是我弟弟的生活费,因为学校不允许带手机,所以只能给他现金。” 亦舒和世曦加了好友,互换了金钱。 她目送着离去的徐世曦,回想着两次相遇的种种,种种细节,种种碰撞。有些不可思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 第四章——受伤 “你额头怎么了,还有你脖子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苏亦舒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弟弟,担心地问,“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亦舒知道她弟弟的性格一向温和,甚至是软弱。被人欺负从来都不敢还手,连大气都不敢出。自从妈妈不在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伤春悲秋。 “我没事,被猫抓伤的。”苏亦辉略带哭腔地说道。 他掩饰真实情感的能力太差劲了,别说是对他了解甚深的姐姐,哪怕换做旁人,也能轻易地看出端倪。 大概是从初中开始,许是青春期的躁动和暴动,大多数的男孩子性格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似乎总是喜欢欺负一些比自己弱小的同学。小打小闹,老师几乎不会过问,因此“校园恶霸们”总是在暴力的边缘探索,挖掘更进一步的可能。 “你当姐姐是傻子吗?什么品种的猫能把你抓成这个样子!”苏亦舒轻手轻脚地检查弟弟的伤口,“我去跟你班主任交涉一下。” 苏亦辉拂开她的手,着急地说:“不要去。” 其实去了也没什么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形式化的补救,在冰上覆盖一层薄薄的薄膜,旁人傻傻地以为解决了冰寒,可那满天的风雪,如何去拨云见日。 苏亦辉哀怨渴望的眼神,传达出无限的深意。亦舒仿佛读懂了。 “不跟你多说了,快点吃饭去吧。”亦舒柔柔地捏了捏亦辉的胳膊,“你太瘦了,比我都瘦。高中的学业这么繁重,要注意营养,钱不用太节省,该用的地方尽管用。”她从口袋里拿出钱递给了他。 “嗯。”亦辉乖巧地点点头。 上了高中以后,由于从家里到学校需要转车,十几公里的距离,也起码要花上一个小时,苏亦辉只能选择住校。开始的一周回一次家,慢慢地两周回一次,后来两三月才回一趟家。其实对他来说,家与学校几无差别。到了周末,室友一个个都离校了,只剩他一人。回到家里,姐姐的昼夜两班倒,不是在上班,就是在睡觉,也如同一人。周围那些玩伴好像消失了一样,上了初中就很少联系。本来也没几个要好的朋友。 亦舒看着亦辉转身的背影,那么枯瘦,那么萧索。这彩色的春天好像都黯然了。 渐渐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的思绪。亦舒才想起,都忘记问亦辉的学习情况了。距离高考只剩两个月的时间,成绩一向不够出色的他,也不确定能否挺过高考的重关。 还有家里即将面临的拆迁,该不该追上去告知。他得知后,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抗拒,不舍,排斥,甚至沮丧。 亦舒任由亦辉消失在视线中,让时间替自己做了决定。 高考之后再说吧。 走出云城中学,亦舒漫步在大街上。道路两旁正在发芽的梧桐,在阳光的折射下,洒出一片斑驳的光点。 一个人放空着思绪。 “你还在市中心吗?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亦舒的微信收到这样一条信息。 她打开一看,是他——徐世曦! 刚刚莫名其妙地坐了他的车,心里一顿懊恼。现在没来由地请吃饭,究竟出于何种心态?亦舒十分不解。 “我已经坐车回去了,谢谢你的好意。” 亦舒想了想,只能这样回复。 过了许久,手机的提示音也没有作响。她反复地拿出手机翻看,担心是否是出了故障。明明已经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心里却还在期待着不一样的发展。 周二的公交车,远离了拥挤。一个人找了靠角落的座位,背倚在椅背上,听着快到站前的广播的播报声,看着上车下车的人,两个空间来回地交替。 亦舒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未知的未来,已去的过去,交错盘旋。 手机提示音再度响起。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忻悦的笑意。 没有,他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是颜露发了一条几十秒的语音消息。亦舒点开,“你真没良心,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就回去了!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妈又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通。要是你在的话,她碍于脸面,肯定会收着她的暴脾气。” 亦舒听到颜露的抱怨,顿觉歉疚。长久以来,她一直在接受她的帮助。颜露是一个对金钱没有任何观念的人,在六年前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她居然省吃俭用把生活费拿来补贴亦舒家的开支,工作后的一段时间也继续维持着。 她按了按额头,缓缓地吐了口气,回复:“抱歉。” 她不想做过多的解释,无论如何,她不想替自己找“脱罪”的理由。 ——“我去看看你吧?” ——“不用了,我怕你来了见到我妈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不自在。” ——“你……还好吧?” ——“没事了,她骂过就好了。你真的不用过来了,反正明天就上班了,到时候再跟你细说吧。” 村口去往云城市中心的大桥上,偶有行走的人,少有来往的车辆。但此处景色极美,它城如其名,几乎每天都是满天白云。或是大朵大块,或是零星分散。有时苏亦舒站在空旷的桥上向远处望去,厚厚的云层把天空使劲地压向地面,那种天地近乎相连的感觉,不知道是一种惬意,还是一种压抑。只不过,一望无际的蓝白,到底是生活之余额外的赐予。 桥下不远处是集市,下午两三点就有大爷大妈拿着自家的菜蔬前来售卖。时间还早,只有少数的摊位零星地摆放着。 亦舒下了公交,顺路拐进了集市,买了几个西红柿,称了一斤鸡蛋和三两挂面。又拿了一些冷冻食品,以备晚班回家后的应急。 回家的路上,她特地绕远路去村委门口探了探。楼下的广场上空无一人,楼上的行政处倒是有一扇门半开着。相隔太远,无法透过门缝看清里面的动静。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去了。亦舒心想,徐世曦说的也有道理,还是跟着大部分人的利益走吧。 总不能势单力孤地做一个钉子户吧?更何况,周围的一切都心甘情愿地做出了退让和改变,孤独地坚持,意义何在?改变包围下的不改变,显得太突兀,太格格不入了! 走进院子,亦舒清晰地听到隔壁的王阿姨在和别的邻居闲聊拆迁的问题。 院子里,只有几株半青半枯的芭蕉斜倚在墙角。 注定不眠的夜晚。 第二天,亦舒刚到凯盛,正在车棚停车,颜露也随后到了,就饶有兴致地她说起了拆迁的事情。 亦舒正诧异她的消息如此灵通,虽说在同一个镇上,毕竟相隔七八公里的两个村庄,消息的传递也太迅速了。 颜露对于拆迁是十分欣喜的,她并不喜欢老式的木头建筑,因为时间的沉淀下,飘散出腐朽的气息。曾经他们家还在为拆除重建和买房之间伤脑筋,正巧那年赶上了城中村改建试点政策。颜露她们所在的村,成了第一批试点对象。 改建完成后,她总是跟亦舒显摆,说她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就蓝海城小区的地理位置而言,确实比亦舒她们家更靠近云城市中心。 亦舒不能理解颜露无缘无故的兴奋,不想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点了点头,就转移了话题,“你昨天还好吧,听你微信的语音,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别提了,我就当她是空气,她骂完了,舒坦了,就告一段落了。”颜露一副窘然的面色。 在走到距离办公区半层的楼梯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羡慕的声音。亦舒她们放慢了脚步,听了个大概。原来是郭雅眉一个上午接了几个金额不小的订单,加起来约有七万的成交额。才月初,销量就快超过部分业绩较差的同事半个月的成绩了。 亦舒若无其事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颜露耸了耸肩,“小人得志。”她并不把郭雅眉放在眼里。 “唉呀,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是最近运气比较好。”郭雅眉表情,语气,全身上下藏不住的神气,“你们有些运气差的,多加加班就好了。比如某些人。” 亦舒顾自打开电脑,登录软件。刚一上线,聊天对话框就进来两个咨询的客户。 其中一个客户五月初要结婚了,现在新房的装修进入最后的阶段,于是准备提前购买窗帘和家具。他看中了店铺里一款“花开并蒂”的窗帘套组。这一款风格系列,除了窗帘,还包括了窗幔,纱帘,珠帘,以及搭配的坐垫套,桌巾,桌布和地毯。 亦舒向他询问了窗户的尺寸和需要的款式。 客户把一张写着各个窗户尺寸的纸条拍了发给亦舒。分别是一扇落地窗,一扇飘窗,两扇推拉窗。 接下来跟客户沟通窗帘的具体尺寸细节,经过一番商讨后,亦舒把计算好的尺寸发送给了对方。 对方挑不出不足的地方。 四套窗帘的价格总计九千零三十元。 对方嫌价格贵了,超出了预算。 这款并蒂莲图案的窗帘,在制作时需要对花,这样即使窗帘拉开后,花型依旧完整美观。 亦舒不紧不慢地跟对方晓之以理。 凯盛的窗帘价格,在同行之中,已是极具性价比,同种款式,基本都会便宜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再加上包邮和赠送运费险,除定做的款式外还支持七天无理由退换货。 客户见亦舒丝毫不肯优惠,便说出去别家店铺购买的最常见的“威胁”的话语。 拥有五年客服经验的苏亦舒自然可以轻易分辨客户的话里所隐含的真正含义。 ——“我想您选择凯盛,肯定是对价格,款式等经过一番仔细比较的。我们店铺的窗帘价格在同行业中性价比是最高的。您不信可以全网搜索看看。” ——“那我再考虑考虑。” ——“好的,您考虑好了再来。但是有一点要跟您提前说一下,这款窗帘属于定制款,而且工艺比较复杂,从下单到排单到制作,以及运输,恐怕最起码要半个月的时间。” ——“需要这么久吗?” ——“本着对客户尽职尽责的态度,我们需要精益求精。” ——“你好歹给些优惠,我就直接下单了。” ——“这样吧,八千八百八十八,给您添个彩头。” 客户见此也不再多言,他下了单,亦舒改了价格,备注了款式尺寸。 花了一个小时的订单终于成交。 亦舒起身往茶水间倒了杯开水,望见窗外天气正好。远处隐约飘着几只风筝,白云散在蓝天里。 ------------ 第五章——再次相逢 迅元公司承包的城中村改建项目,正式提上日程。 前两天,高层派徐世曦打头阵,先去跟村领导交涉,结果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村民们因为拆迁款的问题始终与之僵持不下,接下来的诸多细节问题根本无法展开沟通。 公司对徐世曦的办事能力产生了一定的质疑。 要说徐世曦的资历确实也不够老练,今年才三十一岁的他,进入迅元不过七年的光景。但短短七年时间,从一名策划部助手坐到策划部经理的位子,总还是有些实力。 迅元的策划部一共有两个工作组。除了徐世曦带领的团队,还有一个由万鑫恒带领的平均年龄稍长的团队。 恰好万鑫恒负责的云城东部的开发项目已经差不多完工。公司就把云城西部的城中村改建项目让他一起参与进来。 万鑫恒是迅元的老员工了,从二十多岁入职到如今已四十好几。他和徐世曦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两个人平时见面,面上保持亲切微笑的表情,看似平静,内心早就暗潮汹涌。 会议上,万鑫恒把数周前准备好的材料像高层们逐个递交。自然世曦的手里也有一份。 他感叹于他的未雨绸缪,更佩服他心思的缜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万鑫恒打开PPT,意气扬扬地指着幕布上的内容,口若悬河地把他的想法讲给在坐的领导。 徐世曦看着材料,听着他讲的内容,不得不承认在有些细节方面,确实不如人家。 董事会的领导们各个都是利字当头,听到万鑫恒近乎完美的方案,接连点头赞许。 “我看云西的城中村项目就让万经理负责吧,毕竟这次的项目非同一般,人家老成持重,又经验丰富。” “嗯……” “我看也是” “……” “万经理的方案确实不错,不过也请董事们听听我的方案。”徐世曦站起来,面含自信的微笑。 徐世曦走上前,万鑫恒拔出插在电脑上的优盘,两人四目相接,露出意味深长的职业笑容。 在坐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盘算着如何赢得最大的利益。 徐世曦受到万鑫恒方案的启发,临时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 虽说云西这片区域是云城东南西北四个中资源最少,发展较为滞后的地段。所幸工业园区的壮大兴盛,提振了经济。 城中村的落成,其中的一小部分拿来作为安置房。绝大部分的公寓可以远高于安置房的价格,但略低于市中心房子的价格,来吸引附近大中小企业的高层投资。金领,白领,乃至蓝领的争相购买。 可现在摆在眼前的难题是,如何解决村中大多数老年人对生活了一辈子的环境的依恋,以及改建后可能产生的一系列的不便。而年轻一代,基本到了适婚的年纪,在得到一套安置房后,希望可以按安置房的价格再进购一套。 两套方案集中要解决的难题大致如此。究竟采用哪套方案,底下七嘴八舌的议论,根本出不来结果。没有主见的董事们最后只能让两个策划部主管各自实施自己的方案,看结果是谁更出色。 徐世曦回到工作间,让助理小叶煮了杯美式咖啡,他吹了吹冒着白气的热饮,轻啜了一小口。走到窗边,拉起百叶帘,感受着风拂在脸上的刺痒的感觉。 “我说你至于嘛,知道你也年纪不小了,可也用不着这么渴望吧?”同事乔思明推门进来,打趣道。 徐世曦无语地摇摇头,“你要是把你嘴上的功夫放到这次的项目中去,我就不用这么伤脑筋了!” 乔思明轻松一笑,左手搭着徐世曦的肩膀说:“有你在,我们还担心什么?我倒是很好奇,你的那位‘风信子的风’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徐世曦心头一颤,转身甩开乔思明的手,拿起桌上的咖啡,接着抿了几口,“我还没说你呢,上次你拿我的手机乱发消息,要是让别人误会了怎么办!” 乔思明忍俊不禁,“你是看的微信好友除了有工作往来的的同事和客户,就没有别的女性了,难得看到了新世界,忍不住想查探一番。” 说来也很难令人相信,一位年过三十的都市青年才俊,早已过了晚婚晚育的年纪,竟连女朋友都没有。入行多年,也不曾听说过他的风流往事,从来不混酒吧,进出夜场。以至于坊间传闻他是不是不行,因为哪怕他喜欢的是男人,时间久了,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他手下的一个员工,入职时才二十三岁,当时对他简直是一见钟情,进而展开猛烈地追求,奈何千年冰山不为所动。持续了一年后,小姑娘移情他人,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而说到徐世曦对于感情的寡淡,就不得不提他的大学同学兼如今的同事乔思明。一个大概是对爱情的敬而远之,另一个则是对感情的随心所欲。连徐世曦也记不清从他们相识到现在,乔思明祸害过多少女性同胞。这些受害者当中不乏心甘情愿的,当然大部分还是心有不甘,甚至因爱生恨。或许正是目睹他对感情的践踏和摧残,才让他不敢靠近。 晚上快下班时,苏亦舒接到了一位自称是酒店管理部的订单,他言道,酒店的窗帘从开业至今,十年未曾更换。现在,酒店决定统一换一批新的窗帘。要求是在“五一”之前收到全部成品。 苏亦舒根据客户提供的数据,粗略地计算了大大小小共计一百扇窗户,按照要求,全部算一点五倍褶皱。 至于面料款式方面,对方选择了店铺里较为便宜的人字麻,单价是三十五元一米。面料门幅能达到两米九,甚至三米,故窗帘不用拼接。 原本亦舒准备先大致地客户估算一下,谁知对方非要知道准确的价格,她不得不一一计算。幸好这一百扇窗户,绝大部分尺寸都相同。只有极少的是不规则形状。 亦舒看了看电脑右下角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二十三点四十分了。一旁的颜露早十分钟前就将软件挂起,玩着手机,坐等下班了。 亦舒在桌面上新建了word文档,把所有的计算过程仔仔细细地记录在上面。最后汇总了总价,共计十五万七千五百元。 客户方面还要求提供增值税发票,亦舒告知对方可以提供免费的电子发票,倘若是增值税发票需要收取百分之十七的税点。如此一来,需要多出两万六千七百七十五的税费。客户方面的要求是希望凯盛来支出这笔费用。 亦舒对于对方这种无理,无脑的要求嗤之以鼻。可想着毕竟是难得的大客户,于是想尽办法用拖延政策,留待第二天请示刘寒璋。 颜露体内的生物钟准时报时,提醒她到了下班的时间。 苏亦舒这边还在为大客户的增值税发票,以及窗帘总价的优惠问题头疼不已。 “哇塞,你接了这么大个订单呀!这下可以把郭雅眉那个不可一世的嚣张女人比下去了。”颜露侧身看了看亦舒的聊天记录。 “你小声点,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让别人听到不太好。”亦舒发窘地看向颜露。 “怕什么,你回头看看,现在办公区就只剩你跟我了。”颜露转身靠在桌沿,双臂交叉,毫不在乎。 亦舒见颜露着急回家的的样子,不时看看墙上时钟的时间,拿出手机开开关关,就让她先回去了。 颜露客气了一下不再坚持。 又过了二十分钟,亦舒见客户没有继续发问,道了声晚安,就关了电脑。 办公区的门不用专人来锁,出去后会自动关上。再想进去,输入密码,再刷一下员工卡即可。以往不需要如此烦琐,自从出了一次离职员工半夜潜入偷盗的事例,公司将门锁进行了升级。白天的时候,只要在里面关掉锁闭功能,就不用如此麻烦。 亦舒回头注视了一会办公区,月光透过玻璃,覆上一层朦胧。 公司门口的夜宵摊都不见了踪影,留下满地的狼藉。 快到家时,苏亦舒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在村口晃悠。他拿着手机似乎在与什么人通话,旁边挺着一辆车,大概是奥迪。她一向不懂车型,只知道那是一辆轿车。 经过旁边时,那人叫住了她。亦舒惊慌失措地想加速,却错按了刹车,在他的正前方停了下来。 毕竟是一个年纪不算太大,容貌还算清秀的女孩子,深更半夜被陌生男子叫住,亦舒短暂的恐惧后忙要开动。 那男子上前按住了亦舒电动车的车把。 “是我。” 亦舒听闻这熟悉的低嗓,紧张感倏然散去。 是他。 徐世曦入夜时分,驾车前来,想再仔细考察一下该村的设施,存在的不足,亟待完善的所在。 持反对意见的村民,除去贪财逐利的,无非是担忧城中村改建后,缺少人情味和烟火气。徐世曦趁着夜色观察了一下村内村外,村内有一条贯穿整座村庄的小河,倘若建成小区,可以在河面上架起小桥,岸边植上杨柳,村中心的公园基本可以保留,再增添一些简易的健身器材和游乐设施,保障居民的日常娱乐所需。村外的田地暂时不在改建的范围内,村民们仍然能够种植瓜果蔬菜。等小区落成后,入住的人群增多,这些零散的收入会翻几番。 亦舒把电动车推至路边,放下脚撑。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亦舒提了提向后倒去的毛衣。 夜晚的风吹来还是带着凉意。 “车子坏了。”徐世曦指了指下面,“轮子戳破了。” 关于来考察的目的,他只字未提。想到苏亦舒同为反对派中的一员,提及敏感的词汇怕招致她的反感。 “那你怎么回去?”亦舒担忧地问道。 “我让朋友来接我。”世曦看了看手表,“应该快到了。” “哦……”亦舒顿了顿,“昨天,应该是前天了,那件事谢谢你。” “你不用放在心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要不要请他到家里?亦舒想着,这么晚了,温度也降了十几度。东边又飘来了几朵乌云,看样子,快要下雨了。可家里到底只有她一个单身女性,若是弟弟在家,还不算要紧。此外,左邻右舍的知晓后,免不了闲言碎语。 “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亦舒压低声音说。 徐世曦礼貌性的“路上注意安全”,并未再多言。 亦舒刚一到家,就听到院中雨打芭蕉的声音。她打开壁柜,拿了一把折叠伞。出了院门,脚步匆匆赶往村口。到时才觉察到只拿了一把伞,若是给了他,自己不得淋雨回去?可眼下已快到村口,心想先送去再说。 绕过村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树,远远地看到那辆不知牌子的轿车内闪着昏暗的光线。亦舒再一次被自己蠢到。他的车轮胎固然被戳破了,但不妨碍他进到车内避雨。 ------------ 第六章——未知 那辆车一直停在村口,好像被人就此被人遗弃了。 经过的人都不住地抱怨。 车上积满了樟树的落叶。即使春天,香樟也在落叶。 落叶纷飞。 苏亦舒的大订单几天没有回信,她已慢慢地不放在心上了。 刘寒璋自从听亦舒讲起此事,接连几天,都来催促她赶紧跟客户联系,赶紧下单, 价格方面好商量。 客户方面自然精打细算,每次的回复都是再考虑考虑,除非价格方面有一个很大的折扣。刘寒璋给了亦舒这笔订单的底价——九折。 亦舒从九八折一路退让到九折,最后对方也松了口,在九折后把零头抹掉,抹掉的是千位数之后的金额,如若抹掉,相当于是打了八九折。凯盛的窗帘本就是薄利多销,九折已经是极限,除去包邮的邮费,基本属于底价销售了。对亦舒而言,这次的提成甚至比不上一单一万订单的提成。可有时候销量胜过一切! 亦舒想着,只要提成不是负数,单纯做个销量总也不错。 连续发送出去的几条消息,都不见回复,亦舒便不再发了。倒不是说强扭的瓜不甜,作为一名销售,虽然只是一名网络销售,但是所做的工作多少夹带一丝强推的意图。不过,眼下担心的是对方得知这边如此迫切,更不愿做出让步。 一天下来,苏亦舒和颜露两个接待的几乎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单子,顾客的要求却非常多,一会儿要求线迹要平整,一会儿又要求裁减要精确。 天色暗的有些晚。 颜露在点餐软件上毫无顾忌地点了一桌丰盛的餐食。一天忍受下来的怨气,唯有美食可以排遣。 苏亦舒从便当袋中拿出食盒,起身往茶水间走去。在吧台的角落处放着一台鲜少有人使用的微波炉,现在快变成亦舒专用的了。 今天的晚餐是蛋炒饭。亦舒中午炒了两餐的份量,因此中午和晚上吃的是一样的。其实一个人根本没有心思去做,饭菜的数量越多,孤独感反而越深。 加热的片刻,亦舒闲来无聊,看着窗外灯火辉煌,徐徐轻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她打开微信看了看朋友圈,顶在首页的是颜露的美食篇。往下划去,是刘寒璋女儿的短视频。实在不敢相信,平时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她竟然有一个如此玲珑可爱的女儿。再往下划去,是他发的信息,徐世曦发的消息总是混合着工作和生活的感悟。 把工作和生活融为一体,就不会产生休息天后上班的低潮情绪。 已经好几天不见徐世曦去苏亦舒的村子了,至少在她下班回家和去上班的时候,有可能是刚好错过。 亦舒想着,这些天他一定在为这项计划费力费神。 很奇怪,明明他是在破坏地创造,或者说是创造破坏,为什么此刻竟有一丝期盼?是想念,是思念,还是妄念? 亦舒困惑了,又或许被诱惑了? 改造不尽然是坏事,先不谈自己,弟弟苏亦辉已经成年,等他大学毕业后势必要成家立室。如今那两间二层楼的楼房,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太过于寒酸。作为姐姐,兼半个母亲的角色,凡是不能只考虑自己。 既然接受现实了,得赶紧着手租房的各项事宜。前两天颜露兴致勃勃地和苏亦舒讲过此事,她家是三室两厅,如今正好有一间侧卧空置,考虑到免费租住会给亦舒带来心理上的压力,就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租给她。 亦舒以想跟弟弟同住为由推辞了。住在别人家里难免拘束,尤其是跟对方父母同住。初见时的客气和恭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琐事的堆积而日益激化。更何况,颜妈近来一直不遗余力地为颜露物色对象,如此一来,场面会愈加尴尬。 “你真的不打算搬来我家跟我同住啊?你如果担心你弟弟,那你可以跟我一间,你弟弟单独一间。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就和高中的时候一样。多美好呀,想想都开心。”颜露托着腮帮子,注视着亦舒,眼神里透露出几分请求。 “不了,我打算在公司附近找一间,这样上下班也方便。至于亦辉,他下半年就要上大学了,以后可以住学校,寒暑假的时候……买张折叠床,凑合凑合好了。”亦舒的眼神温和却坚决。 “唉!”颜露叹了口气,顿了顿说:“本想让你来为我出谋划策,现在看来我只能孤军奋战了。” “祝你旗开得胜。”亦舒略带戏谑的语气。 颜露撅起嘴,“我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如意郎君。”说到此处,她忽然惊觉到什么,试探地问:“我一说起相亲的事,你就刻意躲闪。”颜露的右手食指和眼神齐齐指向亦舒,“你不会早就陷在爱情的泥潭里了吧?” 苏亦舒的思绪有刹那的恍惚,脑中浮现出,好像是徐世曦的剪影。她迅速抽离出来,“你的想像力未免也太丰富了,我每天两点一线,上哪找对象去呀?” “就算有,你此刻也不会承认!”颜露仿佛看穿一切。 亦舒心里闪过一丝惊慌。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可以瞒过颜露的案例。不过,眼下她和他本就什么都不是,何必惊慌失措呢? 上晚班对绝大部分员工来说不要太幸福,领导都是朝九晚五,刘寒璋也在五点一刻下班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十几个客服,各自忙活着私事。严厉禁烟的办公区,此时烟雾缭绕。当然他们也不用担心,只要窗户留下缝隙,第二天,根本闻不出烟味。 又这样过了好几天。 办公区的同事之间流传起一则谣言,凯盛决定在云城市中心的纺织城入住门店,专门接待附近写字楼的商务精英们的特别订制。由于公司预算有限,加之窗帘并不像衣服那样容易被时尚左右,所以并没有设置设计部门,橱窗以及网店展示的窗帘款式大多都是请外面的设计师根据凯盛整体的风格和理念进行设计的。现下打算在客服部征召一名客服先去试水,倘若效果不错,便考虑招聘设计师入驻实体店。 据说被派去实体店的岗位,不仅工资待遇比客服要高出一些,就连上班时间也能减少一个小时。更重要的是山高皇帝远,不管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无所顾忌。 至于入选的资格,不用多说,拿销量和业绩来说话。 最有潜力,最有资格入选的候选人除了苏亦舒还有郭雅眉。 经过上个月的差评事件,苏亦舒第一季度的整体业绩已经稍逊于郭雅眉,四月伊始,郭更如同开挂一般,接连接了几个上万的订单。有时候,也让人十分想不通,为什么系统把优秀的资源都分配给了她,别人分到的都是奥客,成交率低不说,还拉低了转换率。 苏亦舒现在能够战胜郭雅眉的唯一的希望便是那笔酒店订单。 “亦舒,你是不是很想去实体店?”颜露低头吃着碗里的炒面。 “老实说,我确实有想过去实体店。我俩做了将近五年的网络客服,这个工作,根本没有升职空间。既然现在有机会摆在眼前,我想试试,总好过一辈子待在这个边陲地带。”苏亦舒在自我世界里沉浸了一会,“其实我没什么太大的追求,有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亦辉考上大学,成家立业,你我友谊长存……”她顿了顿,想着可不可以在自己未来的生命中再加入一个人,那个真正可以执手一生的人。 如此,就足够了! “那你走了,我怎么办呀?”颜露的情绪渐坠低谷。 “你家离市中心也不远,公交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她宽慰她,“你也先别急着失落,我去不去的成还不一定呢。” “就是嘛,去不去的成还不一定呢!”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的传来。 “哪里都有你,典型的不说话会死。”颜露撇过头,毫不客气地回击。 郭雅眉被颜露的话噎到,半晌她才说道:“你激动什么,反正你是肯定没机会去的!” 颜露气得咬牙切,正欲起身,被亦舒按下了。她对她使了个眼色,告诉她息事宁人。 “那我先恭喜你了,从此我们的世界终于一片祥和了。” “哼!” 郭雅眉得意的回声在她离开食堂后的好长一段时间,还一直回荡着。 “你干嘛不让我去撕碎她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颜露怒气未消,餐盒里的炒面还剩一半没吃完。 “算了,何必以恶治恶。” 可能郭雅眉也有难言的苦衷吧?亦舒心想,就算没有难以言说的伤心事,每天对着那些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客户,甘之如饴地接受他们的刁难,内心左右摇晃的天平早已严重倾斜,只能在生活中对不喜欢的人借机发泄。固然是自私,可若只是在言语上嚣张,也不必与之计较。吵架的双方,或输或赢,心情具会受影响。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活法。 走出食堂,吹来的风携带夏天的气味。好奇怪,半个月前,冬风赖着不走,才只过了半个月,夏风便来凑热闹。短暂的春天被挤压在小小的空间里,随着失去的时间一同逝去了。 下午,刘寒璋让在坐的客服分成两批,一批先忙接待,另一批去到隔壁的会议室。这几天议论纷纷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所说内容跟流传的版本契合度极高。 会议结束后,刘寒璋把苏亦舒单独叫到办公室。看得出来,虽然平时她对人很严苛,哪怕对亦舒也是如此,但同时也十分器重她。 这一切郭雅眉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一个人极有可能默默走向孤独。面对未知的生活,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尝试的勇气。可几乎所有人都有逃避现实的心态。 亦舒还是更想去拥抱新的生活吧?这么多年来,一直困在这个仿佛被人遗忘的地方,连自己都快忘记一些美好的愿景了。在逐渐被社会,被环境同化,熔铸的瞬间,又会豁然觉醒,难道真的就这样度过一生了吗? 亦舒用余光扫视了一下颜露。真的要独自离去吗?这两年,她为她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郭雅眉。眼下,难题全部丢给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所有无法排遣的愁绪,只待时间来消去。 夜晚的风,降了温度,清风阵阵,轻轻地,缓缓地…… 可却难以入眠。 ------------ 第七章——慢慢靠近 近段时间,亦舒所在的村子始终不能平静。 许多老年人,本就退休在家,平时闲来无事,所做的无非是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年轻人大多都奔向北上广。云城这座介于一线和二线之间的城市,实在难以挽留那些脚步匆匆的追梦人。 四月的天气和煦非常,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的香味。 隔壁的王阿姨开始为搬家做准备了。不仅如此,附近多数六十岁以上的独居老人都一起忙活了起来。 这些日子,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亦舒无暇顾及搬迁的事情。想着时间尚早,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王阿姨,你们找到住的地方了吗?”亦舒出门倒垃圾时正好碰到张罗搬家的王阿姨。 “对呀,这段时间都看不到你,也没机会跟你说。”王阿姨放下手里的椅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就是上次你在村委会看到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他呀真的很懂我们老年人的想法,知道我们不喜欢独居,特意在云城南边找了一栋楼,让我们可以住在在一起,互相照应。”她挠了挠头,“我一时也说不出名字,反正那环境还不错,不远处还有一家养老中心。” “那挺好的,大家也不用分开了,每天都可以见面。” 原来他这么善解人意,一直以为那些做房地产的商人都是利益为先,从来不去考虑住房者的想法。那天跟他讲的话,也许或多或少产生了作用,又或者他本就是一个有温度,有思想的人。 亦舒无法进行深入地剖析。 村子自此正月过后,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基本上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地开始了一次大迁徙。这种从被迫到甘愿的征途,前后经过的时间不足个月。是人心的变化太快,还是人心的变化太慢? 从东南方斜照过来的阳光,零零散散地碎在石板路上。亦舒踩着碎点,被时光牵引的脚步,慢慢地往前走去。 这里终将变成往事。 时间不会太久。 应该只需十几天的时间。可能更短。 “你们轻点搬,不要磕坏了。”孙大爷的手指挥着负责搬家的工作人员,脸上的肉拧成了一团,“这些可都是古董,弄坏了你们赔不起!” 他家里最值钱的其实也就是那个供在客厅的花瓶,据说是从清朝乾隆年间传下来的。其它的无论是家具还是收藏都是在路边小摊淘来的仿品。 亦舒看着村里脾气最大,最犟的孙大爷都被说服了。看来一切已成定局。 “是你?” 亦舒驻足回头。 “好久不见你了。”徐世曦嘴巴半咧,笑意莞尔。 其实也没多久。可是这一句“好久不见”,令亦舒意外地温暖。可能是阳光照在身上产生的错觉。不,她下一秒否决了这种假设。表面的暖意此刻沁入心里,就像身旁那条河流,潋滟流波。 亦舒看着逆光下的徐世曦,浑身散发着光芒。好像遥不可及,又好像近在咫尺。 内心茫茫然。 上班时可以跟网上的客户娓娓而谈、对答如流,眼下笨嘴拙舌、敛声息语。她不免懊丧。毕竟,网聊有足够的时间来组织语言,不会因对视而产生紧张的情绪。甚至发错了还能撤回。 亦舒双手互相揉捏,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都显得颇为局促。“你最近一直在帮大家找住的地方?” “嗯。”徐世曦带着特定的频率点了两下头。 自从那晚雨夜之后,徐世曦终于有所顿悟。老人们要求的不多,最渴望温馨热闹;年轻人情怀不多,最享受舒适惬意。于是他在村子的方圆十里范围内,搜寻能让村民暂居的家园。云城的东部和中部,雄踞的皆为高楼大厦,林立的写字楼,各色繁华的商场。北部是现代工业城,现已慢慢往西部渗透。只有南边,还保留着一些或古朴,或文艺,或现代的建筑。懂得小资生活的人,往往喜欢远离城市的喧嚣,在宁静中觅得些许美好。 村民搬去的所在是云城南部极南的地方。那里原本是一所小学,学校占地面积很小,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教学楼。几年前,政府把它和镇上的小学合并扩建。至此,这里便荒废了。学校腾空之后,打算立即拆除盖别的建筑。不知怎的,计划被搁置了下来。徐世曦得知此事后,费尽唇舌才说服当地领导租赁了三年。 学校环境极美,靠墙的十几棵水杉枝叶扶疏,绿盖如阴。抬眼望去,竟比楼还高出几米。走上二楼,伸手便能轻易地触到它生长出来的枝桠。亦舒看着徐世曦递给她的照片,寂然出神。 很美,一种悠然、恬谧的美。时间放慢了动作,可以看见风吹过的痕迹。 从集市回来的时候,亦舒看到世曦正从桥下的小卖部出来,手上拿着碗装的东西。 他中午就吃这个吗? 想来也是,村里除了集市附近有两三家早餐店之外,别无其他的餐饮店。离此最近的饭馆也在相距五六公里的镇上。如他这般精致的都市男青年,脑中也实在无法想像出在厨房大显身手的画面。 “你家有热水吗?”世曦单手抓着杯面,走过来问道。 “有……”亦舒讷讷地看着他,“你中午就吃这个?” 世曦苦笑了一下,“只有这个,先将就对付着。” “你不做饭的吗?”亦舒突然觉得自己问题好多,一个接着一个,深怕惹人厌烦。 “我一个人住,爸妈都在北京。”世曦玩弄着手里的杯面,“平时有什么吃什么,我对吃的不太挑剔。” “你……”亦舒像是被什么噎到了,语调断断续续,“没,没有,女朋友,吗?” 徐世曦展颜,笑意中恍若有些暧昧,“如果我说没有,你相信吗?” 我相信吗? 我相信吗…… 为什么要问我相不相信? 这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单纯的问话方式? 我相信你没有。 或者说,是她希望他没有。短短片刻,亦舒的心里经历了一场旷久的自我问答。 亦舒提了提手里的食材,“我正好要做饭,如果你不介意。”她抿了抿嘴,“不如一起。” 抛开了那晚的担忧,迈开了故事发展的脚步,打开了剧本的第一页。亦舒脱口而出的话并未经过大脑皮层的思索。 徐世曦没有拒绝,欣然同意。 对于处在这个年纪的男女来说,羞涩的情愫早已被生活的苦味覆盖。一切的预见好像都可以做到波澜不惊。 当徐世曦走进苏亦舒家的时候,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一张历经不少世事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微表情。 院角的芭蕉在阳光下,愈加青郁。 院子很小,小到只两三步便跨进了里屋。 亦舒招待世曦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壶往玻璃杯里倒了杯白开水。她家没有咖啡,没有茶叶,也没有饮料。她不爱喝这些花花绿绿的液体,亦辉也不爱喝。 厨房的小冰箱里难得多了很多食材,几乎都是隔壁的王阿姨送过来的。因为搬家带不走的东西拿来做了人情。 “需要帮忙吗?”世曦站在厨房口,向里探了探头。 “不用了。”亦舒用手背蹭了蹭被洗盆里溅起的水沾湿的额角,“你坐着就好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世曦退出厨房,趁着空档,四下里扫视了一下屋内的陈设。 该怎么去形容?屋内除了一张掉了漆的桌子和一套重新用绒布包装过的沙发,没有其它大件的家具。但却被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一块颜色稍新的四方形区域,曾挂着三个人的全家福。取下来也有好多年了。 亦舒明白每次亦辉看到那张照片时的起伏和黯然。彼时年纪还小,滋生的情绪能通过外在的表露对症下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不会将心事外化。可她明白,他内心的挣扎。因为,他不是一个好演员,不会控制表情。 亦舒把西红柿鸡蛋面递到世曦手里,饥饿的胃搅动着全身的关节,嗅觉变得异常灵敏。 “很香。”他夹起一大块面条,“你手艺真好。” 亦舒腼腆地浅笑,“我只擅长做这个……” 事实上,她真的只会做这个。别的无非是随手炒碗青菜,蒸个粉蒸蛋之类的。于她而言,会做再多的菜,找不到那个品尝的人,又有何用。 “对了。”世曦放下手里的筷子,“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亦舒暂停了动作,咬断了面条,轻嚼了两下,“正在找,我打算在公司附近租一间,这样上下班也方便。” “那你家里的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徐世曦用视线指了指。 亦舒被问倒了,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也就在刚才,看到附近的邻居开始大规模地搬迁才觉察。尽管家里的物件不多,值得留存的更少。可总不想舍弃,毕竟承载了多年的回忆。 套在沙发上的绒布套子,是亦舒妈妈在世时做的最后一件物品。鹅黄色的布经过五六年的漂洗,局部已经发白。 黄色是她妈妈最喜欢的颜色,它没有红色,橙色的扎眼和招摇,亦不像蓝色和绿色那般清冷。这是介于冷暖色之间的颜色,一切都显得刚刚好。 亦舒埋着头,“也在找,一起找。” 到时多租一间吧。 “我那有一间空置的仓库。”世曦的眼眸熠熠地闪出光辉,“空着也浪费,你要是愿意就把家里要搬的东西都搬去我那里吧?” “你住在那里?”亦舒问。 “不,仓库在云北,我住在市中心。”世曦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进迅元的第一年,被安排做了半年的销售。主要负责云北那片区域,当时我脑子里就有一种想法,觉得那里一定会有很大的发展,所以,就把准备买房的钱挪来用了。” 苏亦舒由衷佩服徐世曦的头脑和看待事物的远见,“难道没有租出去吗?” “整租都嫌价格太高,于是我就把仓库划分成了四个区域。”徐世曦兴致盎然地说:“仓库完整形状的是一个三角加矩形。现在剩下的三角房间面积较小,利用率也不高,就一直闲置了。” 如此也好,也不用费时找两处住所。亦舒并不打算拒绝世曦的好意。且不说只是替物找了个“家”,纵然是自身,同样也不用过分在意。 时候尚早,亦舒模糊地答应着,想来对方既然说出这样的想法,就不会出尔反尔。 下午,乔思明发来一则消息,好像是云城南部的安置工作出了些问题。世曦别过亦舒,动身往目的地赶去。 ------------ 第八章——小人得志 “亦舒,你听说了吗?”颜露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感到不可思议。 “什么事?”亦舒摇摇头,“没有听过……” 话里呼之欲出的含义,令她隐隐不安。颜露作为公司八卦的传达者,关于内容的准确性一向不会有人质疑。 “之前刘寒璋不是跟我们说过实体店店长的事情么。”她凑近她身旁,“现在落实了。” 落实了? 落实了! 亦舒止不住地惊讶,她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人选,可结果出来的刹那,依旧无法平复。 既然已经成为了定局。 既然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这一切。 那索性接受吧。被动地接受。 “是郭雅眉吧。”亦舒沉闷的声音。 “除了她,还能有谁?”颜露不甘心地低吼。 除了,还能?明明是不屑的心态,再搭上这两个词语之后,竟造成了另一种歧义,是莫名地肯定? 亦舒和颜露推着车子往前走着。 中午的室外不见一人,头顶的太阳把人影浓缩成一团黑球。气温陡然升到了三十度,夏天这个提前到来的不速之客,炙烤着经不起高温的青春。 风变热了许多。 走过传达室,门卫大爷半睡半醒地打着盹。 楼下的宣传板上张贴着几张公告,错乱地排列着。有几张纸的颜色已微微发黄,发卷。贴在首位的那张崭新洁白的纸,在迈上第一个台阶的时候,亦舒收了脚步,转身走去看了看。 公告内容的文字太多,亦舒一目十行,视线只捕捉了几处关键点。 ——凯盛实体店终于落成。 ——实体店店长人选是郭雅眉。 “你不要难过了。”颜露拍了拍亦舒,“这样不是很好吗,最讨厌的人终于要走了。今天晚上我们去串烧店庆祝一番。” 未必不是好事。 做一名网络客服同样可以发光发热。何况,不用跟颜露分开了。此事本就两难全,现在命运替自己做了安排,坦然接受即可。 亦舒慢慢收拢起失落的情绪。 办公区里一片艳羡之声。 “真羡慕你啊。” “我早就说过了,你一定会当选。” …… “别这么说,你们也很厉害。”郭雅眉刻意掩盖的得意,“我就是运气好罢了。” 亦舒的目光与她的余光交接,仍然能够清晰地接收到她传来的得意和神气。 亦舒忽然觉得郭雅眉活得很累,把对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建立在一个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身上,对方不顺心,自己就开心;对方称心如意,自己就咬牙切齿。如此患得患失,究竟为哪般? 当然,这跟亦舒无半点关系。郭雅眉的种种,她从来不放在心上。 因为她从来不让她成为自己情绪化的点。 因为她从来不是自己的谁。 因为她从来都是可有可无。 “说来你也很幸运。”郭雅眉旁边的同事说道:“多亏了这笔十多万的订单,不然你也不一定能当选。” 亦舒准备拉开椅子的手悬在了半空,她的右耳朦胧地接收到来自郭雅眉的心虚和不安。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亦舒想着,毕竟公司有规定,客服之间不能抢订单。除非只是简单地交流几句,并未就购买事宜展开谈论。如果之前的客服已经跟客户谈妥,甚至连窗帘的价格和尺寸都已经计算好,是万万不能据为己有。纵使那天正好轮到该客服休息,也要尽量劝说客户等之前跟他接洽的客服上班了再来下单。因为只要双方经过交流之后下单,系统便会把这笔订单自动归到该客服的工号中。 关系要好的同事之间可以商量,提成平分,或者还以同等价位的订单。 若是关系紧张的同事,免不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亦舒把软件登录,在聊天列表中查找“听见风声”。由于之前数次没有回信,她便取消了置顶。幸好还记得对方的网名,直接搜索即可。 看到聊天记录后的亦舒顿时五雷轰顶。 时间退回到三天前的傍晚。平时一向晚退的她,那天大概是运气太背,接入的客户都是只问不买。硬生生地把转化率拉到了最低,等到了五点半,她难得准时退出软件,关掉电脑。 或许世上之事多是巧合,所以才无巧不成书?酒店大客户“听见风声”就在六点缺一刻前来下单。按照亦舒先前跟他洽谈的价格同意成交。 “听见风声”自动转接到了郭雅眉的工号上。她翻看了一下聊天记录,膨胀的欲望搅动着蠢蠢欲动的内心。本月她的业绩虽已遥遥领先,可若是苏亦舒成交了这个订单,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您好,之前跟您对接的客服刚刚已经下班了,您要不明天来下单。 尽管这样的话,郭雅眉千百个不愿意发送出去。但公司的规章制度她不敢挑战。 ——不要紧,之前价格和尺寸都算好了,你把价格修改一下就可以了。 ——这样不太好吧,毕竟是之前的客服计算好的,而且很多细节方面的问题她更清楚一点。 此时的郭雅眉心中想着,一定不要被我说服了,坚决要此刻下单! ——你们不都是同一家公司吗,有什么区别!我这边很着急,不要耽误我时间了!你不愿意改,我上别家去了。 太好了,郭雅眉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她捂着乐开的嘴,故作从容淡定,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那好吧,您先拍下店里的任意一款产品,拍下后先不要付款,等我修改好价格。 ……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亦舒的眼里燃起愤怒的火苗。 郭雅眉耸了耸肩,“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还在装糊涂?”亦舒咬着下唇,压制着破发的怒气,“‘听见风声’。还要我说得再详细一点吗?” “奥。”郭雅眉故作一笑,“搞了半天,你说的是这个呀,那你看看聊天记录不就知道了,我跟他说过等你来下单的,他非是不肯,我能怎么办?”她露出挑衅的眼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亦舒窘然,无奈,确实郭雅眉说的话和发送的对话都滴水不漏。就算要判她罪行,也没有犯罪的证据。 “真是不要脸!”颜露怒不可遏,目光如炬地瞪着郭雅眉,眼里的火焰比亦舒还要高出几丈。 “妈X的,你说谁不要脸呢!”郭雅眉窜起来指向颜露,忽而她转怒为笑,“你是苏亦舒养的……怎么她一有事,你就喜欢乱吼乱叫。” 颜露咆哮着冲向郭雅眉,“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人的嘴巴可以臭到如此地步,刚才还嫌保洁员没有把厕所打扫干净,看来是我错怪她了!” 亦舒拉住她,宽慰她。把明明应该是别人来劝说自己的话拿来安慰了颜露。 既已成定局,再多的吵闹也无济于事。 像是一个跳梁小丑,供旁观者取笑。 “吵什么吵!”刘寒璋踏步进来,“你们每个月都有几万十几万的工资了是吗,不用赚钱了是吗?我在楼上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幸好今天领导不在,不然有你们受的。”她目光撇向亦舒,“苏亦舒,颜露,你们两个站着做什么,不用上班了!” “我……”亦舒欲言又止,拉着颜露垂首走向自己的座位。 颜露光顾着生气,刘寒璋进来发了这一通脾气她竟充耳不闻。 “你刚才怎么不跟老刘说?”颜露平息怒气。 “有什么好说的。”亦舒眉心纠了一团,“根本找不到人家的错处。” “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 算了。 亦舒不甘地再次翻看聊天记录。她发现其中一条计算出现了错误,忘记算上一点五倍的褶皱了。许是那天太晚,人比较疲乏的缘故。若是少了褶皱,窗帘的宽度完全不够。姚师傅在裁减的时候,根本不会多加余量。除了顾及尺寸的精确,更多的自然是要节约。这一尺寸对应的窗户有二十扇。关键窗帘做小除了拼接,万万没有补救的办法。可拼接会产生难看的接缝,很少有客户会同意。 要不要去跟她说?毕竟是几万的损失,恐怕郭雅眉会赔个底掉。 “颜露。”苏亦舒压低声音,“要是郭雅眉的订单出了错,我要不要去跟她说?” “你傻了吗,人家捅了你一刀,你还说她捅的好。”颜露一脸鄙夷。 亦舒陷入沉思。 其实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可是那些所谓的名言哲理确是如此奇怪,有以德报怨,也有以牙还牙;有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有有仇不报非君子;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天慢慢阴沉下来,连续几天的晴好天气被倏然而至的乌云笼罩。加速的风拍打着玻璃窗,把窗帘吹得飞扬起来。 随后,暴雨到来。密集的雨点击打着窗户,亦舒的心里更加乱麻。 从茶水间出来的时候,顾着和亦舒讲话的颜露撞在了郭雅眉身上,杯子里的水洒了她一身。 幸好不是热水。 为什么刚才不倒热水? “你没长眼睛吗?”郭雅眉一边掸去浮在衣服表面,还未及时渗进去的水,一边开骂。 颜露撇了撇嘴,“我是没长眼睛,所以把你撞了,那你既然长了眼睛,怎么还会被我撞到,难不成你的眼睛只是摆设吗?” 郭雅眉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说谁眼瞎,再说一遍试试。” 颜露嘲弄地扬起嘴角,“还要我再说一遍,你是听力不好吗?看来你不仅眼神不好,连耳朵也纯粹是用来装饰的,一点实用价值也没有。” “算了。”亦舒制止她,“郭雅眉,你还是仔细看看你的订单吧,毕竟我们这份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心细。” 郭雅眉冷哼一声,“不用你关心。” 亦舒不再多言。 人生的路上,有洁白芬芳的花,也有尖利的刺,但是自爱爱人的人儿会忘记了有刺只想着有花。 窗外的雨势渐小,风还是干净的,清爽的。 已经做到了善意的提醒,至于她有没有领会个中涵义,跟自己无关了。 ------------ 第九章——不承认 郭雅眉如愿去了落座在纺织城的实体店。 苏亦舒从同事的手机里看到郭雅眉发的朋友圈。 她和她彼此默契地谁也不加谁为好友。平时不可避免地非要联系就直接在工作群里艾特对方。 米黄色的门楣上悬挂着“凯盛布艺”的招牌。旁边的橱窗展示着公司的主打款——雪海飘扬。 苍凉的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远处海天相连。零碎的雪花成群落下,融在荡起浪潮的海里。 顶上是简约的波浪形窗幔,缀着透明的水晶珠子。 在附近一众华丽为主的店铺中,显得尤为别致。 室内被分割成了几个大小不等的区块。最大的一块区域用来展示中式风格的窗帘。其中间位置摆放着一套沙发组,茶几上各种茶点和饮料,就是数量显得稀少,像是被谁偷吃过了。其余几处大小差不多的分别展示童趣风、田园风、英伦风、地中海风。 最后一张图片是郭雅眉喜眉笑眼的自拍照。 又到了柳絮纷乱的季节。看似毫无杀伤力的白色絮状物,轻飘飘地附上肌肤。 顿时刺痒难当。 就像那张笑靥如花的照片。 日子过得一成不变。 多少个昼夜交替的日子里,只盼望着可以远远地看你一眼。 亦舒突然发现,好像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翻看徐世曦的朋友圈变成了一种习惯,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小时候,落日染透西边的天空,她总是会迫不及待地奔去村口的大桥上,默默地吸收着入夜前最后的氧气。 一直持续到二十岁。 ——你找好搬家的地方了吗? ——我已经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准备过几天去看看。 ——那家里的物品找到安置的地方了吗? ——这个,还没有。 ——你就别犹豫了,刚好最近几天我要过去,正好帮你把东西搬去我云北的仓库。 ——好的/我再考虑一下/我还是自己找吧/谢谢你的好意/好的 亦舒的编辑框中在短短一分钟内反复修改着发送的信息。 好的。 手指一滑,把正在犹豫的“好的”发送了出去。 撤回为时已晚。 搬家的那天,除了徐世曦,他的好友乔思明也一同到场。 亦舒对乔思明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月前,在迅元门口看到他和他调侃时随意轻松的模样。 她对乔思明一语不发。 在徐世曦互相做了介绍之后,三个人的世界重回宁静。 村子周围居民的搬迁工作基本进入尾声。空荡荡的犹如一座死城。 安静地可以清楚地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还有树叶落下的声音。 小河还是缓缓地流淌着。 徐世曦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辆轻型载货车,停在村口转角的香樟树下。 似曾相识的一幕。 徐世曦和乔思明把家里的大件物品抬到院门口的手推车上,向着村口推去。 亦舒看到瞬间空旷下来的房间,大风吹过后的荒芜。她把混乱的思绪再奋力打乱。如此,各种交错的情绪,可以重组。 亦舒锁上院门。在上锁前,她又半推开铁门,向内望了望,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株青葱起来的芭蕉。 坐在轻型载货车的后面,看着倒退的景色,像是一种用目光的作别。 “你真的不坐到里面来吗?”世曦探出头,对着反光镜里的亦舒问道。 “要不我们三个挤一挤,也坐的下。”旁边的乔思明起哄。 “不用了。”亦舒的右脸贴着车身,左手抚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坐在后面挺好的。” 其实一开始是乔思明负责当司机,世曦让亦舒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三个人心有灵犀地尴尬。然后默契地交换了司机的身份。亦舒觉得让辛苦搬家的乔思明坐在后面吹风,实在没有道理。只能主动请缨。 到达云北仓库接近中午十二点。 附近大大小小的餐馆忙得热火朝天。外卖员忙碌地穿梭在各家之间,提上盒饭,继续穿行在被机动车占据一半空间的非机动车道上。有些索性骑到了马路上。 “你找个地方坐一下,这里交给我和思明就好了。”世曦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 “世曦说的没错,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不应该搬重物。”乔思明一手搭在世曦的肩上,露出轻浮的笑容。 亦舒赧然,她垂头看了看了自己,穿着过时的针织开衫,一条微微发白的牛仔。实在配不上“漂亮”二字。 一个规矩,一个轻佻,他们俩实在不像同一世界的人。 可是她和他好像也不处在同一个世界? 亦舒四下里看了看,空旷的场地上不见一点绿植。地上的灰沙被风吹得一层一层地向上卷起来。纺织机和叉车的声音响彻上空。 出租出去的四间大仓库,堆满了各种纺织和工业物料。楼上的几间像是办公区,不时有打扮时髦的年轻女生站在窗户口,眺望远方。 亦舒也喜欢在茶水间倒水的间隙,望向公司后方那片仅余的麦田。 三角形状的仓库其实面积不小,也有三十几平,摆放亦舒家那些杂七杂八的老物件绰绰有余。亦舒想着,或许世曦当初说租不出去不过是为了消除她顾虑的借口。 关上仓库的门,好像把过去都关在了里面。 “你们都饿了吧?”亦舒收住脚步,转过身,“我请你们吃饭吧。” “好啊,正好我也饿了。”乔思明不客气地说:“不过我对吃的比较挑剔,低于四星级酒店标准的我都不吃。” 亦舒表情僵硬凝滞,说不出话来。 世曦无语地摇摇头,“别听他胡说,他只要是能下咽的,一向不挑。” 这附近也实在没有像样的餐厅,更别说是高档的酒店了。 亦舒他们几个在附近走了一圈,最后选择了转角一家门面稍大一些的“兴和快餐店”。 店内还算干净,整齐地摆放着原木色的桌椅。 已临近下午一点钟,窗口售卖的饭菜所剩无几。乔思明摆了摆手,走去一旁的冷藏柜拿了两瓶啤酒,顾自喝起来。亦舒把看起来还能凑合吃的几样菜让服务员盛了起来,放在橘黄色的托盘上,打了三份饭。拿到前台结账。 一共五十。 “给。” 亦舒抬眉,“说好我请的,而且也没几个钱。” 世曦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不管多少钱,都没有让女生买单的道理。”说完,他端上托盘走向座位。 亦舒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加快了节奏,莫名起伏。他白色衬衫上有潮湿的痕迹,定是刚才搬东西流的汗。怎么现在才注意到? 亦舒依然是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夹着碗里失去温度的菜。比上次在家里和世曦一起吃西红柿鸡蛋面时还要拘谨。 大概是有第三者在场的缘故。 “今天真的谢谢你们了。”亦舒放下筷子。 “你谢世曦一个人就可以了。”乔思明扯着嗓子说:“你不知道,为了给你搬东西,他求了我一礼拜。我可是个大忙人,每天有那么多的单身女青年等着我去温暖她们。” 额? 亦舒目瞪口呆。 如果乔思明不说话,只是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那么他真的担得起“美男子”三个字。亦舒偷偷地瞅了瞅坐在面前的他,墨黑的剑眉刚劲地贴合在三庭五眼的第一庭和第二庭的交界处。眼睛虽是单眼皮,但微微向上的弧度,勾勒出一丝邪魅。直挺的鼻子,丰实的嘴唇,所有的组合都恰到好处。 世曦用力踢了乔思明一脚,脸上颇为窘然。 “那真的太不好意思了。”亦舒同样尴尬。 “嗨,你不用客气,你是世曦的女朋友,就是我的女……哦不,我的朋友。”乔思明借着酒劲,开始语无伦次。 亦舒的脸霎时比微醺的乔思明还要潮红。间歇地失去了言语的功能。她用眼角的余光偷视着对面的世曦,在等他的答话。或者说是在期待他的回答。 世曦沉默着,这对亦舒来说,多少是有些失望的。可仔细一想,他并未否决,是不是代表他承认了。他此刻是默认而非沉默? 午饭吃了一个小时。 走出店门,太阳从上方转移到了西南角。 美食街重归清静。 喝得醉醺醺的乔思明无法驾车,世曦无奈地取消原本制定的计划。由于不顺路,亦舒不想麻烦他,就再三表示自己坐车回去便可。 慵懒的午后,车内沉闷的空气,公交车规律地颠簸,这些加起来足够让人昏昏欲睡。 手机微弱的提示音根本不足以吵醒在入睡边缘徘徊的人。 当颜露准备发送第十一条微信的时候,她在按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前就将其全部删除。然后她抓了抓头发,直接拨通了亦舒的电话。 亦舒在空气疏懒的宽敞公交中,上下眼皮做着规律的开阖运动。正享受这难得的小憩时间,就被颜露的不速之电搅乱了。 一串急促的抱怨声对上一段慵懒的哈欠声,两种不同心态的声音通过看不见的电流来回传递。 “你失联了吗?发了十几条微信你都没有回!”颜露仿佛一开始就设定好的极致的音量。 亦舒条件反射般地把手机拿开,放在能够最舒服地听到对方讲话的位置。 “我没有失恋。”她揉了揉眼睛,“我都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我没说你失恋,我说你失联。” 亦舒不再做声。 “我晚上要赴一场鸿门宴,你来给我壮壮胆。” 鸿门宴? 亦舒不解,但听得颜露的话似乎很严重。无奈对方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来不及细问。 ------------ 第十章——不期而遇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 苏亦舒和颜露赶到市中心的华丰广场时,正好碰见迎面走来的徐世曦和乔思明。 华丰广场开始上演一天中最华丽的演出。 外围用大小均等的玻璃堆砌起来的主体购物楼,闪出五彩斑斓的灯光。一些光线较浅的区块,可以清楚地看到展示在橱窗里的主打的服饰。以及穿行的人群。 靠近广场的行道树,无一例外地缠绕着浅黄色的led灯条,远看像是一树虚假的雪花。中央空旷的地方,一架巨大的摩天轮盘踞其中。当然,这只是单纯用来装点,并不能载人运行。 每一个人都装扮得非常得体,好像即将去赴一场世纪盛宴。 颜露对于亦舒和世曦的认识并不奇怪,他们最初的相遇她也有参与。可是异口同声的问句,以及话中所传达出来的含义,让她不得不为此疑惑。 “你俩什么情况?”颜露瞪着亦舒,她的瞳孔在暗处显得尤为大。 “其实这次城中村的改建由迅元承包。”亦舒一时间想不出解答的方案,“他是此次项目的负责人。” 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很难在片刻讲清楚。事实上,也没有太多值得讲述的事情。 是鬼使神差地共乘一辆车的意外? 是那个夜晚下雨前的几句寒暄? 还是在家里亲手制作的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亦或是上午特意帮忙搬家的盛情? 可是,此时此刻,不是述说的最好时机。而且,带着酸甜味道的经历,与他人言,多少会造成当事人的羞赧。 “好巧,你们来逛街吗?”徐世曦打开话匣,欲化解尴尬的气氛。 “不是,我是陪颜露来相……”没等亦舒说完,手臂被颜露捏了一把,她心领神会,“陪她来逛街。” “我说你们真的很有缘分,一天见两次面,要说不是男女朋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乔思明右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左手反复轻搓后脑,“真不好意思啊,今晚我要借用一下你男朋友,希望你不要介意。” 借用你男朋友? 颜露更加困惑。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颜露问。 亦舒无从回复,索性闭口不言。 周围不断经过的人,加速穿行的脚步。 “旁边这位美女也颇有几分姿色,就是可惜看起来凶了点,不合我胃口。”乔思明痞气一笑,“我比较喜欢温柔一点的,柔情,似水。” “我凶还是温柔,跟你有什么关系!”颜露的脾气一下子被点着,“看你长得像个人样,说出来没一句人话。” 眼看战争一触即发,苏亦舒和徐世曦赶忙拉开身边的地雷和火苗。 摩天轮快速地变换七彩的光。中间盘根错节的金属支架,交替转换着各种形状的灯光。 亦舒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在这样的场景下,遇到那个人,会不会很浪漫。 为避免矛盾的激化,她和他就此别过。 四个人朝着两个方向,相向而行。 碍事的人离开后,颜露把从刚才堆积到现在的疑问全数提出。 “真的没什么?”亦舒根本回答不了颜露提出来的问题。事实上,本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他也不曾表示过,自己也不曾主动过。模模糊糊的感觉可以被当作真实来讲述吗? 在亦舒重复的解释、说明、阐述中,颜露停止了逼问。或许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正所谓人以群分,刚才那人如此轻薄的言词。想来另外一个人未必是良善。 “真的什么都没有?”颜露的嘴巴由于问得太多,产生了惯性。 亦舒翻了翻白眼,心里却底气不足。 华丰广场的内部异常宏大,室内设计成一个S形。一楼是服饰专场,二楼和三楼是各色精致高档的餐厅。四楼是一家电影院。 颜露忘记了颜妈跟她说的具体位置,只好拉着苏亦舒从二楼西边的入口找到东边的入口,再坐电扶梯上去三楼。 依莎尔餐厅。 厅内整体暗色调为主,显得神秘和隐秘。顶上黄色的灯光微弱地照亮着它所管辖的下方区域。 座无虚席的空间内,一眼望去皆是黑色和棕黄的头发。颜露放弃了寻找,拿出手机拨通了相亲对象的电话。 ——喂,你在哪里?我到了。 ——我在里面靠窗的座位上。 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电话没有挂断,当颜露拿着手机走到里面时,看到今天为止最讨厌的那个人同样拿着手机站立着吃惊地看着她。 是你? 是你!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颜露拉住亦舒的手,“我们走。” 乔思明放下举着手机的手,“我阿姨真是老眼昏花了,跟我说相亲对象是一个温柔娴静的美女。美不美我就不评判了,至于温柔,恐怕相差十万八千里吧。” 颜露撸了撸袖子,走上前,“我的温柔只对我喜欢的人,你这样的人,没戏!” “颜露,你别说了。”亦舒悄悄附耳,“你妈妈不是说,要把你相亲的过程录一段视频发给她吗?” 经亦舒提醒,颜露蓦然想起出门前颜妈交代的话。为避免她阳奉阴违,原本打算一同前去督场。在颜露的再三保证下,才同意留在家里,但必须以视频为证。 颜露从来不怕任何人。这是亦舒对她最直观的评价。 记得初一那年,学校里一群跟混混几无差别的男生,在放学路上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其实颜露当时很害怕,亦舒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她传给自己的颤抖。那张被夕阳模糊的脸,带着凄然和果敢。直到最后他们消失在落日下的身影,亦舒居然清晰地看见她脸上那道结痂的伤痕。 但她唯独惧怕她妈。 想来颜露如此泼辣嚣张,是完美地遗传了她妈的优良基因。只是功力没有她妈几十年的修炼来的深厚。 “既然如此,那我们走了。”乔思明捎上外套,拽了拽身旁的徐世曦。 “等一下。”颜露艰难地启齿,“既然来了,何不聊两句再走。” “你确定?” “我确定!” 颜露支走了亦舒,准备孤军作战。事实上,她怕等下会发生难堪的事情,有熟人在场,面子上下不来。 同样的,乔思明也支开了徐世曦。至于理由,想必和颜露差不多。 这一刻,静止的不单单是时间吧? 至少,还有旁观者停滞的视线。 亦舒不擅长应付人际之间的交往,尤其是透着火药气息的较量。 她和徐世曦被请出了门外。 穹顶悬挂的巨大水晶灯发散出刺眼的光束。 他俩错开走着,越过忙碌的人潮,努力挤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 亦舒想着,如果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会不会走到时间的尽头? 而那一片广袤的海滩,有没有属于她的一席之地? “你冷吗?”徐世曦把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肩上。 “我不冷。”苏亦舒下意识地扶住肩头 他其实知道她不冷,今天白天的气温骤升至三十度,就连此刻,温度仍在二十度上下停留。 他只是想关心她,却无从下手,无从开口。 亦舒曾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做房产策划的,按理说从事策划的人,不仅头脑思维灵活,口才更是慧心妙舌。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也不外如是。平时坐在电脑前舌绽莲花,与人交流期期艾艾。 不知不觉走到了华丰广场的外围。靠墙一圈的饮食店,各种奶茶、烧烤、糕点之类的琳琅满目。 亦舒和世曦才发觉早就饿过了头,“饥饿”也失去了力气。 在徐世曦的再三推荐下,亦舒跟着他走进了一家叫圣洛的甜品店。 他喜欢吃甜食? “公司的女同事经常来这里喝下午茶。”徐世曦侧过身说:“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 亦舒用微笑代替回答。是的,她确实最爱甜食。 走进里面,温热的空气让甜蜜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 四周落座的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情侣。 那,她和他呢? 排了近半个小时的队伍,徐世曦小心翼翼地端来几个颜色缤纷的糕点。 亦舒也没多余的精力去欣赏它们的外观和研究它们的名字。拿起叉子,小口地吃起来。世曦不是特别喜欢太过甜腻的事物,就吃着离他最近的,看起来十分朴素的牛角包。 邻座的情侣投来略略好奇的目光, 好像是格格不入。在这些平均年纪不超过二十五岁的青少年情侣中间,这对年纪稍长的疑似情侣,多少有些突兀。 “我们可能暂时不能见面了。”邻座的一个女生带着哭腔低诉着,“我爸帮我报考了国外的高校,过几个月就要出国了。” “这么突然。”对面的男生激动地说。 “其实不突然。年前就有这个打算了,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女生毫无底气地解释。 “你知道吗?年轻的爱情最经不起等待。”男生站起来说:“因为爱情比时间要老的快的多!” 亦舒猛然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一段话大约是这样说的: 人生有些等待不能太漫长, 有些爱没有必要非用时间去证明。 谁说一定要经过时间证明的爱情才算真爱, 那都是死人的爱情。 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的久别重逢, 平凡的人生难道不该拥有平凡的爱情吗? 徐世曦欲言又止。 亦舒期待中失望。 颜露发来消息的时候,他俩的晚餐也进入了尾声。 回家路上,颜露不停地逼问亦舒和世曦的种种。当然,在没有想好合适的解说词之前,她只能用各种语气词来搪塞。 “你和乔思明如何?”亦舒转移话题。 “你这个话题转得有够生硬的。”颜露没好气地说:“不如何,我这辈子是绝对不会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的。我怕会跟他打起来。” “有那么严重?”亦舒瞪着吃惊和迷惑的眼睛。 “男人找女人,基本是排遣寂寞,而女人找男人,是寻求倚靠。”颜露郑重其事地说:“我之所以一直单身,就是因为我宁愿把青春奉献给岁月,也不愿意浪费在臭男人身上。” “‘香’的例外。” 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略施粉黛的面颊,配上她独有的见解和观念。亦舒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颜露对待爱情,竟然有这么深刻的认知。好像重新认识了她。 ------------ 第十一章——生活依旧 亦舒依旧两点一线地上班下班。好像这就是她人生的意义和全部。 颜露总是在空下的时间里和亦舒说起关于徐世曦的事情。 亦舒有一点,没一点地回应着。 而徐世曦安排好城中村的项目之后,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有时候,微信上客气礼貌的开场问候后,接来下的内容不是流水账就是大段的空白。 公司里,少了郭雅眉的竞争,亦舒的业绩遥遥领先。想来第二季度的奖励不会出现意外。 晚上,亦舒推车进入小巷,远远便看到家里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在漆黑的夜里,浮动出昔日的回忆。可惜回忆太冗长,她来不及拉取。 伴随着铁门卡啦的声响,走廊的木门也随之打开。 苏亦辉穿着一身起球的针织睡衣站在门口,身影歪歪斜斜像波浪形。 亦舒开心地唤了一声。把电动车推至墙角停好。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亦舒轻轻地退着亦辉进入屋内,“亦辉,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亦辉似乎知道亦舒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向上扬了扬嘴角,“姐,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 亦舒抬眼看到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在黄色的白炽灯下,弥漫出薄薄的水汽。 其实一个礼拜前,苏亦辉回过一次家。由于那天跟他势成水火的同寝室室友唐潮意外地留校,想着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折磨,就没有勇气留宿了。周六上午补完课,急匆匆地离开了学校。 村子里分外的安静,反而让他内心那颗沉静的心躁动起来。墙上烙印的鲜红色的“拆”字,醒目且刺眼。凭他的理解能力,一切顿时了然。 回到家里,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寝室。家里没人,四周没人。踩着记忆中的青石板路,他默默地向前走去。 为什么姐姐没有跟自己说呢? “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原因。”亦辉艰涩地微笑。 亦舒望着眼前的亦辉,透过朦胧的光线,隐约看到衣服里那副瘦小的骨架。十九岁的少年,或者已经能够被称之为青年。但他依旧如同初中生般的模样。 褪不去的青涩和稚气,心智的成熟恐怕远超大多数的同龄人。在亦舒的记忆中,亦辉似乎从来没有为买零食、买玩具、买新衣新鞋闹过脾气。寄宿学校后,学业上,生活上的各类忧愁,心事从不曾抱怨。 “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一间小公寓。”亦舒去厨房倒了杯水,“能够勉强住下两个人。” “公寓?”亦辉接过水杯,“价格一定很贵吧?” “不算太贵,说是公寓,其实跟民建房差不多。”亦舒正想坐下,才发现客厅的沙发已经被搬去云北的仓库了,“租房的钱由拆迁公司提供的。而且我租的房子便宜,还有多余。” 拆建工程在劳动节之后进行。村子里几乎没有居住的村民了。 凌晨一点半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睡意,两个人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吃过午饭,亦舒赶着去公司上班。顺道载着亦辉到村口的公交站台。 好像又忘记叮嘱学习上的事情了。 太阳敛了光芒,被云层遮盖出一圈圈黄色的光晕来。 云淡风轻的一天。 踏进公司的大门,气氛渐渐诡异起来。越往里走去,浓重的感觉愈加深厚。 办公区的同事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大致相同的表情。 平时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此刻像是配上了隐形的消音器。静的似乎可以听见风穿墙而过的声音。 颜露把她一早了解到的讯息附耳简略地讲给了亦舒听。 那一刻,亦舒忘记了思考。 郭雅眉拖着长长的尾音走了进来,回到她坐了七年的位子。桌面上覆了一层极薄的灰,她无力去擦拭,直接坐下来,打开了电脑。 亦舒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极力掩饰的泪痕,被通红的眼睛出卖。 郭雅眉似乎捕捉到斜对角投射过来的视线,缓慢地抬头,看到的都是大家自顾自的后脑和侧脸。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郭雅眉拍案,“就等着看我出丑。” “没人想看你出丑。”亦舒看到那张妆容哭花的脸,脾气稍微收了收,“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尺寸有问题!”郭雅眉仿佛找回了狂妄。 “我之前提醒过你,是你说不要多管闲事。”亦舒正色道,“难道你抢了我的订单,我还得笑容满面地谢谢你,对你感恩戴德吗?你难道就不会自己再认真检查一遍,或者重新计算吗?” 亦舒说出这番话,心里也不好受。可面对郭雅眉的咄咄逼人,她做不到逆来顺受。 郭雅眉短暂闪过的骄傲的神色刹那间又泯灭了下去。 我说的话很残忍吗,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令她难堪?亦舒在片刻间对自己感到陌生。 夜晚又刮起了风,乌云盖住了蓝黑色的天空。亦舒看着郭雅眉走出公司的背影,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你上个厕所要这么久啊。”颜露硬梆梆地调侃。 “颜露,你说我是不是很残忍?”亦舒坐下来,“我明知道尺寸出了差错,却不清楚明白地告诉她。我自以为很高尚地给了她暗示,想来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借口罢了。” “你别傻了,你以为你的故作大度是高尚吗。”颜露回过身打字,“那叫虚伪。” “啊呀,害我打错字了。” 如果她不是一直这么针对,或许很多事情的发展甚至结局都会不同。为什么生活中总有没来由的恨意,没来由的排斥,没来由的嘲讽? 接下来的几天,亦舒总是频繁地接到急单。车间的缝纫工数量有限,前面还积压着不少的订单。每次拿去拜托,免不了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一通数落。 可是,只能接下。 亦舒走到隔壁小间的打印室,软言好语地央求闵杭瑞把她的单子先打印出来。 闵杭瑞哼气,白眼,撅嘴。最后挡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在搜索栏中输入了订单号,把五个急单打印了出来。 亦舒道了声谢。他无动于衷地继续打印。 闵杭瑞在凯盛绝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和谁都不说话。即使开口,也不会超过三句。亦舒有时候想着,连向来内向沉默的亦辉都不至如此。他,实在令人费解。 路过发货部的时候,正好碰见陆旭阳。亦舒看到他整个人的状态变得很不一样,浑身散着光。 听姚师傅说,原来就在几天前,陆旭阳终于结婚了。对方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比他小几岁。经朋友的朋友介绍,见过几次面,吃过几顿饭,双方家长会晤了两次,就敲定了。 亦舒把急单交到姚师傅的手上。他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而后把其中四张单子交到助手兼徒弟的小褚手里。那四张都是简单的款式,纯色的人字麻面料,不需要考虑对花。裁减的时候加上缝份即可。 姚师傅的老婆范大姐同在公司任职缝纫工。年逾五十的她,手脚比年轻人还要利索。脾气也是最好的一个。亦舒每次有急单首先会拿来让她帮忙缝制。 娴熟的工艺在缝纫机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卷边,光速平缝,漂亮的转角。再卷边,再平缝。亦舒看得眼花缭乱。 邻座的年龄相仿的几个大姐,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和范大姐闲扯。 具体内容听不真切,模模糊糊的好像是离职的事情。 亦舒多少有些落寞,她不再听下去了,跟范大姐细语了几句,脱下鞋套,走出了车间。 一天,二天,三天……七天,飞速的时间一天天袭来。 过了劳动节,村子的拆迁工作马不停蹄地进行。立时,一片用碎砖,水泥块堆积的新型建筑耸立在这个不起眼的边陲地带。 亦舒只是偶尔忍不住骑车过来,站在桥上远远地望一眼。想再往前一步,脚下犹如生根,拔也拔不动。 春天最后的清风被轻风吹动着,有些难忘的,想忘的,都暂时封存起来。 现在租住的地方在距离公司不远的一个小区。 锦澜小区。 “上了年纪”的小区。 紧密排列的几幢公寓,哪怕在正午,五楼以下的住户也晒不到太阳。白色的墙面被雨水冲刷出水泥色,电梯里面密密麻麻地贴满各种广告。关上电梯门的时候,亦舒清楚地听到整个内部因运行而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好像随时会下坠。 幸好,租住在此的前一位房客自己花钱简单地装修过,相较其它的房间,至少干净整洁。就是贪心的房东趁机涨了三百元房租。亦舒费尽唇舌杀了一百元。 ------------ 第十二章——几多情,无处说 坐在“凯盛布艺”的前台,亦舒仍然觉得不真实。 不久之前,这里坐着的还是郭雅眉; 不久之前,只能从朋友圈和工作群里看到店铺的样子; 不久之前,还在为错失机会暗自忧伤。 …… 不安的情绪逐渐被冷清取代。实体店在新建的一幢靠边缘的楼层里。入住的商家不多,和屹立在纺织城四十年的主楼拉开巨大的距离,形成鲜明的对比。 相比楼下偶有拿着公文包,翻看手机需找具体位置的店铺来说,位于三楼的凯盛布艺可谓乏人问津。 亦舒坐的累了,起身在店内来回转悠。一会儿看看窗帘上歪斜的走线,一会儿拿起桌上的宣传册,随意地翻阅。 时间闲的可以拧出水来。 不知道郭雅眉在这里的半个月是如何度过的? 从照片上她浮现出的笑容来看,用怡然自得来形容最是贴切了。 那天下午一点多,正好是客户咨询的低峰时间段。 刘寒璋发了个消息给亦舒,让她去办公室找她。 阳光毫无阻挡地笔直地射入室内,空气略微闷热。 亦舒看到刘寒璋的面容倦怠,左手拖着下巴,盯着电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郭雅眉因为得意忘形,造成了公司几万元的损失。 引咎卸任店长一职。 其实原来是要引咎辞职,并且赔偿公司的一切损失。那一天,她哭的泣不成声。连刘寒璋都始料不及,平时如此要强的一个人,到了此刻,脆弱和虚无紧紧地缠住了她。 哭泣、道歉、央求、鞠躬她能做只有这些。 刘寒璋是凯盛任职最久的客服,已有十五个年头,从大学毕业进入公司到现在三十八岁的她,用青春熬到了主管的位置。 客服工作很难留住年轻人,除了苏亦舒、颜露和郭雅眉她们三个。在职最长的一年零三个月,最短的只有一个月。 作为过来人的刘寒璋格外看重苏亦舒和郭雅眉。至于颜露,虽然心性还算安定,但缺乏上进的心。 那天公司高层集体批斗郭雅眉。她仿若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黏黏地粘在地上。抽泣的声音阻隔了一切想说的话,也阻塞了不加修饰的难堪之词。 刘寒璋起了怜悯之心,从她的经历中看到曾经的影子。尽管这个影子太过凝重。 刘寒璋的再三保举和请求下,郭雅眉被留任了下来,继续做她的网络客服。至于造成的损失,从她每个月的工资中扣除。 这件事情亦舒从刘寒璋片段式的话中,以及茶水间好事同事的谈话中拼凑出了大概的故事情节。加上那天郭雅眉的歇斯底里,更加深了推断的真实性。 阳光消失在东边的窗口,大概到了中午吧?亦舒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二点整。 锁了门,走到大楼对面,拐过一条单行道,各种餐饮店集聚一起。买了份盒饭,急匆匆地往回赶。 租住的房子还没时间准备食材,亦舒只得用外卖代替。事实上,花时间购买食材,再烹饪,水费,电费等算在一起,倒不如外卖划算。 从东边的偏门进去,正好能看到望湖。说是望湖,其实是一条河流,从上空俯视下来,整条河成一个椭圆形,像一汪浩瀚的湖泊。 一下午还是没有一个顾客进来咨询,一楼逛荡人数的也在锐减。 幸好公司人性化地考虑到了实体店的现状,按照目前的情形,只能赔本经营。店长的保底工资从三千加提成升到五千,不过没有了提成。等后期随着入住商家的增多,客源增加,生意兴旺后,再调整回三千加提成。 发给颜露的消息,她有一句每一句地敷衍着。 当时在她的不舍中离开公司,毫无预兆,没有准备。亦舒是愧疚的。 依照颜露表里如一的性格脾气,万万不适合做客服。刚进入公司的一个月内,数不清得罪了多少客户,刘寒璋好几次找她谈话,意欲辞退。 却奇迹地留了下来。 窗外,夕阳下的黄昏凄然的美。而里面,一盏盏的照明灯渐次熄灭后,黑暗迅速吞没了光亮。 亦舒把当天的销售报告发给刘寒璋之后,关掉电脑,锁上玻璃门,朝楼下的公交车站走去。 傍晚的公交座无虚席,站无虚席。去往锦澜小区方向的708路公交高峰时期也要二十分钟一班。偏偏高峰时期挤也挤不上去。 亦舒无奈等下一班。 过了晚上六点,夕阳迅速地消失在地平线上。极速落下的骤雨,瞬间拉入了黑夜。 “快上车。”在嘈杂的雨声中,他的声音拥有惊人的穿透力。 亦舒正在漏雨的站顶下来回调试最大限度遮挡雨水侵蚀的地方。 “嗯……”被打乱的节奏从感官蔓延至语言系统。 “这雨下的太突然了,你没有淋湿吧?”徐世曦紧握方向盘,往后视镜里瞧了瞧后座。 亦舒收拾身上的狼狈,头发,衣服,裤子都能挤出水。 “我还好。” “怎么会还好,我看你都湿透了。”徐世曦从副驾驶的手套箱中取出一块毛巾,反手递给亦舒,“你先擦一下。这雨下的太大了,我家正好在附近,如果你不介意,先去我家吧。” “我看我还是打车回去吧。”亦舒放下毛巾。 徐世曦望着车前的雨刷快速地来回涂刷,担心地说:“现在雨太大了,车也不好打,等雨小一点,我送你回去好了。” 亦舒不再反对。世曦的一番好意,一意孤行地固执己见,未免不识好歹。 一场大雨淹没了这个城市,而你我却不可思议地长出了鱼鳍和鱼鳃,轻易地浮出水面。 从纺织城到徐世曦住的地方不过一公里。重视安全第一的他,硬是开了二十分钟。 到达馥园将近七点。大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 轿厢内的照明灯异常明亮,经过金属的折射,更提升了它的亮度。亦舒看着徐世曦宽阔的背影,金属壁上映照出来的自己,惶惶然地从一楼到了二十楼。 徐世曦喜静,故当初在楼房还未建成的时候,就定下了顶楼的一套房子。 单身男士的公寓,毫无惊喜。偌大的空间,空空荡荡。只有一件不落的家具摆放在适合它们的位置上。 “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徐世曦把钥匙往桌上一丢,“还是给你拿件干净的衣服,先换一下。” “谢谢。”亦舒抓了抓身上的湿衣服,没必要客气了。 厨房的冰箱里像是灾难来临前的大扫荡,两三包速冻食品霸占着宽敞的货架。 徐世曦打开买来至今,没用过几次的电磁炉。拆开速冻饺子,一股脑全部到了进去。 水沸腾了三分钟,应该熟了。 饺子端到客厅。亦舒正好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 餐桌上方三盏被黑色的铁丝网缠绕起来的艺术灯,发出的光昏黄且朦胧。 “冰箱里只有这个,下着雨也没法出去买。” “很好吃。” 亦舒埋头吃着,速冻饺子的味道很一般,此刻,是真的美味。 雨加重了声势。 意料之外的留宿,意料之中的留宿? 躺在世曦的床上。枕头上,被子上,遗留着他的味道。淡淡的洗衣粉味,淡淡的沐浴露味,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分不清是哪种气味。 天花板像天空般遥远。不真实的感觉。 他就在墙壁的另一端,是不是也睡不着? 正如亦舒所猜想,睡在客房的世曦,同样翻来覆去,久久不肯入眠。 俩人想像着彼此的情形。只停留在想像阶段。夜晚是暧昧的,用安静地,不动声色地对抗,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多一个动作,很有可能打破,甚至打断本该发展的情节。 早上起来的时候,亦舒看到客房的门虚掩着,走近悄悄往门缝里探了探。 没人? 打开门一看究竟,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也被抚平了痕迹。 走到客厅,一杯牛奶,一块三明治,一张纸条。 ——公司有事先走了,早餐记得吃。楼下609路可以到纺织城。 雨后的清晨,空气微凉清透。 树木在一场又一场的春雨中茂盛起来,亦舒才发现,有些埋藏在心里的萌动,正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地开启。 ------------ 第十三章——约会 徐世曦到达迅元的时候,苏亦舒刚从他家里出来。 馥园的绿化做得很好,整个小区的植物覆盖率到达惊人的百分之五十。各种玉兰、棕榈、桂树、香樟以最合适的组合种植在一起。 这是一年中最鲜绿的时刻,而不是到了盛夏,被骄人的暑气催绿。 灌木丛中的茶花已过盛放期,只剩零星的几朵。所幸,接开的栀子花涂抹了寡淡的花丛。 亦舒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保安用近乎诧异的眼神不住地打量她。 从他的眼神中可以做出多种解读。 亦舒没有理她,急迅地扫了他一眼后,按了按铁门的按钮,便出去了。 公交车站距离小区不算近,需要拐到旁边的星洲大道上。 也许是住在高档小区的人从来不坐公交,公交公司也就不在此处设置站点了。 馥园和纺织城其实只隔了两条街,直行到星桥下左转进入宇阳路,下车即到。 而迅元位于馥园的西边,同样也只相隔两条街,进入星洲大道后往北,经由十字路口左转进入悦安路,十分钟后就到公司大门。 电梯门刚合上,被风风火火赶来的乔思明按下墙上的按钮,再度打开。 昨晚的聚餐一直进行到午夜时分。今早被他设置的五个连续的闹钟叫醒。 他经常说真的睡着的一个人,一定要使出全部的力气去喊醒他。所以,他身边的女朋友柔声细语,没一个排得上用场。又担心迷迷糊糊间关掉提示闹钟,索性一口气设置了五个。 “我说你昨晚没去真的太可惜了。”乔思明跑的喉咙干疼,拼命咽口水湿润,解开衬衣上方的第一颗口子,“我居然都不知道咱部门新来的宋玉酒量这么好,更惊奇的是她唱歌也不赖。” 徐世曦一脸镇定,“你们还去唱歌了。” “是我提议的。”乔思明缓和了急促的呼吸后,拨了拨头发,对着轿厢里的反光镜整理了一下仪容,“光吃饭多无聊,这一大群人,除了去唱歌,难不成去看电影吗?” 徐世曦冷淡地摇摇头,不想继续搭话。 “我说你昨天不是正在过来的路上吗,怎么后来发消息说有事情来不了了?”乔思明眸子一转,闪出各种可能发生的画面。 徐世曦沉默不语。此时电梯正好到达三十层。门打开后他径直走向办公室。任由乔思明在身后孜孜不倦地考问。 昨天下午,他和客户谈完生意后,正准备赶去部门的聚餐,进过宇阳路时,从后照镜中看到在雨中彷徨无力的亦舒。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她进来车里,带离这个湿冷的世界。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想法? 回想起相遇,相知的种种,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 走到办公室门口,手放在门把上,身后传来中年男人的低嗓。 “恭喜你了,徐经理。” 徐世曦顿了顿,转过身,似笑非笑,“多亏万经理的成全。” 两张职业假笑的脸,让办公室的气温迅速冷却下来。 “我们,走着瞧。”万鑫恒跨到世曦的身侧,睥睨而视。 “随时候教。”世曦不甘示弱,适当还击。 等恢复平静后,助理小叶把这些天城中村改建项目的进度报表拿去给徐世曦过目。 打开报表,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工程的推进速度比预期的要慢很多。部分施工要用到的材料迟迟没有到位,工人的工资却要一分不少地支付。 这个改建项目,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到村民的安置问题。能带来的利润十分有限,倘若建设不能进入预期的轨道,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 徐世曦让小叶去采购部询问清单上预定的水泥和钢筋为什么一直没有采买。 过了半个小时小叶披散着头发,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她从采购部门得到的回复是,需要的订购的材料目前还在筛选阶段,策划部门拟定的材料价格远超预期,就算他们同意,财务部门也不会同意,自然拿不到采购款。 “他们在挑选的是哪几个牌子?”徐世曦双手握成拳。 “富博,嘉芙,丽泉。”小叶揉着耳后,努力回想。 这几个牌子的质量基本都是在及格线上下徘徊。若真的选用,最后工程的质量可想而知。 他们无非是想借机中饱私囊。 能奈他们何? 采购部的三个主管,都是公司高层的亲眷。所作所为董事长也是有所耳闻,只要不是太出格,睁只眼闭只眼地随他们去折腾。 “你先出去吧。”徐世曦双手交叉,抵住下巴,“我好好想想。” 直到中午乔思明推门进来叫他一起去二楼餐厅用餐之前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 “你还没跟我说,昨晚到底是怎么会回事呢?”乔思明放下筷子,无心用餐。 同样的,徐世曦也无心用餐。 经乔思明的不懈追问,世曦想着都到了中午,应该发个消息过去问一下。趁着对面的好事者注意力转移的空当,他拿出手机发了个消息过去。 ——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就是太给你添麻烦了。 …… 接来下可以说些什么?两个感情经历都是空白的人,谈起恋爱比中学生还要纯情。不敢说一些暧昧羞涩的话,不敢直抒胸臆,想说的话都要经过转换才能说出来。 ——最近新上映了一部电影《你和我》,有空一起去看看吧? ——有空。 ——那明天晚上,我来纺织城接你。 ——好的。 “在给谁发消息?”乔思明目光犀利,“当着我的面跟别的女生调情。” “客户。”徐世曦冷冷地甩过去两个字。 调情? 就当是调情吧。 徐世曦心里想着,明明对人家是有感觉的,为什么不说出来,作为男人应该,理当主动。 “真的是客户?”乔思明看穿一切,“以我纵横情场二十年的经验来看,你肯定是恋爱了。而且还是初恋。” 懒得理他,任由他说。 “说真的,我都要怀疑你的性取向到底正不正常了,对女的你似乎从来不感兴趣。” “你感兴趣,到现在不还是一个人!”徐世曦听不下去,用话堵他。 “我是遇不到合适的,还在寻找阶段。”乔思明自命不凡地找起借口。 “我要么不找,要找就要找准注定一生的人。”徐世曦坚定地说:“这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 这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 乔思明被他的话震到,他重新审视他。三十年以来,只剩精心护理的这副皮囊带给他些许的安慰。至于其它,有什么?家里虽然有钱,但父亲早已立好遗嘱,死后将钱全数捐给慈善机构。他一分钱都得不到。母亲在家里没有一点话语权。 上海,那个繁华的魔都,对他就是一个魔鬼之都。 他逃离了那里,跟着徐世曦来到云城。与他而言,及时行乐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和价值。 他羡慕徐世曦的家庭,和睦温馨;羡慕他的事业,如意顺遂;羡慕他的人生,无往不利。 这些只是从他单方面的思维方式看来。 而所谓的羡慕,甚至超过了羡慕,有些嫉妒,有些憎恨了。当然,现在的他还没有发现这些慢慢滋长的负能量。 ------------ 第十四章——失约 实体店的生意依旧惨淡。 亦舒倒是慢慢习惯了。 暂时告别被客户接二连三催单的日子,暂时不用去奋力地拼命业绩。就这样静下来,感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感受着他在脑海里缓缓淌过的身影。 几天就好。 两条重新铺排的轨道,彼此交错前行,最终驶向同一个终点。 那么,是你缠绕着我,还是我缠绕着你,并不重要。 今天晚上,电影院,电影,《你和我》,我和你。 这算不是算是我和他的第一次正式的约会? 时间过得比往常要慢许多。好像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一小时有一百二十分钟。 中午买好盒饭回来,有一个客户徘徊在店门口。 终于盼来第一个客人? “你好,小姐。我想看看你店里的窗帘。” 亦舒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胖乎乎的男子,心里在想,好像是特意过来。 “嗯,欢迎光临。”亦舒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玻璃门上的锁。“您喜欢什么风格的窗帘?” 他思索片刻道,“我主要是给爸妈换的,款式方面简单大气一点就可以了。” 亦舒看着眼前的男子,大约三十上下,以此推断,他父母的年纪大约在五十五到六十之间,不会超过六十五。“你看这款中式风格的窗帘如何。” 亦舒避开挂在正中央的深色款的“花开富贵”。转而介绍靠边的一款颜色素雅的“祥云如意”。帘身主体为米黄色,侧边和底边缀上祥云纹,中间是较之米黄色稍深的驼色绣制的如意纹。 胖胖的男子抓起窗帘试了试手感,“就它了。我先买一款看看效果,如果好,就把家里剩下的几扇窗户都换新的。” 这么爽快?也没问价格。 亦舒要了客户窗户的尺寸,帮忙计算好了窗帘的尺寸。留下了联系电话和收货地址,约定一星期内交货。 送走客户后,她打开电脑,把订单制作成表格,发给了闵杭瑞。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了一条消息给闵杭瑞。 ——颜露最近还好吗?这周她是上白班的,现在在办公区吧? 一分钟,十分钟地过去,他仍没有回复。 ——不好意思,能回复我一下吗? 又过了几分钟。 ——不清楚,她今天没来上班。 ——没来上班,生病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你直接问她好了,我很忙。 可是颜露的微信消息始终没有回复她,连同电话也在通话中,被挂断了。 现下打过去,已是关机状态。 电话铃声响起。 亦舒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徐世曦。 “快下班了吧,我这边临时有点事,可能会晚一点过去。” “你有事先忙,或者改,或者我自己过去。”亦舒本想着改天相约,今天先去颜露家看看,毕竟好多天没联系了。颜露到底还是怪自己。可这是世曦有史以来第一次的邀约,若是错过,会不会就此偏离航向的方向。话到嘴边,提不起勇气。 “那也好,七点在华丰广场四楼的电影院门口,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到达华丰广场时还不到六点,广场上的灯才刚刚亮起。 亦舒闲着无聊,四处瞎走。想起世曦说有事情在忙,就不发消息过去打扰了。 临近七点,白天迅速转入黑夜。霓虹发散出一片光亮。 当电话再度响起,亦舒心下肯定是世曦打来的电话。 他到了? 陌生来电? “喂?” “喂,亦舒吗?我是颜露的妈妈。”电话那头传来颜妈呜咽的声音。 亦舒的心揪了起来,“阿姨,出什么事了吗?您别着急,慢慢说。” “露露有没有去找你,都七点了,她还没回来。” 亦舒拿着手机,边走边听边说,到路口拦了辆出租。 司机问她目的地,但她不知道去蓝海城还是去凯盛。 从颜妈断断续续的话中,亦舒做了大概的总结。原来是那天晚上的相亲被拆穿,她一气之下,痛骂了颜露一顿。前一天晚上的冷战演变成第二天早上的骂战。 颜露摔门而去。 正在气头上的颜妈以为她是上班去了,便任由她去。同时平息不下的怒火阻拦了她追出去的脚步。 平时上白班颜露六点就能到家,哪怕有事晚归,她也会打电话知会家里一声。 在亦舒的看来,尽管颜露表现出来的都是大大咧咧,淡然处世的态度。可是她十分重视亲情。家庭关系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 “师傅,去凯盛。”她想起来她常去的地方就是串烧店了。与市中心形形色色的酒吧,KTV不同,工业园区附近只有餐饮店。 下了车,往北面走去。 这里到了晚上,总是如此热闹,喧嚣掩盖着喧嚣。浓厚的市井气息。忙碌一天后,来自同一城市的老乡围坐在一起,点上一桌子的菜,大口吃着,大声嚷着,尽情释放,尽情畅饮。 亦舒顾不得他们,在堆满物品和自行车的走道上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去。 颜露果然在串烧店。 旁边好像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今天店里的人并不多。 “颜露,你妈妈找你都急疯了。”亦舒走到她的身旁,弯下身,低声道:“我也很担心你,好些日子不联系了。” 颜露打了个嗝,抬头看了看亦舒,被顶上的灯光刺得闭上了眼睛,“你还会关心我吗,你不是早就去当你的店长了吗。” “我知道是我不对,没有跟你解释清楚。”亦舒局促不安。 “别说了,多说无益。”颜露的思绪渐渐情绪起来,“我也不想听你说。” “好,你不想听,那我不说,但是你可以不可以先回家去,你妈妈很担心你。”几乎请求的语气。 “不回去。”强硬的回答。 “你就是苏亦舒吧。”坐在旁边的年轻小伙站起来说道。 “我是。” “颜露跟我说过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他缓缓道来,“她今天心情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亦舒点点头。她自然不会往心里去,要说这件事本身的错处就在自己身上。脑中浮现出很多画面,杂乱无章。或许每一段友情都要经受考验,无关乎矫情,只是一种必须的证明。哪怕是形式化的证明。 “你是?”亦舒问。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陆旭杲,凯盛新来的发货员。” “那之前管理发货的陆旭阳呢?” “他是堂哥,结婚后家里不希望他再做发货员了,就辞职不干了。”他顿了顿说,“正好我刚要找工作,就把我介绍过来了。” 陆旭杲读懂了亦舒眼神里的疑惑,“我看颜露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怕她会出什么事,所以就……” “你说这么多干嘛。”颜露继续喝酒,“我会出什么事。你是咒我吗!” 亦舒夺过酒杯,“别再喝了。难道我在你心里罪无可赦了吗?” 亦舒的眼眶逐渐潮湿,蒙上一层水雾。难道近二十年的友情敌不过自己的一个错误,难道那些挺身而出的仗义都是逢场作戏,难道,难道就在今朝,就在此刻,终将瓦解,然后碎成粉末,消失无踪了吗? “你怎么说的这么严重,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颜露尖锐的心开始柔软,她拉了拉她,示意坐下,“我没有怪你,就是有些生气和难过。今天的事情也跟你无关,是我心情不好。” 眼泪,伤心,郁闷,纠结,统统消失在月色朦胧的夜晚。 路上的行人已经减少大半。 心事说开,矛盾化解,亦舒如释重负。 那彼此还是朋友吧? 至于陆旭杲,时间太晚了,亦舒来不及去了解。颜露怕也无心讲解。何况有些关系,就像发芽的豆苗,只要静静地观察它成长的动态即可,不需要去了解它是如何破土而出,如何生根发芽,如何拔地茁壮。 从颜露家出来,亦舒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九点一刻。 糟了! 居然完全忘记和世曦的约会。 手机屏幕上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疯狂地占据着。 “对不起。”亦舒接通电话后万分抱歉地说。面容随之噙满苦涩。 “谢天谢地。”电话那头隐隐约约地飘来这几个字,听不真切。 “幸好你没事。”徐世曦解释道:“我晚到了十几分钟,还以为你先进去了。结果找了一圈也找不到你,电话也打不通。以为你出事了,我都准备要报警了。” “真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亦舒的手紧紧捏着手机,眼眶再次漫上湿润,“我朋友出了点事,我太急着赶过去,忘了跟你说一声了。” “现在事情解决了吗,需要我过去帮忙吗?” 亦舒吸了吸鼻子,“已经解决了。” “那……”电话那头顿了顿说:“你早点休息” 误会解开了吗? 应该解开了吧。 回去锦澜小区的路上,亦舒在想,或许两个人在一起,首先需要培养信任。没有信任,再浓烈的感情都会破裂崩溃。相信大概是因为爱吧。不相信地爱,多少也有在乎的成分。可是这也会成为两个人的累赘和枷锁。 你鼓起勇气逐步地向我靠近,我却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再一次鼓足勇气,再一次向我靠近?如果你停下了,那么我要不要迈出我的脚步呢? 我也想勇敢一次。 因为我还从来没有勇敢过。 ------------ 第十五章——表白 “还住在云西?”徐世曦迎着夕阳,眼眸发出和余晖一样的光辉。 “我搬去公司附近的小区住了。” “锦澜小区。”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了。 亦舒搬去锦澜小区的那天,只叫了颜露一起帮忙。家里像是被洗劫过,空空荡荡的。她把为数不多的衣服装进了行李箱,一些小件的物品全部塞进了另外一个纸箱中。然后便正式入住两天前谈妥的临时新家。 再后来,无端接替了郭雅眉的店长之位。被调去了纺织城。 虽然,那本该是她的位置。 只是新租住的房子必须一次性支付半年的房租。若提前解约,房租只能退回百分之三十。可气的是,合同中写明了不能转租给第三方。 就这样,亦舒开始了从新家到纺织城两头奔的局面。唯一幸运的是,小区门口正好有一辆708可以直达。其实回过头来想想也好,市中心的房价高的惊人,加之万一哪天再度被调回凯盛,搬来搬去也麻烦。 “那天你后来没有回去吗?” 哪天? 是那天吗? 一个不知道怎么问,一个不知道怎么说。 徐世曦心里想问的是失约的那天,他由于不放心,驾车前往亦舒的住处探望。从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小区门口进出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消失,她也没有回来。 在等徐世曦把车从泊车处驶出来的时间里,亦舒看着大城里川流不息的车辆,脚步匆匆拥挤在车站的人群,转个身,仿佛都能感到天地旋转。 “亦舒……”徐世曦专心开着车,身体周围漾出一圈一圈的特殊气息,“有男朋友吗?”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免去姓氏后,以他们的身份,多少有些暧昧。 亦舒的心里慢慢起伏。 徐世曦的车开得很稳。 我有男朋友吗?“我没有男朋友。” 她的眼神不敢看他。头微微向右倾斜,透过车窗开向后照镜中的自己。 车内的空气忽然闷热起来。他和她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呼吸。 她摇下了车窗,呼啸闯入的风声极速冷却了燥热的面部温度。 “那我做你的男朋友,可好?”徐世曦颤颤地侧过头来,迫切地想知道她的表情和回答。 “是不是,太突然了?”亦舒的脸上晕出粉红色的光圈。 其实心里早就幻想过很多次类似的场景。 那样有鲜花、有大海、有蓝天白云,有流光溢彩的地方,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你的眼里只有我,我的眼里也只有你。 但是这些肥皂剧中才会有的浪漫且不切实际的画面,亦舒从来不会去渴望在现实中得到实现。 她更喜欢切合实际的对话场景。 就比如像现在。 只是会不会太随便了。 亦舒悄悄审视徐世曦,初见他时只是觉得身上拥有一种二十岁左右的男孩所没有的成熟与稳重,倒是不曾过多地关注他的长相。现在看来,真的不能单用“有魅力”三个字来形容。他被夕阳照见的半边侧脸,更加深了他刚毅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将他的脸整个提拔成立体的雕刻。扑闪的睫毛的折射出一条条细长的光线。嘴角的弧度在闭合时轻度地向上扬起,显得阳刚和自信。喉结在衬衫领子中上下来回。 这样的成年男性,一定是很人追逐的对象吧?那我,真的是幸运的那一个吗?亦舒的犹豫和停顿阻止了本想脱口而出说的话。 “不要紧,你不用急着回答。”徐世曦的话里透露着小心翼翼。 他也同样在试探。三十一岁的男人和二十一岁的男人不同,前者注重结果,后者享受过程。 “我愿意。”亦舒绷直的身体向前屈,小声地,轻声地重复,“我愿意。” 车子在猛地停下后,被后面围堵上来的车辆急促着打开发动机离开。 这里不允许掉头。 我也不允许你掉头。 路旁即闪而过的显示牌和广告牌,像是他们之间的见证。而雷人夸大的广告词,瞬间变成甜蜜的誓言。 亦舒想着,如果这辆车的终点是幸福,那么就让它一直开下去,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因为幸福往往很短暂。稍不留神,就会从之间溜走。 车子在听风湿地的门口停了下来。夜色四合,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洒下冷白色的微光。赋予它朦胧的美感。 门口的石墙上镌刻着听风湿地公园几个字。上面爬满了大量的常春藤和葛藤。 他和她一前一后走着,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打转,半晌,悄悄地收回。 其实原本是想在这个环境优美,心境平和的地方说出那一番话。 可是,不知怎的,提前说了出来,打乱了原本制定好的计划。 可能感情就是不能够以常理来推断。 亦舒走在后面,刚刚迷乱的思绪,此刻渐渐明朗。四周植物传来的幽然,终于可以令她静下心来思考。 徐世曦,真的是一个容易让人着迷,甚至沦陷的男人。这样的一个他,身边应该不缺女性。想着他的好友乔思明的为人处世,他会不会也只是一时兴起。若不是,这样的一个我,怎么会成为他心仪的对象。实在想不出身上有哪一个值得他停下脚步来探索的优点。 可是,我愿意……我愿意,试试。 月光下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即使在晚上,同样可以清晰地分辨被艺术般地分割出的区域。 芦苇丛中,艄公摇橹缓缓地穿行其间。亦舒和世曦分坐两端,看着对方眼里的自己。羞涩地偏过头去,用手划开水面。 天空的云层被风轻轻吹开,远远地飘走。月光尽情地往下照耀。 时间渐至深夜,来不及逛完整个听风湿地。 其实逛不逛完并不重要。 难道不是吗? 坐在回程的车上,亦舒好几次看向世曦,哪怕他回过来与她的眼神交接,也不再迅速地收回目光。 那以后,他每天就多了一项工作,便是送她回家。 终于你成了我的男朋友,我成了你的女朋友。躺在床上的亦舒脑里还回想着今天这段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告白。晚上告别时差点的亲吻。 亦舒并不在乎形式上的复杂化,她更喜欢把这些心思用在今后生活的点滴和细节上面。浓情蜜意终究不如细水长流。 颜露和亦舒解开心结之后,经常隔三差五地相约一起逛街购物。有时和颜妈吵架后,无处可去,就直接厚着脸皮,住到亦舒家去。 亦舒没辙,索性抽空配了把钥匙给她。而偶尔借宿,恰好撞见的晚归,正好成了对方借题发挥的素材。可刚刚开始的恋情,没有把握地经营,还不想搞的人尽皆知。 另外,由于颜露借宿次数的频繁增加,亦舒反倒成了颜妈约见最密的对象。颜妈虽然是个暴脾气的人,但对于亦舒,她还是收敛着的。 她从乔思明阿姨提供的关于乔思明的种种轶事中,单方面地认定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按她的话来讲,就是要钱有钱,要才有才,要相貌有相貌,被形容的简直是一个完人。 事实真的如此吗? 至少亦舒持中立的态度。 而颜露持否定的立场。 “亦舒,我知道你和我家露露是好朋友,那既然作为朋友,就应该替她着想,而不是由着她的性子胡来。”颜妈端起桌上的咖啡,用调羹轻轻搅了搅,抿了两口,“她是在跟自己未来的幸福做对,而你,似乎在助她走向不幸。” 亦舒听不下去。“不知道阿姨是如何定义幸福这两个字的?” 颜妈立刻起了兴头,“一个女人的幸福就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再生个儿子,相夫教子。这就是幸福!” 这样就是幸福? 难道女人的幸福就该建立在男人的给予,甚至是施舍之上吗? 亦舒觉得很奇怪,都二十一世纪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有这么封建的思想。颜妈虽出生在二十世纪,如今不过五十出头,怎会如此腐朽? “阿姨,时代在变,你以为的正确的想法不一定符合社会发展的需要。”亦舒刻意放缓语气,“颜露有自己的想法,她都已经二十五岁了,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我相信她会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也从来不会无理地去干涉她。” “那你的意思是我蛮横不讲理,我在刻薄自己的亲生女儿。”颜妈的脸色瞬间垮下来,“我以为你是露露的好朋友,会替她着想,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亦舒看着颜妈怒气转身的背影,不由替颜露担心。一直以来,刻意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亲切与温和,就在几分钟前,遂成粉末,消失无踪。作为她的女儿,想必承受了许多难以言说的压力。 难怪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闷闷不乐,甚至还借酒消愁。 阳光穿过咖啡厅前的树丛,散乱地照射进来,似乎是一个悠闲的午后,可偏偏夹杂着几缕忧伤。 亦舒想起自己的母亲,她真的是一个温柔的如同水一样的女人。记忆中,从没见她发过脾气。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谩骂,都默默承受。承受不住,也只会以眼泪的形式排解。 或许,这就是她早逝的原因。 ------------ 第十六章——渐入佳境 走出咖啡厅,艳阳高照,沉闷的心情似乎随之开朗了不少。 吹来的清风,半暖半凉。 亦舒回到店里,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身形肥硕的人。心下一慌。刚才被颜妈一通火急火燎的电话催的乱了方寸,出门前都忘了锁门。 万一店里的财务遭到失窃……亦舒不敢多想,捋了捋头发,径直走进店里。 “您好?” 坐在沙发上的胖子抬起头。 “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大半个钟头了。” 原来是之前来买过祥云如意的那个人,亦舒放下心来,“真抱歉,我刚才有事出去了一下。” “算了。”胖子露出微笑,“之前的那款窗帘我收到了。效果不错,尺寸也很精准。今天来准备把剩下的几款窗帘都订下了。” “您满意就好。”亦舒紧张的心转向缓和,“剩下的房间需要什么风格的?” “父母住的那套,全部用中式风格的窗帘就可以了,另外一套我自己住的,风格简单一点就好,我不喜欢太复杂的。” 亦舒把茶几上的宣传册拿起来递给他,把没有在墙上展示出来的几款逐一介绍。 胖子很爽快,亦舒简单地推荐后,他便定下了。并没有过多地纠结和思索。 “麻烦您提供一下尺寸。” 胖子从公文包里翻找出一张写满数字的A4纸,交给亦舒。 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需要一一确认。 亦舒打开前台的抽屉,从纸盒里拿出白纸,重新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跟客户确认后,在另外一张白纸上计算褶皱,余量等细节。 计算好价格后,依旧很爽快地支付了。 走出门口,他回过头来说:“你家窗帘真不错,很注重细节。针脚,线迹都很漂亮。之前朋友介绍我来这里我还犹豫,现在看来他真有眼光。幸好听了他的话。” 经朋友介绍? 会是谁呢? 这个人是我认识的吗? 亦舒左思右想,一张张空白的脸,实难对应。以前积累的客户大部分都是云城以外,是断不可能特意介绍人过来的。何况他的收货地址是云城,听其口音,想来是本地人。 亦舒浅笑着送走客户。 会不会是世曦? “世曦,是你吗?” “什么是不是我。”徐世曦正夹着碗里的饭菜,没亦舒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亦舒摇摇头。 是你走进我空置了二十多年的生活,是你加入了我一个人的旅程,是你在我缺失的调料中加入了蜜糖。 电影《你和我》的播放今晚是最后一场,过了今晚,就从影院的拍片表中替换掉了。 可能是越得不到就越想得到,越遗憾就越想填补。 徐世曦从自动取票机上取下两张电影票,又走到柜台前买了两瓶饮料,叫了亦舒一声。 检票后,朝十号厅走去。 落座的人很少。 一直到十分钟后,放映厅的灯渐渐暗下来,也只有五六队情侣分坐在各个角落里。 亦舒斜靠在椅背上,专心地看着荧幕上的画面。 一旁的徐世曦坐的笔直,眼神透露出一种忧郁。 “为什么要离开我!”电影里的男主角质问女主角。 “学生时代的爱情,只是人生的一段过渡。就像学业一样,现在该毕业了。难道你想要留级。” 剧情的开场应该是挺老套的? 中间的过程像是煮开水,一点点地加温。不知道因为是放映期的最后一天,还是剧情本身不吸引人。观影人数极少,票房和口碑也不高。 亦舒很奇怪世曦会选择这样一部电影来看。按理说这部电影并不适合刚刚确认关系的情侣。 后面的发展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播放厅的灯打开后,亦舒本能地眯了眯眼睛。待她适应强光睁大眼睛后,看到了徐世曦眼眶里布上了几缕红血丝。 哭过? 不会。 “你是不是太累了,我看你眼睛都红了。”亦舒担心地问。眼睛不舍从他身上转移。 徐世曦揉揉眼睛,刻意地笑,“是有点累了,我送你回去吧。” 亦舒不假思索,“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都这么晚了。”徐世曦激动,“如果你是担心我累着了,那我现在不累了。” 亦舒觉得好笑,“哪有说不累就不累的。” 从放映厅出来的情侣或是手牵着手,或是女生挽着男生的胳膊。两个人紧紧贴着,仿若是一个人似的。 羡慕。 要不要去牵他的手? 他牵起了她的手。 两个人目视前方,用紧握的双手传递各自发出的信息。 然后,渐渐靠近。 隐形的磁场推动他们互相靠近。 亦舒感到左手的动脉在剧烈地跳动。他宽阔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她,这种力道,很温柔,很强有力。不会让她的手从他的手里溜走,更不会造成她手的压迫和不适。 世曦,你一辈子都不会放开我的手吧? “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开你的手。”世曦喃喃道。 人潮散去后的影院。只剩他们。但此刻他们就是全世界。 车子看到锦澜小区的门口,亦舒悠悠地吐了口气。准备开门下车。 “等一下,你的包忘了拿。”徐世曦叫住她,身子侧向后座。 与此同时,亦舒蓦地回过头来。 她的唇,他的唇。只差一厘米便能贴上。在极短暂的停留后,在准备转回去时,他的唇轻轻擦过了她的左脸。 全身的温度瞬间往脸颊集中,好像火烧一样炽热。 亦舒道了声谢,低头走出了副驾驶位。 黑夜中,他应该看不到自己的狼狈吧。 晚上吹来的风还是有些冷,亦舒不由得缩了缩。可火辣辣的脸却十分舒服。她轻飘飘地走在路上,总感觉身体里面多了一种物质。 走到门口,拿出钥匙刚要开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你终于回来了。”颜露一脸哀怨。 “你怎么在我家?”亦舒把包挂到墙钩上,往里面走去。 “无家可归,只能借住你家。”颜露歪歪扭扭地走到沙发上坐下,“你可不能赶我走,最多我给你打扫卫生,抵房租了。” “你打扫卫生?”亦舒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还是我自己来吧。” 亦舒走到颜露旁边坐下,“你住在这里,我不反对。但是我……”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 “我希望你可以跟你妈好好谈谈。” “是不是她跟你说什么了!”颜露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就知道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亦舒叹了口气,站起来轻抚她的情绪,“你先不要激动,你妈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自己这么想的,我不希望你们一直这样僵持下去。你也知道的,我……” 亦舒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有些伤心的往事,自己不想提,更不想跟旁人提起。 总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或许是语言太过苍白无力;或许是多说无益沉默是金;或许,不知从何时起,连表达的能力都被无情地夺去。 她是羡慕她的,有父亲,还有母亲。 时间很晚了,亦舒不再多说,叫颜露先去睡觉了。确认她睡下后,走到阳台上,拿出手机,向他发送了一条短信。 ——到家了吗? 很快收到回复。 ——刚到家。 ——晚安。 ——晚安,祝你好梦。 今后有你在的日子,对我来说应该都是美好的梦境吧。亦舒抬头看着月明星稀,看着黑夜里仅存的几盏电灯。脸上退去的热度,再次冉冉升起。 几天之前,她只有弟弟和颜露,现在有了他。 亦舒无声地笑出来。人生终于由阴转晴。 只是,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似乎很少。在一起时,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彼此的沉默上。亦舒没有继续顺着这个愁绪想下去,关上推拉门,往里屋走去。 ------------ 第十七章——回到凯盛 实体店的生意慢慢上了轨道。听刘寒璋说起,公司准备再派一个人过来实体店,如此更便于打理。 亦舒想着也是,有时候店里进来两三个客人,一个人确实分身乏术。同时兼顾,怕顾此失彼。专心应付其中一个,又怕其他的受到冷落,悻悻而走。 刘寒璋属意的人选是郭雅眉,尽管之前因为疏忽,或者应该说是得意忘形闯下大祸,但在她的心里,并不否决她的能力。 当亦舒向刘寒璋举荐颜露时,没说完一句话,就被打断。同样的,当刘寒璋提议郭雅眉时,亦舒陷入沉默。她无法对领导说出拒绝的话,可也做不到违背自己的心意。 晚上回到住处,亦舒跟颜露讲起事情的大致经过,想让她去争取这次机会。没想到,颜露竟表现出漫不经心的状态。她跟她说,现在还是喜欢留在凯盛客服部,继续做她的网络客服。反正只要想见面,过来住几天就好。 亦舒望着窝在沙发里的颜露,脸上隐隐浮现出娇羞的神色。好像读懂了,又好像读不懂她了。 第二天早上去上班的时候,颜露还睡着。今天她上晚班,不睡到中午是不会起来的。 走出小区大门,隔着老远都能轻易地看到徐世曦的那辆黑色奔驰。关于对这辆车子的认知,是在两天前,趁他不注意,偷偷拍下来去网上搜索才得知。倒不是亦舒虚荣,而是喜欢一个人总想着了解他的全部。 “你怎么来了?”亦舒从人行道上快速地奔过去。 看着从车窗里探出来的他,早起的晨曦轻柔地打在他的脸上,一层金黄色的毛绒绒的光圈笼罩着。亦舒差点失了方寸。 “上车。”徐世曦缩回脑袋,等她坐上副驾驶座,“来附近谈点生意,刚好你就住在附近,所以过来接你一起上班。” “是城中村的项目问题吗?”亦舒淡淡的语调,她并不愿意去提起。好像只要她不去想,不去说,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依然存在,而一旦说出口,便会如同此刻极速擦着车身而过的风,永远不会回来了。 徐世曦专心看着前方的车辆,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其实不确定身旁的亦舒能否看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只是此刻的他,万不能说出那几个字。 前些日子,工程因为建筑材料的问题,一度发生停工的尴尬局面。后来徐世曦私下里查到,是万鑫恒在暗地里捣鬼。于是便趁着他外派出差的那几天,以雷霆之势,迅速将此事妥善解决。虽然因此得罪了那批害群之马,但他们还是考虑到自己到公司的处境,于是联合起来将过错全部推到了万鑫恒身上。 下车后,他俯身向后,把后座上的早点拿过来递到她手里。 亦舒接过木头色的纸袋,与他四目相接,眼睛舍不得从他身上转移。 “快走吧,你要迟到了。”亦舒关上车门,朝他摆了摆手。 等车子驶离目线所及的范围以外,亦舒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一瓶牛奶,一盒三明治。往下摸了摸,还有一张纸条。 ——记得吃早点。 望湖边吹来的风,不变的清新。还有树叶的味道。 阳光在每一扇玻璃窗上反复折射出耀眼的光线。 来纺织城上班的人分批涌进大门。亦舒提了提手里的袋子,往里走去。 不过月余,大楼从落成初期的门可罗雀到现在的络绎不绝。从一楼大厅的中央楼梯往上走去,崭新的店铺焕发着盎然的生命力。才上午九点,已有不少行色匆匆的采买员穿行其间。还有不少穿着白大褂的老外,他们占据了这里的半壁江山。 “雅眉。” 门口传来苍老的声音。 亦舒确定是从自己的店铺门口传进来的声音。放下手里的牛奶,走到外面。 “请问你找谁?”亦舒不解地看着他,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看起来起码有六十岁了。脊背略微佝偻,看他的神色,并不像是来订购窗帘的样子。 “您是来买窗帘的吗?”亦舒还是遵从职业的本能,问了问。 “不是不是。”老者着急地解释,“我来找雅眉的,想着这个给她。” 亦舒打量他,按照年纪和样貌来推断,八成是她的父亲。他身上穿着的马甲,是纺织城的搬运工才有的工作服。前段时间,她在这里工作,想必和她父亲碰过面。那么他今天找来这里,肯定不知道她已经被调回公司客户部去了。 “她不在这里。”亦舒似乎想到了什么,“今天公司有事,她回去帮忙了。” “她不在就算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这包东西交给她。”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用黑色的棉布缝制而成的袋子。上面白色的缝纫线歪歪扭扭地装点着。 亦舒机械地接过袋子,指尖和掌心感触到里面的物体。好像是纸质的,这偌大的一袋,应该是钱吧。 “这个还是你自己给她吧。”亦舒把手里的东西退回去。 “我给她不要。”他有些激动,导致身子微微颤动。 他的眼里潮湿起来,面容的沧桑,让亦舒不忍拒绝。 很久没有回来凯盛,一切依旧。 过了六点,进出公司大门的人瞬间消失,偶有几个动作慢腾腾的人从行政楼下来,或者从后面的操作车间出来。 旁边的车棚里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子,一下子全空了。只剩几辆破旧的自行车倒在地上。 走到办公区,上晚班的客服告知郭雅眉去了车间。 亦舒走下楼,穿过绿化带,看见郭雅眉从对面走来。 正要擦肩而过,“等一下。” “有何见教?”她斜视她。语气从刻薄变成了冷漠。 “我没有任何见教。”亦舒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这个是你爸爸让我给你的。” 郭雅眉猛然转身,“你跟他说了什么!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好过的,这下你满意了吧。”她冷笑,“你现在是来看我的笑话的是吗?如果是,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没有闲情逸致来笑话你。”亦舒克制着内心的不适,“你们家的事包括你的事,我都没有兴趣,如果我真的说了什么,恐怕现在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我了。” 郭雅眉若有所思,不再说下去,定定地站着看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亦舒大约猜到了整体事件的七八分可能。她不敢深思了。她怕她所想的一切都是事实,那么内心压制的同情心怕是会泛滥成灾。 该不该对她产生同情和怜悯?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如果该,凭什么? 如果不该,为什么? 看着郭雅眉离去的背影,亦舒紧绷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刚才去办公区,本想找颜露,不曾想,她今天只上了半天班,到了五点半就下班了。 ------------ 第十八章——昭告天下 借着落日黄昏的美景,从凯盛一路步行回去锦澜小区,是难得的享受。 下班回家的人,共骑一辆电动车,后座的人紧紧贴合前面的人的后背,双手绕在他的腰间。 这种近距离的接触是坐在车子的副驾驶座所不能比拟的。我可以感受着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你的体温,你的气味。 亦舒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之中,无法自拔。 路过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亦舒进去买了点食材。 回到住处,颜露并不在。拿出手机刚要打电话,熟悉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微信显示——颜露。 ——我晚饭不回去吃了。 亦舒点开微信,回复——好的。 正要发送出去,突然察觉到不对劲。颜露如何得知她已经知道她今天提早下班? 心中的疑惑还未解开,颜露发送的消息被她撤回了。 更加困惑的表情。 ——你在哪里? ——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我当然在公司呗。 亦舒肯定颜露有事情瞒着她,只是可以确定不会是什么大事。 ——那我怎么没看到你? ——你去公司了!我今天有事情,所以提早下班了,等我回去再跟你说。 ——你在哪里,早点回来。 ——知道了。 颜露没有透露她此刻的所在地。亦舒知道追问亦是无用。再者,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 放下手机,走到厨房,简单地做了一点吃的。 ——在干嘛呢? 亦舒打开消息一看,是世曦发送过来的。 ——刚吃完晚饭。你吃过了吗? ——还没吃,留着肚子想吃你。 亦舒惊得差点把刚刚吃下去的晚饭吐出来。该不会是被盗号了吧?他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饿昏头了吧,开始说胡话了。 ——我很清醒,我要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我,爱不爱我。 我想他吗? 我想他,很想他,非常想他! 我爱他吗? 我爱他,很爱他,非常爱他! 亦舒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会是这么热烈且爱得毫无理由。大概是一见钟情加上日久情深吧。从前对于爱情的认知,只能从肥皂剧中获知。关于情愫的产生,发酵,无从所知。 该怎么回复,毕竟有些难以启齿。 亦舒犹豫半天,回复了一个字——想。 ——你还没说你爱我呢? 这…… 此时,对方发来了视频请求。 亦舒的心跳从一分钟七十下骤升至一百三十下。体温蹿升至三十九度。 举起的右手完全不听身体的使唤。 好奇怪,明明在一起那么久了,为什么他跟自己说话,还是会脸红害羞,心跳加速,心乱如麻。见面时,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装满了芬芳、晴朗、清澈、温暖、滋润……亦舒每次偷偷看他时,总能从他犹如星辉般的眼眸中,感受到这些美好的感觉。 亦舒以最快的速度平复心跳,点开视频。 ——哈哈哈,我就说吧,我们的黄金单身汉早就名草有主了。你们还不信。 亦舒吓得扔下手机。 视频的另一头似乎是一家酒店的包厢,一大群人围坐在大圆桌前,胡吃海喝,高谈阔论。 亦舒凑近屏幕,看到他们一群人正在好奇地看着自己。 都是陌生的面孔,但她记得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 乔思明。 想来是他们部门同事之间的聚餐。而自己不幸地成为他们打赌取乐的对象。 ——原来徐总有女朋友了,我的美梦破碎了。 ——就算人家没有女朋友,你也没戏。不过你得感谢人家把你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解救出来。 ——原来徐总是喜欢女人的呀,我还以为他喜欢男人呢。我跟他同一年进的迅元,从没见他谈过对象。 ——现在咱部门能称得上黄金单身汉的人,可就只有我一个了,你们都得抓紧了。 亦舒听到他们七嘴八舌的谈论,顿时失了主意。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乌龙。世曦呢,他去哪里?难道他任由他们胡闹,不出手阻止? ——我说苏亦舒,你赶紧出来让大伙儿瞧一瞧啊。 又是乔思明的声音。他低沉的男嗓,传出屏幕,居然变得尖细起来。 亦舒的眉心扭成一团。如果空气可以凝固,她多么希望可以借此把耳朵堵上。那些刺耳的声音,就像是金属摩擦产生的噪音,在心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细小伤口。 正准备结束通话。屏幕另一端的远处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清晰。 ——谁让你们这么做的,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今天这个事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倘若再有下一次,以后的聚餐就都免了。 空气霎时安静。 从那些人的表情和眼神里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解读。 徐世曦拿起手机,对着亦舒轻声说了句,“先等我一下。” 走出包厢门的时候,他转过来,郑重其事地对着身后的人说:“还有,亦舒就是我的女朋友,我希望你们不要太过火。” 安静的程度再度加深。 可以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亦舒的世界,同样安静。她的安静不同于那些好事无聊人的心虚和委蛇。是一种甜蜜的沉默和感动吧。 其实从确认关系到现在,他都没有讲过一句情话,哪怕只是一句“我爱你”。 他毕竟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不过而立之年,已经站在高山之上。尽管不是顶峰,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无疑是凤毛麟角中的一员。 和他谈恋爱,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压力。尽管亦舒她不在乎世曦的一切都比自己优秀,两个人在一起,不能如此比较。她坚信,他不是抱着尝试的心态,这一点,从他刚才义正词严的话中得到佐证。 她从答应和他在一起的那天,就下定决心,无论前方是平坦大道,还是荆棘丛生,只要他心不变,她便不会放弃。 亦舒曾经幻想过,和他携手一生的那个人,是此生的唯一。不会轻易认定和许诺。然一旦认定,便是一生。 ——亦舒,你还在吗? 徐世曦走到包厢外的过道上,脾气一扫而光,剩下的是内疚。 ——我在。 亦舒拿起手机,轻声回应,不敢大声说话。 ——刚才没吓到你吧,都怪我把手机落在桌上了。偏巧思明知道我手机的密码。 徐世曦紧紧抓着手机,低着头,目光集中在脚下。 ——没有,我没有吓到,我很好,一直都好,有你在就好。 亦舒脸上漾开的笑容,徐世曦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得到。 此时此刻的他们,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千言万语不如只言片语。 所有的所有可以简化为“我喜欢你。” 这篇简短的短文的主旨可以概括为“我爱你。” ------------ 第十九章——情不自禁 亦舒一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颜露一夜未归。 早上起来,打开房间门,看到她衣衫不整地睡在沙发上。 整个空间内弥漫着浓浓的酒味。 亦舒连忙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和落地窗,让外面的空气进来冲散乌烟瘴气。 “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亦舒拽起瘫在沙发里的颜露。 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亦舒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这些画面整合起来,浮现的画面是,她不会被人…… 不敢往下想下去。 可眼下她神志不清,无法细问。亦舒只好搀起她,把她的左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扶进卧室。随后走到浴室,打了盆水,擦拭了她的脸和手。 “旭杲你别走,狗子你别走。”颜露半睡半醒地说起胡话来。 陆旭杲? 亦舒想起那天晚上在串烧店,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是凯盛新来的发货员,陆旭阳的堂弟。掌握的信息仅此而已。别的一概不知。 仔细回想起来,他实在没有过人之处。在亦舒的眼里,颜露是属于美女级别的,尽管身上穿戴的无一例外都是网上淘来的便宜货,但依旧被她独特的美渲染出一股高级的质感。举手投足宛若清风拂过,一颦一笑犹似晨曦晚霞。当然,这一切只建立在她安静婉约的时候。 反观陆旭杲,普普通通的长相,稚气未脱的面孔。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成熟男人该有的样子。 或许是受限于年纪吧。 “你几岁了?”亦舒打量着眼前的他。 “刚满二十四岁。”陆旭杲腼腆而害羞的样子暴露无遗。 亦舒说话不会拐弯抹角,直接切入主题,“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颜露在一起?” 陆旭杲的神色掠过一丝慌张,“是的,她心情不好,所以,找我喝酒,我劝过她了,可她不听我的。” 亦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小学生遭到误解时,急于证明自己清白的样子,有些滑稽,可是很真挚。 大概就是颜露和他合得来的原因吧。 “难道你们喝了一个通宵的酒吗?”亦舒是从天快破晓是才睡着,所以她断定颜露是凌晨才回来的。 “因为她喝醉了,我拉不住她。”陆旭杲挠挠头,一本正经地解答,“本来想带她去酒店,可是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那里,如果我留下,怕会损害她的名誉。” 亦舒听到陆旭杲这番解说,悬着的心完全放了下来。颜露没有交错朋友。她也幸好没有无理地发难。 “我可以喜欢颜露吗?” 亦舒走出去老远,从背后传来陆旭杲奋力呐喊的声音。 他风驰电掣般地跑过来,喘着粗气说:“我可以,喜欢,颜露吗?” 亦舒呆住,如此直白,不加修饰地提问,她始料未及。 末了,她顿了顿,问道,“她比你大,虽然你们只差了一岁多,但是心里年纪恐怕远不止一岁,你能给她她所想要的吗?” “我从来都不认为年龄是阻挡爱情的绊脚石。”陆旭杲郑重其事地说。 亦舒看着他,眼神里透露出一股坚韧。 是成熟的象征?她不是很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物质在徐世曦的眼神同样存在着。 亦舒点点头,“我只能说我不会干涉。” 感情的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由于时间关系,亦舒来不及回去看颜露。坐上到站的公交,赶去上班了。 一整天都心绪不宁。 回想起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发生的种种。 白天进来几个外国客人,说着蹩脚的英语。亦舒用她尘封了五年的英语与之交流。才发现,很多曾经特别擅长的事物,长时间不去更新利用,定然生疏。 外国客人并不是很爽快,甚至讲起了怪腔怪调的中文,跟亦舒讨价还价。 亦舒从他们的话里得知,这几个老外是专门做代购生意的。若是不把价格压到最低,算上运输费,关税等各项费用,窗帘最后的价格会高的吓人。 老外见亦舒不肯松口,学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 亦舒无奈,只能打电话向刘寒璋申请更低的价格。 少赚点总比没得赚好。 这是亦舒奉为真理的至理名言。 而在另一边的迅元,今天的策划部气氛格外压抑和沉重。 徐世曦平时一副不苟言笑,却也不严肃的脸,现下看来凝重,冰冷,难看。 经过办公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低着头,不敢直视。然而眼睛仿佛长上了头顶,怯懦,如履薄冰,试探性地观望对面办公室里的一切。 徐世曦抓着文件包,迈着大步,径直走进了办公室。 助理小叶还是一如往常,端着现泡的咖啡推门隐了进去。 正当大家期待着会发生点什么事情的时候,小叶神态自若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向自诩是徐世曦死党和好友的乔思明更是有恃无恐。 正当大家以为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乔思明神态迥然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没有坐在一处。 照理说,本该是一同走去二楼的餐厅。谁知一前一后,间隔了二十分钟。 “世曦,过来这里。”乔思明伸长脖子,握着筷子的手冲着徐世曦用力挥舞。 他从来不避讳他和他的关系。从进公司那天就诏告全部门的人,自己是徐世曦的谁谁谁。他把他当作朋友这一点,似乎从不在乎别人会眼红。 办公室的八卦团体中,不时会传出他和他的谣言。当然这一切在昨晚已经不攻自破了。可谣言解除了,另外一个不解之谜又诞生了。如果只是单纯的好朋友,谁会甘心屈居友人之下。 徐世曦视而不见,端着盘子往另一边走去。 餐厅很大,吃饭的人有早有晚,又各自坐在一些边角的地带,显得冷清和空荡。 “我说你也太小气了。”乔思明把吃剩不多的餐盘摔在桌子上,周围溅出了几点汤汁,“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跟我置气。” 徐世曦瞪了他一眼。这对于他来说,绝对不是小事。 开玩笑要有个限度。 可转念一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不是也应该感谢他们的“推波助澜”? “好了。”乔思明不情愿地认错,“这件事情是我错了,我欠妥,欠考虑。” 如此缺乏诚意的道歉,世曦委实不想手下。 只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道不道歉已经不重要了。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昨天晚上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倘若这份勇敢和勇气可以早出生几年,或许很多事情的结局会变得不一样。 徐世曦看着对面那位知错就改的大小孩,也发不出脾气,“吃完赶紧上班去。” 语气虽然还是硬梆梆的,但是乔思明知道,他已经不生气了。单手端起盘子,脚跟不着地地,轻飘飘地走向餐盘回收处。 晚上下班后,徐世曦照例去接亦舒下班。两个工作的地方位置相隔很近,只是偏偏赶上晚高峰,从悦安路到宇阳路不过三四公里,却还是开了大半个小时。 亦舒倒是有些等不及了。整整一天,颜露的电话都打不通。 看着亦舒着急上火的样子,徐世曦忍不住吃起醋来。 “你对你的朋友很上心嘛。”闲适的开口。 “她对以前对我更好,总是处处为我出头。”亦舒缓缓靠向椅后,似是回忆往昔。 “她对你很重要?”徐世曦不咸不淡的口吻,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 亦舒双手撑住椅子坐直身子。他的话里隐含着另外一层含义。 他应该是吃醋了。 原本一个小时前,他打电话过来说要共进晚餐,后来被亦舒以朋友生病为借口推掉了。 亦舒怔怔地看向前方,“你对我很重要。” 亦舒同样用了一个“很”字,而不是用“也”字。在她看来,“也”这个字放在此处,造成的语义是他相对于她来说,稍微不那么重要一点,是排在了第二位置。这是违背内心真实想法的。“最”,“更”,虽然突出了他的至关重要性,听来不免矫情,真实度亦打了折扣。 世曦的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巨大的弧度,亦舒从侧面很清楚地看到。 车子迎着最后落尽的夕阳,缓缓驶去。 她与他的关系在一天天地亲密起来。 好像自从那晚之后,所有的不确定,所有的隐忧,所有的顾虑,统统雨消云散,销声匿迹。 ------------ 第二十章——情不知所起 打开屋门的刹那,带动的空气中还是能隐约闻到淡淡的酒味儿。 颜露睡到中午起床,之后去公司上了一下午的班。比亦舒早一个小时到住处。 亦舒顾不得放下肩上的包,往里走去。 “你在做什么?” 小厨房的桌子上,摆着各色食材。满满当当地挤到了桌子的边缘。 亦舒凑近一看,除了一些蔬菜,装在盘子里的肉类食品,都是附近菜场买来的现成熟食。稍作加工,有放上了一些葱花,香菜作为点缀。 颜露正炒着菜,回头看了一眼,便快速地别回去,“我在做菜啊,这些日子天天打扰你,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没什么好报答你的,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亦舒错愕,从小到大几乎没下过厨,甚至没进过厨房的颜露此刻正在烹调她自以为是的美食,“你先把火关了,我有事跟你说。” 颜露继续炒着锅里的菜,“马上好了,等下边吃边说,你先去洗洗手,然后帮我把菜都端出去。” 一共六个菜,青菜香菇,油淋茄子,酸辣藕片,小葱拌豆腐,外加炸鸡块和可乐鸡翅。后面两样是熟食店买来摆盘凑数的。至于前面的四碗菜,差强人意。 “现在可以说了吧?”亦舒准备去夹菜的筷子放在碗上,“你昨晚是怎么回事。” “和朋友去聚餐了。”颜露顾自吃着。 “什么朋友?”亦舒接着问道。 颜露叹了口气,顾不上嚼完嘴里的食物,“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用采取一问一答的方式了,又不是采访。我直说了吧,我谈恋爱了,跟陆旭杲,就在昨天确认的关系。” 面对如此坦率的颜露,亦舒猝不及防。她知道她从来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不会掩饰,不会压抑自己的性子。可是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陆旭杲那样一个稚气未脱的男人?准确说是男孩。 “是她跟你表白了吗?”亦舒回过神来。 “算是吧。”颜露夹起一块茄子,“是我逼他表白的。” 表白还能逼迫?亦舒听得越来越糊涂,张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要说颜露平时的敢作敢为,主要也是跟人斗嘴吵架。对于感情方面的事,始终保持着女生应有的矜持和含蓄。高二那年,她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长得很像某个明星的男生。每节下课,故意从他窗前走过,只为看上一眼。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停止了这项任务。后来亦舒问她原因,她只平静地说了句——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不会属于自己。 亦舒接不下她的话头,只能闭口不言,听她讲下去。 她一脸兴致盎然的神情,“你不知道他整个人有多憨,明明喜欢我,却不敢跟我直说。明明想对我好,还要拐着弯的来关心我。”颜露傻傻地笑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他的吗?” 亦舒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颜露好像喝醉的样子,可是她明明没有喝酒。难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其实颜露知道个中缘由。 ——是他把她的坏脾气当作是一种享受。 ——是他把她的疾言厉色当成是温情软语 ——是他把她的负面情绪当作自己的精神养料,吸收进去,又为她撑起遮风的大伞。 还有那天和郭雅眉争锋相对,剑拔弩张时,他冲出来为她辩解。当时颜露还怪他多管闲事,害得在此次骂战中落了下风,让对方占了便宜。 “他到底比你小。”亦舒沉稳而冷静地直述。 “比我小怎么了,他就只比我小了一岁而已。我又不是大他十几二十岁,老的可以当他妈的年纪。再说爱情跟年龄大小无关,爱情只分爱和不爱。既然爱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颜露说得激动起来,大好的胃口一下子减去一半。 亦舒低低地看着桌上的菜,弯曲的热气卷动着往天花板飘去。 窗外的风呼声变大了,随后是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 室内的空气愈加沉闷了。 “我可能……”颜露低头看着摆在桌上的手,“明天以后就不住在这里了。” 亦舒清醒过来,“就因为我刚才的几句话,你就生气了。” “不是的。”颜露抬起头来,“我要搬去和他同住。再说亦辉也快放暑假了,我住在你这里,他回来就没地方住了。” 亦舒一怔,“你要和他同居。” “不是同居。”颜露解释道。 虽说“居”和“住”意思相同。可“同居”和“同住”的意思却被冠以不同的涵义。同居往往和暧昧,含糊,不光明牵扯在一起。甚至被指责是不合法的。 “他在这里有一套属于他自己的两居室,我跟他分房睡的,不是睡在同一个房间,更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我本人并不赞成婚前性行为。”颜露慷慨陈词。 “哦。”亦舒凝视着她,眼底弥漫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浅灰色雾气。对她的认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行一次刷新。 颜露是爱的洒脱,爱的无所畏惧。这一点,亦舒只能默默地羡慕,也只能停留在羡慕阶段。 晚饭后,亦舒意兴阑珊地看着视频,也不确定是在几时睡着的。醒来后,望见窗外还是黑压压的一片。 气温似乎降低了不少。 春天的最后一场冷空气悄然而至。 亦舒向上抓了抓棉被,双脚感到冷飕飕的有些不舒服。随后打了两下喷嚏。 颜露一早消失了踪影,桌上只留下一张告别的纸条 ——我走了。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其实早料到她会走,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亦舒张望了房间四周,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少。颜露起初来此是暂住,故所带的私人物品并不多。 亦舒拿起床头的闹钟看了看时间。 六点。 还能再睡一个小时。 睡得正沉,外面传来敲门声。隔着两扇房门,两堵墙壁,依旧振聋发聩。 手机不停地震动转圈,差点从床头柜上掉下去。 “你怎么睡到现在!”徐世曦看到穿着睡衣出现在眼前的亦舒,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电话也打不通。” 亦舒摸着沉甸甸的额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一栋楼?” “我一栋一栋,一间一间地找过来的。”徐世曦没好气地说。 亦舒从未邀请徐世曦上楼去参观,每次见面和再见的地点都是在小区门口。连保安大叔都快都快被这位深情的男主给感动了。 她以为他跟她挥别后扬长而去,转过身却看不见他驻留的脚步,在她隐进楼梯口处,亮起那盏灯烛,才是他安心的满足。 “你发烧了!”徐世曦看着虚弱的亦舒,拉住她用手背试了试额间的温度,“我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我还要去上班。”亦舒轻轻拂开世曦的手,朝卧室走去。 “你都这样了,还上什么班?”世曦眉头紧蹙,“请假!” “我不能请假。”亦舒赶紧拒绝。 我不能请假。实体店的生意好不容易进入轨道,现在正是好好表现的时候。若是此时因为个人的小毛小病,置公司的利益于不顾,那么,这个被自己捅破的缺口,定然会有人来填补上。而那个从事填补工作的人,正是郭雅眉。 亦舒从来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最多的善良是内心存在的一丝仁慈。 医院实在不是一个令人心情愉快的场所。 寡淡的白色调,刺鼻的药水味,病怏怏的病人。 急诊室里挤满了人,脸上被蓝色的、黑色的口罩包覆着。仍发出阵阵咳嗽。 一根根密密麻麻的输液管,挂在吊钩上。瓶子里透明的液体缓慢地流出,进入人体内。好像是吊续生命的最后一瓶药液,输完了,人就去了。 徐世曦望着斜倚在椅子上的亦舒。因为生病变得惨白的脸色,虚弱的模样倒生出几分楚楚动人来。 好想亲她。 无奈周围人实在太多。偏巧亦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医生说你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徐世曦手里拿着从领药处取来的几盒药片,坐下来说:“要好好休息,多喝水。这几天就请假不要去上班了。” “那怎么行!”亦舒急忙侧过身,“店里就我一个人,我休息了,谁看着呀。” “难道你们公司就你一个员工吗?”世曦板着沉沉的脸。 “不是。”亦舒泄了气力,“有些工作你不做,不是别人来代替你做,而是取代你来做。” 徐世曦怔怔地望着她。明明就坐在她身旁,视线却离得越来越远。 我该怎么才能紧紧地抓住你? “你没必要这么辛苦。”徐世曦目不转睛地说:“我可以照顾你。” “我知道。”亦舒脸上浮出微淡的喜悦,“但不妨碍我忠于自己的工作。” 两个人不再说下去了。 其实他是想说,我不单是可以照顾你,甚至可以养你一辈子,让你不用为生计奔波劳累。但他知道,这种话对于亦舒来说,或多或少隐含着歧视与不尊重。 而亦舒,她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打造一个最完美的形象站到他的身边。 ------------ 第二十一章——知书茶餐厅 转眼到了五月底。 亦辉也快高考了。 郭雅眉终于重回实体店。 商人确实伤人。就在亦舒身体抱恙,请假的那几日。公司就火速派人接管实体店。至于人选,能够堪当重任的只有郭雅眉。 颜露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致电亦舒,只是公司的决策板上钉钉,不容轻易改变。 亦舒索性多请了两天假。 那几天,徐世曦每天晨昏定省。他原打算让她去他家住,如此方便照顾她。他未开口,她便说:“我住在这里挺好的。” 到底是成熟的男人,心态和历练较之年轻男子总多上几分。 凡是不能操之过急,尤其是感情的事。太容易的相爱太容易分离。 多少日子以来,他总是回想起那个夜凉如水的夜晚。薄雾,细雨,清风。她站在村口的大桥上,还有不远处的巨大香樟树,这一切,定格成了他们一生的画面。 村里建设的公寓已经打好了地基,各种建材和款项前不久都落实到位了。 徐世曦往村口走去。 香樟树又洒落一地的残花。随着春的逝去,以近乎自杀的方式步入夏季。 夏天应该快到了。 站在落地窗前的亦舒看着远处浓绿起来的植物,心情颇好。 冷空气短暂地划过春天的尾巴,迅速地消失了。 太阳照在身上的感觉,炎热,滚烫。 此刻车子正往东边开去,太阳从正前方毫无遮挡地照射进来。 “你前天跟我说你要多休息两天,我还以为你终于想明白了。”世曦郁郁地瞥了她一眼。 “你误会了。”亦舒故作轻松地答道,“是现在的我想明白了。生活还要继续,我必须工作。” 回到住处,亦辉在里屋学习,备战高考。 亦舒轻轻地推开门,从门缝里探了探情况,就又将门悄悄地掩上了。 昨天亦辉突然来电说,想在家里度过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晚上。这样有助于他更好地记忆和睡眠。 可是回来后,他几乎沉默。晚饭的时候也没说几句话。亦舒心里费解,弟弟对她很尊重,甚至是敬重,却一点也不亲昵。或许是长大了。但印象中,小时候差不多同样如此。 亦舒打算在亦辉高考的那三天请假去学校为他加油打气,也免得在店里坐立不安。反正现在有郭雅眉一同打理,凭她的能力,一个人顶上三天,完全不是问题。 亦辉背着一个深蓝色的帆布双肩包,恹恹地站在门口,沉重的书包仿佛能把他瘦削的骨架给压碎。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刷的干干净净的白色球鞋,幽幽地开口,“姐,我高考那天,你就别来了,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那怎么行。”亦舒从门框内跨到门框外,“我肯定要去的。你还记得我高考的那天,你还吵着说要来现场为我加油鼓劲的事吗?” “记得。”亦辉抬起头来,“可是真的不用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坚定的气息。 亦舒不由得眉头深锁,时光匆匆,亦辉都不知不觉长到了她那时的年纪。 亦辉走时虽是早上六点半,天色早已亮透。 时间尚早,纺织城的大门要八点半以后才会有专人来开起。 徐世曦在几天前便告知今天要去深圳参加一个研讨会,亦舒不懂他们房地产方面的知识,无心去了解。 他不在的这几天,她总觉得空落落的。望着外面掠过的景色,只是略过。习惯了有他的日子,如何去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亦舒坐在809路公交车上,无限遐想。行至半路,听到车内的报站广播,才惊觉坐错了车。而这辆车,正是往悦安路方向行进。 原来当一个人放弃了所有的思想,屏蔽了所有的感知,身体会依照原始的本能,走向她最向往的地点。 亦舒在迅元门口的车站下了车,远远地,呆呆地看了好久,然后转车去了纺织城。 ——起床了吗? 亦舒拿出手机,发送了一条微信消息。刚一发出,就马上撤回了。他去深圳肯定有许多应酬,此刻估计还在睡梦之中。 ——还没起来。 徐世曦立即回复。 ——我会尽早回去的,你一个人上班要注意安全,现在要出门了吧。 ——应酬很累吧。我刚到店里。你好好休息。 早点回来……亦舒很想说出这句话,编辑栏内的绿色竖条不停地闪动。最后,勇气渐失,退出了微信,那条写到一半的信息成了系统的草稿。 郭雅眉对亦舒的态度有了轻微的好转,至少不再刻意针对了。 亦舒不解,自然也不探究。只当是她珍惜失而复得的工作,适当收敛了。 中午买完饭回来,看到她站在靠边的楼道口,面前站的应该是她的父亲。只看得见露出的橘色的马甲边,是纺织城的工作服。其它部分被门板遮住了。 “亦舒,下班了来聚一下吧。”颜路站在门口,双膝微屈,“我把他正式介绍给你认识。” 亦舒从里面走出来,拉着颜露走到一边,“你这么过来了?” “我今天休息,所以过来看看你。”她看着她,把头发挽到耳后,“上次跟你说的不清不楚的,今天借此机会跟你说清楚。谁让你是我的闺蜜呢,我对我妈都没有这么实诚。” 亦舒怔了怔,颜露说的话像是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僵笑,“去哪里?” “还没想好,我等下微信发你。我呢,到处去逛逛,你呢,就好好上班。” 知书茶餐厅。 亦舒站在马路对面看到亮着名为“知书茶餐厅”的发光字,门口站着颜露,正冲着她挥手。 餐厅前面的广场上停满了车子。 “你怎么才来,我肚子都饿扁了。”颜露假装抱怨。 “找错地方了。”亦舒看了旁边的陆旭杲一眼,“还没有到这里的公交。” “你就不会打的过来呀。”颜露慨叹,“没见过像你这么省钱的。” “你好……”陆旭杲顿住了后面的话。叫亦舒,关系不熟,显得过分亲昵,叫苏亦舒,连名带姓,显得不礼貌。 亦舒朝他礼貌性地微笑。 茶餐厅刚刚开业,客流异常的多。陆旭杲走在前面,带着亦舒他们往楼上的单间走去。 颜露瞧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心下好奇。意外地不去追问。 达到的包厢属于休闲风格,室内摆放着几盆绿萝和心叶藤,中间是一张木头色的长桌,和六把木头色的椅子,上面的椅垫是三青的,墙上挂着两幅几何图案的抽象画。 陆旭杲把两把椅子拉开,“你们快坐吧。” 等亦舒和颜露坐下后,他绕到另一边,在颜露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说的地方有多好呢,这不就是一家快餐店吗。”颜露撅着嘴,颇为不满。 “你别看这只是一家普通的茶餐厅,食物的味道一点不比酒店大厨做的差。”陆旭杲把桌上的餐单拿起来递到她手里,“你们俩看一下,有没有喜欢的菜色。” 颜露翻开餐单一行一行地看着,图片上的食物确实让人垂涎欲滴。她拿起水笔,边说边在前面的空白格内打勾,“猪扒包,咖喱鸡饭,罗宋汤,鱼蛋粉、叉烧鹅……” “你吃得了这么多吗?”亦舒打断她。 “吃得了。”颜露把餐单塞到亦舒手里,“你也点,别替他省钱。” 亦舒手足无措地抵着桌子,“你点的够了,我就不点了。” “你不点等下你付钱。”颜露假意威胁。 亦舒拗不过她,随手勾了一碗扬州炒饭。 “你尽管点,不用客气。”陆旭杲看着亦舒说:“这里的老板我认识,有折扣。” 颜露眼神里露出不悦和疑惑,“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陆旭杲憨笑。 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随后进来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看她打扮,不像是服务员。 走错包厢了吧? 颜露盯着她,问道:“你找谁?” 女子笑笑,并未立时作答,款款走近,“你们是旭杲的朋友吧?” 颜露继续保持疑惑的表情。 亦舒处变不惊地看着他们。 “我是这家茶餐厅的老板娘,我叫李南知,算是旭杲的表姐吧。”她依然亲切地笑着。 李南知其实是陆旭杲的堂哥陆旭阳的表妹,小时候在大伯家见过几回面。于是沾亲带故地喊她表姐。后来,他们一家连同堂哥一家都从广州搬来云城,便失去了联系。不曾想,十多年后,又再度重逢。只是,堂哥陆旭阳却回去广州了。 在亦舒看来,面前的李南知,知性,优雅,端庄,温婉。她穿着一身休闲的藕色西装,腰部的分隔,勾勒出曼妙的身材曲线,宽松的阔腿裤,配上一双黑色的细高跟,反而格外高挑。一头乌黑的长发偏到右肩。 亦舒不由心头为之一颤。 颜露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和亦舒的看法基本一致。 ------------ 第二十二章——机场接机 菜很快上齐了。 李南知本想给他们免单,陆旭杲执意不肯。她就附送了几杯丝袜奶茶。 “你干嘛不早说她是你表姐,害我白白担心。”颜露一边生气,一边吮吸奶茶。 “我今天不是给你介绍了吗。”陆旭杲有些委屈不解,“还有,你担心什么?” 颜露自然不会把刚才那段愚蠢的误会讲出来,她到底需要面子。眼前的他,尽管和成熟有段距离,但他胜在真诚和坦白,当然,傻里傻气的样子也很可爱。 亦舒看着他们小打小闹的动作,顾自感伤起来。 要是他在就好了。 陆旭杲把鱼蛋粉里的葱花一点一点地拣出,再把叉烧鹅上面的皮仔仔细细地撕掉。然后移到颜露面前。 颜露会心一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饭吃了一半,沉浸在两人世界中的他们才注意到形单影只的亦舒。她碗里的炒饭只吃了几口。倒是那碗颜露点的罗宋汤被她拿去喝了大半。 颜露抚着亦舒的背脊,“亦舒,你身体不舒服吗?” 亦舒咬咬嘴唇,“我很好。” 颜露放下心来,说:“那我就跟你正式地,隆重地介绍我的男朋友——陆旭杲!” 她说的同时做出一个夸张的手势。 对坐的陆旭杲宠溺地笑着。 亦舒凝视他们,这不是最好的公开吗?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足够代替千言万语。 结账的时候,陆旭杲和李南知在柜台前聊了好一会儿。 柜台的电脑前好像坐着一个男的,大概是在算今天的营业额。他的头正好被电脑挡住,只看得到头顶的几缕发丝。 大厅的两排桌椅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亦舒看了看时间,十点了。 走出大门,有几个在附近上班的白领到前台点了一些吃食当作夜宵。 颜露和陆旭杲走到路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回他们的家去了。 亦舒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近三百米路,才到达公交车站。她看了看站牌上的路线图和首末班车表,哭笑不得。回去的公交早已停运了。然后她重新走回到刚才的路口,等待着出租车的经过。 ——亦舒,不知道你有没有睡,如果没睡,就回个消息给我。 手机短暂的提示音打破了夜晚的沉静。 亦舒拿出手机,看到是徐世曦发来的消息,忍不住欢喜。 ——我还没睡。你怎么也还没睡?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今天这么晚了还不睡?”徐世曦拖着疲乏的声音说:“你感冒才好没多久,这几天云城的天气依然是忽冷忽热的,一定要小心身体。” 亦舒听着他这番像是在叮嘱儿女似的话忍俊不禁,却莫名冉冉地升起暖意,“嗯,我会注意的。” 风轻轻地吹来,亦舒紧了紧身上的外衣,旁边的路灯从头顶上方扩散出一团黄色的光圈,在她的周围晕开。 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骤减。 “在想什么呢?”电话两头安静了许久的时间,最终是世曦先开了口。 “我在想,想……”亦舒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在想你,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说了出来,亦舒松了一口气。 想你,念你,盼你。在与不在的日子里,脑子中总有那么一块空间寂寞地空白着。 电话那头的世曦强忍着笑声,仍忍不住满脸的笑意,“我可能要晚几天,但是我会尽早处理好这边的事情赶回去的。” 亦舒点点头。 他听到了她点头的声音。 “你在外面?”徐世曦听到电话里传来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亦舒本不打算说,怕他担心,多心,但既然他问了,也不准备隐瞒,“颜露请我聚餐,顺便把他的男朋友介绍给我认识。” 徐世曦沉默半晌,“就是上次和思明相亲的颜露吗?” “是的。”亦舒回答。 徐世曦再度陷入沉默,他推断颜露和她的男朋友是在那天相亲会之后认识的,而自己和亦舒是在那之前产生交集,“那我们什么时候也请你的朋友吃个饭,然后公开我们之间的关系?” “再等等吧。”亦舒垂下眼睑,沉思了一会儿。 “等多久。”世曦在要求一个答案,语气中有些固执。 “至少等我弟弟高考之后吧。”亦舒怀疑自己在敷衍他。 “那就是在我回去之后公开?时间刚好。” 亦舒听到他传来的兴奋。 可是,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源于不自信吧?毕竟他是优秀的,出色的,隽拔的。他的身边一定不缺少貌美的女性。尽管他说过,三十年来,感情世界始终是一片空白。可是,可能吗?在一起后,信任度在逐步增加,怀疑感在逐渐减少。却还未彻底消除。 “……嗯。”亦舒嗫嚅着。 不得不承认,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的生活失去了色彩,变得暗淡无光。 很快的,时间到了六月初,亦辉高考结束后,在家呆了两天,就出去找暑假工了。班级强制举行的谢师宴,他拒绝参加。倒不是他心疼人均出资的三百元钱,反正到不到场,钱都得上缴。那天班主任的话里,隐约透露出事关毕业证。他说:“老师们呕心沥血地教了你们三年,难道连区区三百元都吝啬吗?那么你们还要拿什么毕业证,读什么大学?” “亦辉,你现在不用去找兼职,要工作以后有的是机会。”亦舒拉开隔帘,“你不是一直想报考美院吗,趁着暑假,再好好练练。” “我还要考虑考虑。”亦辉埋首在桌子上,“我的数学太差了,估计也考不上,再者,美院一年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亦舒靠墙站着,那些学费你不用担心,我手头上有一些积蓄,或者说我会赚钱供你上大学之类的话,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吐不出一个字,一个音节。 亦辉幽幽地叹气,他实在受够了同学,受够了学校,受够了老师,甚至受够了学习。大学会不一样吗?不会大不一样!它其中的组成部分,组合元素,完全相同。 “大学你一定要读的!哪怕上个高职类院校。”亦舒走过来,“你知道现在的就业形势吗?它跟我毕业那年已经完全不同了。”她怅然所思,“现在找工作最起码的学历就是大专。” 亦辉似乎是听进去了,不作辩解。他站起身,很勉强地朝着亦舒笑了笑,然后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双肩包,打开门,出去了。 徐世曦坐下午的航班回云城,算算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到云东机场了。 从锦澜小区到云东机场,不堵车的情况下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亦舒洗了把脸,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打量着自己。之后,她拿起洗手台上的粉盒,用粉底刷蘸了蘸,往脸上轻轻地掸了两下。 她平时很少,几乎不化妆。这套化妆品还是颜露送给她的。她告诉她,女人一定要懂得妆扮自己,就算不为悦己者,自己看着舒服,高兴也好。 其实亦舒的皮肤很白,晶莹而剔透。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过分惨白。 出门时灰蒙蒙的天色在到达机场后瞬间转入黑夜。 这是第二次来机场。依然被它的空旷感到眩晕。亦舒往电子显示屏上搜寻世曦的航班信息。 刷新的速度稍显缓慢。 找到了——还有十分钟到站。 亦舒茫茫然地站着,候机厅内通知航班即将起飞的广播声响回荡在四周。许多人拥挤着往验票口涌去,片刻间,消失在出境通道处。 另一边的入境处不断涌入新的旅客,接机的人大呼小叫乱成一团。亦舒诧异,云城很少有明星来此,会是什么大人物惹得大家发疯似的趋之若鹜。 “亦舒——” 他的声音远远地飘来。 她回头转身,他疾步上前。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亦舒痴迷地注视他,几天不见,憔悴了些许。胡子刺破皮肤,遍布在他的上唇和下巴。 好扎! 他吻了她。 这是她的初吻。 亦舒僵住,惊愕地看着他。全身上下迅速热火附身。她捂着脸,转身往外面走去。 等一下,世曦拉住了她,“对不起,我一时情不自禁。”他蹙眉,黑色的眼珠缭绕着一层雾气,“你是不是生气了。” 亦舒笨拙地摇摇头,她的僵硬感还没有缓和过来。 她的心里是欢喜的,愉悦的。但是羞于启齿。 自称单身三十年的徐世曦也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土佬,亦舒少女般的娇羞已然说明了一切。他把手从手臂移到了手上,牵着她一起向外走去。 ------------ 第二十四章——公开宴会 “你终于肯坦白了。”颜露瞥了她一眼,脸色颇为不满,“我还以为你准备一直搞你的地下恋情呢。” 亦舒睁大了眼睛,颜露的话显然到了令她吃惊的地步。 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些日子以来,也很少见面了。哪怕是当时,和徐世曦的关系还是模模糊糊,彼此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自己都不会往那方面想。 实在令人费解。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如何得知的?”颜露傲娇地笑了笑。 亦舒脸部肌肉尴尬地扭成一团。 “从你那段时间的状态我就怀疑了。”她扬了扬眉,“那天晚上在华丰广场碰面时的表情,我就了然一切了。” 亦舒羞赧地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碎石子。用鞋尖来回踢着。 “既然我知道了,你也坦白了,那么你是不是该说说你和他的事情了。”颜露神色自然,肢体动作倏然放松。 要把明明知道的事情假装成不知道的样子,困难程度等同于隐瞒一件不想于人知晓的秘密。 该怎么说呢?许许多多的甜言蜜语、缠绵悱恻,这是当事人的专属占有。 亦舒陷入迷惘,原本只是打算公开关系,仅此而已。 “我……”张了张口,喉咙堵塞,说不出来。 “我请你吃饭吧。”亦舒身子向前倾了倾,“上次你和陆旭杲请我,今天我请你们。” 颜露邪气一笑。 酒过三巡后,所有的秘密都将不是秘密。 转过身,她又欣慰地笑出了声。终于,亦舒也找到了归宿。虽然不看好乔思明的为人,连带着怀疑徐世曦的人品,但是她相信她的眼光和判断力。要知道,能小心翼翼地隐瞒和守护一个人,除非是大奸大恶,若不是,定然是品德兼优的人。 轻风把太阳吹到了东南方。亦舒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窥望刺眼的光芒,多像是他闪耀的双眸迸射的光线。回头看到颜露跳跳走走地进入了行政楼。 真好!生命中增加了他,也没有失去她。 将上个月的账本交给公司财务,又向刘寒璋汇报了五月份的营业情况。 六月走过了三分之一。 办公区里的黑板上“连续三个月零差评,奖励三千元”的黑字体仍然存在着,仿佛是用刀镌刻在上面,无法抹掉。 她和郭雅眉的座位,由两个新来的员工接替。 两个文文弱弱的小女生,跟亦辉一般大小。 颜露的电脑屏幕亮着,人却不在座位上,大概去了茶水间,很大可能去车间找陆旭杲了。 她想着他们的甜蜜。徐世曦钻入了脑海,占据了所有的思想。 爱情真的是一种致命的毒药,一旦中毒,无药可解。 快走到店铺的时候,亦舒看到郭雅眉站在门口和一个人在交谈。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在洽谈生意。目光发生交接后,她跟对面的客户用眼神指了指身后的亦舒。 “你终于回来了。”客人转过来说:“我都等了你半个小时了。本来想就让这位美女给我下单,但是人家非要等你回来。说是之前是你跟我接洽的,不能抢了你的生意。” 亦舒狐疑地看向郭雅眉。 她面无表情地别过脸,什么话都没有说。打开写字台下面的抽屉,拿了钱包,擦身出去了。 下班后亦舒直接过去华丰广场。徐世曦来电告知有急事要处理,会晚点到。 来的稍微早了点,颜露他们还在赶来的路上。亦舒站在广场上,看着西边残余的夕阳没入地平线。然后华灯初上。 光线谱写的美景绚烂无比。 晾晒了一天的清风,温度还未冷却,轻轻地吹来,身心舒畅。 颜露到了之后,等不及要先上去点餐。亦舒看着陆旭杲为难的表情,说:“那我们就先上去吧,我会发消息给他的。” 走进华丰广场里面,颜露强烈建议去依莎尔餐厅。 “为什么?”亦舒和陆旭杲异口同声。 上次在那家餐厅她和乔思明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难道她都忘记了,还是说她释怀了?亦舒看了看一旁的陆旭杲,咽下了这些本想说出口的问题, “其实去我表姐的茶餐厅不是挺好的嘛。”陆旭杲看向亦舒,“她家的东西好吃还不贵。” “又不是花你的钱。”颜露挽起亦舒的手臂,“亦舒请客,难得请客,我一定不能跟她客气。” 店里的客人不多,但分散坐着,四人以上的座位……只剩下靠墙的那张。正是那天错误的相亲落座的位子。 “那儿还有空位。”陆旭杲兴奋地用手指着。 亦舒看着颜露,在等她作出决定,下达命令。 “走吧。”她扬起下巴,“我们还真幸运。” 坐下后,她拿起菜单,“我跟你们说,这里的蜜雪煎排,白玉翠珠特别好吃。上次吃过后,终生难忘。” “你什么时候来过,我怎么不知道?”陆旭杲按住颜露来回翻看的菜单。 “我跟你在一起才多久啊。”颜露抽出菜单,继续看,“在认识你之前来的。” 亦舒坐在靠窗的位子,视线飘忽,担心说错话,索性闭口不言。 看了看时间,七点半了。世曦他怎么还不来?从迅元到华丰不过几公里的距离,就算是走也该走到了。电话始终在通话中,该不会路上出事了吧? 胡思乱想的结果是坐立不安。 亦舒起身准备去门口看看,顺便也透透气,缓和一下内心烦躁的情绪。 “亦舒。” 亦舒转过门口,听到身后传来喊她名字的声音。 熟悉的低沉男嗓。 她克制不住地微笑,但在转身的瞬间,戛然而止。 乔思明!他正站在世曦的一侧,手上夹着即将燃尽的烟蒂。他真的很帅,可是他总给人充满危险的感觉。 亦舒把疑问写满了整张脸,为了顾及他的感受,只萧然地说了句,“进去吧。” 不出预料,当颜露看到进来的人之中混入了乔思明,难抑怒气,“你来干什么,来倒我们的胃口吗?” 乔思明邪魅地一笑,推开两边的人,走上来说:“一段时间不见,你还是这么——”啧了一下,“这么一言难尽。怪不得我看不上你。” 颜露双手重重地按在桌上,欲起身战斗。但她起身后又软软地坐了下来。 因为此刻,她的身旁,有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睛,灼灼地燃起火苗,“请注意你的措辞,我不容许任何人侮辱我的女朋友,否则,我不会放过他!” 乔思明作认输状,耸了耸肩,说:“我哪敢侮辱她,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他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角后,又拿掉了,“我祝你们百年,哦不,是长命百岁。” 徐世曦制止他,压低声音,“不是说好安安稳稳地来聚个餐,你怎么就管不住你的嘴。” 乔思明转过来用力拍了拍世曦的肩膀,“你们慢用。” 剩下的四个人,一个茫然,一个内疚,一个郁闷,一个愤怒。 亦舒不得不再次重新地审视乔思明这个人,为什么只要他出场,就会把大家和平的环境搅得鸡飞狗跳,人人不宁。世曦又到底是缘何与他交好?静下来想想,或许他在他面前不是一个神经质的人。只是到了他们面前,才陡然转换了性格。那么,是自己有哪里让他不满意的地方,才会让他本能地针对? 经过他这么一闹,所有人失了兴致。千挑万选的公开大会,偏偏撞上了最坏的时机。 是不是某些不好开端的先兆? 徐世曦和陆旭杲两个大男人对坐,拉起家常。竟聊得意外投机。看来男人的心胸到底是宽广一些。 颜露把之前吃剩的蜜雪煎排,用刀叉反复切着,成了米粒大小。然后她丢到一边,拿起果汁,半吐半饮。 亦舒自己心里堵了一大堆的郁闷,看着颜露闷闷不乐的样子,更是郁上心头。 她抓住她的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颜露摇摇头,表示不要放在心上。猛吸一口雪梨汁后,她把桌上那盘切得碎碎的煎排推到陆旭杲的面前,“你吃了吧,不要浪费了。” 陆旭杲为难地嘴角弧度下弯,“都这样了,怎么吃啊?” “怎么不能吃,你是嫌弃我吃过的。”颜露有些刁蛮地语气。 “怎么会呢。”陆旭杲投降,笑了笑,“我就喜欢吃你吃过的。” 徐世曦看在眼里,忍俊不禁,“亦舒,你要不要再吃点,我看你都没吃多少,工作这么累,一定要注意营养。” “我够了。”亦舒含蓄一笑。“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先走一步,亦辉还在家里等我。” “对了,你弟弟为什么不来,这么多好吃的,他今天和我一样没口福。”颜露余气未消。 “他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亦舒静静地说,整个人慢慢地绷起来。 “我送你回去吧。”世曦站起来。 “我们也该回去了。”陆旭杲随后站起来。 时间其实还早,才九点一刻。这个时间点对于一些小村居民来说,是一天的终结。可对于繁华的夜城,它的生命才刚刚苏醒,生活才刚刚开始。 从三楼的栏杆上扒着向下探去,从一楼和二楼,人流熙熙攘攘。 广场上的摩天轮转动着光芒。 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渺小。亦舒转过头。看着前方来往的车辆,更多的是用余光注视着左侧的徐世曦。 今天,糟糕透了。幸好,他始终在身边。 ------------ 第二十五章——初次交锋 “姐,你回来了。” 亦舒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想着亦辉差不多睡下了,就没有打开电灯的开关。凭借窗外映照进来的微弱的荧光,摸索着往卧室走去。 听到亦辉喊她,不由得痉挛了一下,“你还没睡?” 亦辉打开床头的台灯,靠着床边坐了起来,“我也刚回来。” 晚上十点,才刚刚回来。他这一天做了些什么?亦舒想起自己高中毕业那会儿,很多同班的男生,在摆脱了三年的束缚后,彻底释放天性。抽烟,网吧通宵,整夜不归。一直以来乖巧怯懦的弟弟是不是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带着怀疑和不确定,她问:“你这几天都在外面做什么,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 亦辉不明所以,他睁大眼睛,说:“我找到兼职了,离家较远,所以回来的晚一些。” 亦舒走过去打开客厅的灯,再走回来问:“是什么工作,需要做到这么晚,还有地点在哪里?” “一家餐厅,在靠近云东的地方。”亦辉漫不经心地说着,他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聊天的人,只是无奈地说:“餐厅下班时间要根据当天店里的生意情况决定的。” “其实你不用……”亦辉打断了她的话,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也这么晚回来?” “今天我和他还有颜露他们一起吃了个饭。”亦舒说:“你也应该去的。” “我去做什么?”亦辉把头歪向一边,“我去了只会让你们尴尬。” “怎么会呢,你难道不想见见你的……”亦舒停顿了一下,“不想见见姐姐的男朋友吗?” 亦辉伸手关掉了床边的台灯,眼睛平视前方,“如果你们在一起了,将来总会有见面的机会,不必急在一时。如果……” 如果你们不能在一起,现在见了,只会造成将来的尴尬。亦辉把心中所想的后半句咽了下去。那天晚上,他看到送姐姐回来的徐世曦。外表成熟稳重,文质彬彬,穿着打扮不浮佻、也不俗气。站在他的身边,就能感受到一种难以抗拒的气息席卷而来。也难怪她会倾心于他。若自己是……可能…… 夜很深了,亦舒经历过晚餐上的一场闹剧,心力交瘁。弟弟的话总是不容易读懂,他有他的想法。她点点头,默默地走回了卧室。窗外的一轮残月对抗着睡意,她辗转反侧,一幕幕的回忆决堤般涌入脑海。白天那些发生过的故事情节,不敢深思的个中缘由,全部不由分说。 其实回忆杂乱无章地占据着思绪,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倘若清晰可见,谁也承受不住二次的伤痛。 从深圳回来后的世曦进入了一段忙碌的时期。之前几乎每天见面一下子减少到两至三天才能见上一面。对于热恋期的男女来说,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亦舒终于能够理解那些偶像剧中的情侣,天天腻在一起时的心情和感受。 可是,现实生活中,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工作,爱情到底不能当饭吃。 工作是粮食,爱情是调味品。调味品会让食物变得美味,可口。爱情会让工作变得更有动力,更有激情。 亦舒理解世曦为工作奋斗的决心。 坐在店里的办公桌前,她看着前面的走廊上,客人穿进穿出,来来回回。 世曦好像瘦了,昨天看他的模样憔悴了几分。出差回来后,公司又分派了新的任务给他。亦舒自责,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和关怀自己,充分顾虑自己的感受。而她为他做的,屈指可数。 下班后,亦舒绕道老街。那里有一家百年中药老店——怀安堂。小时候,没少来此处抓药……走进药店,坐店的老医师刚刚下班,值班的是一个新来没几天的实习生。 亦舒询问了一些补气的药材。 实习生推荐了几味党参、黄芪、山药、甘草等。 买完药材,下车后在小区附近的菜场买了只现宰的活鸡。 回到住处,准备好锅碗瓢盆,打开网页,搜索了一下做法,独自摸索着做起来。 熬鸡汤其实不难,主要是耗时间。等做完起锅,也快九点了。 世曦应该也已经吃过了。 亦舒将鸡汤一分为二。一半留着明天给世曦送过去,另一半,等亦辉下班后,给他吃。毕竟早出晚归的工作也很辛苦,以他的身体状况,恐怕也吃不消。 亦舒第二天中午提着保温盒再次来到迅元门口。四周景物一切照旧。依然气派,依然高不可攀。 前台小姐好像换了个人,或许是刚好轮休了。亦舒对此也不感兴趣。担心再次遭受她们的冷言冷语,便直接发了消息给世曦。 过了五分钟,乔思明从电梯口走过来,冲着亦舒喊了一声,“徐夫人,这边。” 亦舒羞红了脸,在一张张惊讶的面部表情下,低下头,提了提手里的保温盒,朝里面走去。 “你胡说什么!”亦舒责问他。 “难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乔思明故意委屈巴巴地说:“你不应该感谢我吗,我帮你一下子就断了那些人的非分之念。” 亦舒摇摇头,无心与他争论。他实在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 第一次进入迅元的内部,大公司的格局和装潢跟凯盛这样的小集团来说,真的是大巫和小巫的区别。 亦舒心里不住地惊叹,脸上刻意云淡风轻。要是表现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状态,不免惹人笑话,同时世曦也没有面子。 刚好是午饭时间,办公区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人。 “他在里面的那间办公室里。”乔思明用手指了指,亦舒正要往里走去,被他拉住了,“你先等一下,他还在谈事情。” “那我来得真不是时候。”亦舒转过来看向乔思明,“你怎么不早说,那我就不上来打扰他了。” 乔思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我想你会希望是在此刻见到他的。” 亦舒总能被他的话搞得七荤八素。 此时门正好打开了,徐世曦打开门出来。他的身侧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性。他们有说有笑。 亦舒的心震颤了一下。 “你来了。”世曦的目光直视过来。 一共过来的还有她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测,带着敌意。 亦舒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手里的保温盒。 “她是谁?”她幽幽地问道。 “她是你曾经的她。”乔思明突然插话。 徐世曦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她是我女朋友。” “女朋友?”她几乎是难以置信的。 亦舒看着她的表情,感觉是一种天塌地陷的凄然。 徐世曦接着说:“亦舒,她是我的大学学妹,叫唐黛。” “你好,我叫唐黛。”她伸出右手示意,眼神犀利地说:“没想到我出国才五年,国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是环境,还是……人。” 亦舒感到四周的气压在不断地向她挤压,她的眼神,冰冷刺骨。她的言语,难以捉摸。而他和她,似乎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此时不是询问的最佳时机。 她看着她,冷艳,窈窕,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一套修身的职业女性装,把她身上的美感凸显的淋漓尽致。一头棕褐色的卷发随意地绾在后面,左边垂下的一绺卷发,正好勾勒出她瘦削的脸型。 亦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朴素的衣着,暗暗自卑,颤颤地伸出手,礼貌性地和她握了握,“我叫苏亦舒。是……” 唐黛抽出手,打断她的话,“是世曦的女朋友嘛,世曦刚刚已经说过了,你用不着重复一遍。”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脸假惺惺的笑容。 亦舒被她的话和刻意表现出的不舒服的感觉激到,反击说:“刚才世曦说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想说的是他是我的朋友。”她扬起下巴,“我想,我并没有重复他说过的话。” 漂亮的反击,给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唐黛收回停留在亦舒身上的目光,转向世曦,“你女朋友挺能说的,怎么不招进来做房产销售。” “人家舍不得,房产销售多累啊。”乔思明听他们说了半天,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 徐世曦摇摇头,“她有她喜欢的工作,我尊重她的意愿。” “好!”唐黛撅着嘴,机械地点点头,“下次有机会再聊,我有事先走了。刚才谈的事情,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走到亦舒身侧时,用余光直直地瞥了她一下,如果目光是针,那么,此刻她正准备扎向她。 亦舒默然地回应她,总觉得,有一场飘风急雨在前方等待着她。 ------------ 第二十六章——彼此靠近 第一次参观世曦的办公室,亦舒有些喜悦,也有些忐忑。 刚才唐黛的话还萦绕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 办公室很简单,规模也不大。毕竟他只是一个部门经理。 整体的色调除了白色和灰色就是木头色。白色的天花板,灰色的墙面和地板。桌上放着一盆绿植。一道透明的玻璃墙。卷帘停在中间,白寥寥的光线从下面透进来。对面是另外一幢写字楼。 他的办公室朝北,终日照不见阳光。倒是有清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令这空间不至于过分沉闷。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徐世曦莞尔一笑。他对于亦舒的到来十分惊喜。 “我来给你送点吃的。”亦舒还是没有缓过来,讷讷地说:“我看你最近挺辛苦的,所以特地熬了鸡汤。”她旋开盖子,拿起勺子舀了一些。 “你给我做的。”世曦喜上眉梢,赶紧捧过来,大口地灌了几口。“好喝。” 这是他们确认关系以来,她第一次为他做饭,胜过世上的一切美味。 亦舒看到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被幸福所填满。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他和自己,不是一直向往的吗? 她从来不羡慕那些大富大贵的人生,平淡甜美的爱情才是孜孜以求的梦想。 “你慢点喝。”亦舒微笑着,“其实是昨天晚上做好的,就是时间太晚了,想着你应该也吃过了,所以才今天拿来。味道可能没有昨天那么好了。” 徐世曦一饮而尽,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很好喝。只要是你做的,怎么都好喝。”他把碗递给亦舒,“再来一碗。” 亦舒接过碗,给他盛满,“那我以后经常做给你吃?” “求之不得。”世曦继续喝着,他午饭都还来不及吃,因此格外香甜,“你之前做到那个西红柿鸡蛋面,我也终生难忘。” “那我明天做给你吃。”亦舒立刻答道:“明天我刚好休息,做好了给你送过来。” “我明天也正好休息。”徐世曦放下手里的碗,注视她,“忙了这么多天了,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要不我们出去玩一下,放松放松,你看如何?” “嗯。”亦舒点点头,“那去什么地方?” 徐世曦沉思片刻,“去荟嵇山吧,听说那边有一处新建成的景点——兜率天宫。山下不远还有一处昌安古镇。” 亦舒听的心里喜滋滋的,思想已经迫不及待地穿越到第二天去了。 上次在听风湿地是他跟她的表白,那么这次荟嵇山之行,会有那些意料之外的收获呢? 时间过去很久了,亦舒要赶紧回去店里。中途翘班总归不合适。虽然跟郭雅眉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也只做到了相安无事,和平相处。万一她在背后说长道短…… 徐世曦亲自送苏亦舒出去,吃完午饭的员工陆续走进办公区。在众人好奇的目光的注视下,她带着微微的笑意,从容地穿行而去。 唐黛。知觉告诉亦舒,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气氛。是一种危险,更是一种威胁。 可是,她相信他。至少他的眼神是清澈的,他的动作是自然的。 亦舒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亦辉还在回来的路上。他的工作迟迟早早,时间始终不固定。过几天,要去学校填写志愿表。高考成绩不到四百分,估计只能上个三本。 亦舒陷入愁闷,三本的学费远高于一本和二本。看样子,只能动用那笔定期存款了。 她起身想去打开柜子里那个上锁的抽屉,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 是颜露发来的消息。 ——你和徐世曦进展的如何,发展到哪一步了? 亦舒打开微信,看到颜露发来的消息哭笑不得。 ——应该要比你们慢一步。 ——慢了哪一步? 颜露自从和陆旭杲在一起之后,性格变得柔和了许多,大概是爱情的力量吧。可却变得有些神神叨叨。说出来的话,总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是带着颜色的问句。 亦舒想不出来回复的话,盯着屏幕愣愣地出神。 颜露见亦舒迟迟不回,索性直接发语音电话过来。 ——我这个电话是不是打的不是时候,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亦舒无语,她摇摇头,回答:“不是我们,是我,你打扰到我休息了。” ——你还跟他分开住吗? “不然我应该住哪里去?”亦舒反问。 ——当然应该住到他家里去。 亦舒扶着床沿坐下,“亦辉现在也住在家里,他一个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那就没办法了。 亦舒突然对颜露感到陌生。她虽然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但是并不会这般轻浮。好像某人? 是……乔思明。 “颜露,你还好吧,你和陆旭杲没有吵架吧?”她不免担心起来。 ——吓到你了?我就知道你这个人爱胡思乱想。我刚才是闹你的,我和杲子很好。他刚刚睡下。我就是睡不着,所以才找你聊聊。你知道吗?幸福真的来之不易,几个小时前,我妈又打电话过来跟我吵了一架。她现在是半不管的状态,偶尔想起来我这个不孝女就逞逞口舌之快。她一直希望我可以嫁一个有钱人,这样就不用那么辛苦工作了,连带着他们二老也能享清福,在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之间,也有炫耀的资本。 “你……”亦舒百感交集,却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所有的道理用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不用担心,我很好,过了今晚就好。你知道我这个人恢复能力很强的,就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我只是觉得挺对不起她的。但是我不会屈从,不会妥协。因为我坚信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就算她认为她的想法同样正确,可那毕竟是她的想法。既然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就应该掌握主动权。自私也好,不孝也罢,我只是想按照我的想法过完下半辈子。 ——我错了吗? “你妈妈终会理解你的。”亦舒同情地说。她想起那天颜妈特意来找她,说了很多强势,且难以入耳的话。 以爱的名义做着伤害人的事情,实在令人扼腕。颜露一直以来都承受了很多。 ——但愿吧。 亦舒从电话里听到颜露的声音带着几分凄然。 说完这句话,她匆匆地挂断了电话。房间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陆旭杲被颜露讲电话的声音吵醒,他起身去客厅的厕所小解。看到她房间的缝隙里有光线溢出,便轻轻地敲了敲门,“小露,你还没睡吗?” 颜露赶忙关掉电灯,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外的他说:“我睡了。” “我刚才好像听到你讲电话的声音。”他贴着门,关心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一定要跟我讲啊。” 听到陆旭杲这么说,颜露顿感欣慰,负面情绪立时消去了一小半,“你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我都说了没事,你这么晚了站在人家房门口,是不是想进来非礼我!” 陆旭杲扑哧一笑,听到她这么说,基本可以断定没什么大事。在他看来,颜露就是一个大大咧咧,乐观豁达的女孩子。自己也正是被她直来直往,活泼天真的性格所吸引的。“那,晚安。” 窗外的半轮眉月,被云层渐渐遮盖,夜色如潮水般翻涌而来,轻易地覆盖住他们的人生。 亦舒等不及亦辉回来,想着颜露的那番话,盼着世曦的那件事,困意涌上脑海。 所有今天未完成,未解决的难题,终将留到明天。 ------------ 第二十七章——相约出游 天气没有预测的那般晴好。 早起后,亦舒推开窗户,往外探了探。太阳孱弱地缩在云层后面,云层被晨曦印染成粉白色。 应该不会下雨。 徐世曦发消息过来说已经出门,在过来锦澜小区的路上。 苏亦辉今天轮休,工作了半个多月,难得的休息。 亦舒打开卧室的门,看到亦辉床上的毯子被叠的整整齐齐。 旁边的洗手间传来流水的声响。 “你今天还不去上班吗?”亦舒站在门口对着镜子里的亦辉问到。 “今天休息。”亦辉和了和嘴里的水,吐掉后说:“起来后才想起今天不用上班,也没什么睡意了,索性起来了。” 其实是餐厅老板强制给他放的假。入职后的这些日子,他任劳任怨地在后厨帮忙打下手,几个老厨师把掌勺以外的工作全部推给他。有时候,大厅的客人用完餐离店后,他还得负责收拾晚盘,擦拭桌子。身兼数职。 亦辉总是表现得坚强,可是他并没有坚强的本钱,一些困难和辛劳就能把他的疲惫暴露无遗。 餐厅老板比亦辉大一轮,但居然是同月同日出生。当时面试的时候,他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模样,不屑一顾。后来也不知怎的,那双大雾弥漫的眼睛,深深打动了他。 由于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流,加之大厅基本都是自助点餐,不需要服务员点餐上菜,就被安排到了后厨担任后勤工作。 同事之间面上表现的还是非常亲切的,只是到底是自私的成分多一些,能把工作推给别人就尽量不自己动手。 新来的员工没有话语权,自然默默承受。 徐世曦在楼下等不及直接上楼来寻亦舒。 “我来接你,顺便吃你做的早饭。”世曦站在门口,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亦舒回头望了望里面,转过来说:“进来吧。” 亦辉从洗手间出来,迎面看见跨门进来的世曦,局促不安。可他的卧室就在客厅,总不能躲进厕所或者是姐姐的卧室吧? “你就是亦辉吧。”世曦往里走了两步,闲适地开口。事实上,也只能是他先开口。 “初次见面。” 亦辉拘束地点点头,身体之僵硬,使他怀疑是不是已经瘫痪。 “你先坐。”亦舒招呼着,“亦辉你也过来坐。我来做早饭。” 室内的气氛瞬间凝结成冰,三个人讲话都不利索,眼神飘飘忽忽,不能聚焦。 世曦和亦辉对坐着,一个看向旁边,一个低头看着自己的左右手。 亦舒走向厨房,开始张罗起早点。 厨房和客厅就在一处,她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散发出来的低压的气息。可此刻她的心里是高兴的,如果他们最终是要见面,那么这一天来的越早越好。 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世曦毕竟是从事营销策划的行当,各种大小场面都经历过,见识过。眼前小小的困局,实在算不上是难题,他思索了一下,就开始和亦辉搭话。 正值高考结束,填报志愿的时期,自然有了可聊的话题。 “亦辉——”徐世曦双手交叠着,试探性地问:“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亦辉抬起眼睑,眼球向上翻了翻,“嗯。”他想着,姐姐的男朋友叫自己名字也很正常。幸好不是喊“小辉”、“辉辉”之类腻歪的称呼。 “听你姐姐说,你现在要填报高考志愿了。”世曦身子向前倾了倾,脸部肌肉缓和了下来,“有中意的学校吗?如果决定不好,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不用了!”亦辉轻声地,却激动地说:“我可以自己做决定。” 世曦看到亦辉冷若冰霜的脸,心里升起的热度蓦地降低了几度。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意见,或者是哪里做的不好,所以态度才这般冷淡。 看来前方的道路并不顺畅。 亦辉独自陷入冥思,他其实不讨厌世曦,反而对他有一种难言的亲近之感。 脸部微微发起烧来。 亦舒把做好的面条端来客厅,世曦连忙接过。 就是这个熟悉的香味,终生难忘。 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正方形的桌子上,悠悠地吃起来。 客厅的格局很小,放下了亦辉的折叠床之后,更加局促了。桌子的一边靠着墙壁,亦舒坐在中间。 徐世曦看着碗里红的,黄的,白的面条,旁边的她就像一朵盛开的茉莉,清幽淡雅。 亦辉只是埋首吃着,尽量压低吸面条发出的声音。 “你今天休息,要不等下跟我们一起去外面逛逛。”亦舒手上的筷子插在碗里,偏过头,“你也应该放松一下。” “我就不去了,出去玩也挺累的。”亦辉看了对面的世曦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我想我也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世曦忙不迭插话道:“人多也热闹。” 亦辉摇摇头,他明白这些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两个情侣出游,有第三人在场,不免尴尬。有时候,两个人的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空间,狭小到连一只虫子的立足之地都没有。 天色维持着半阴半晴的状态,升上苍穹的日头均匀而寡淡地涂抹着。 放眼望去,眼界内的景色皆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色。 亦舒倒不在乎这些,心情随着吹来的清风,豁然开朗起来。 从锦澜小区到荟嵇山的路程并不太远。看着窗外怡人的美景,听着车内播放的音乐,就连枯燥的路途都变成了一种享受。 “轻风吹过你的发梢,扬起昨日的想像。 清风徐来晴暖阳。 漫漫岁月,悠悠时光, 时光绵长,回忆是否滚烫。 年少的我们还能抓住多少梦想, 只愿我在你身旁,你在我心上。 清风轻轻吹散去, 散在那年那月那日的旧时光。” 此时此刻,融景于情,融情于景。 山脚下的停车处,挤满了五颜六色的车辆。世曦把车子一路往里开,在最里面的转弯处,总算找到了一个空位。 夏至已过,走出车外,一阵阵的热浪扑面而来。 林间的蝉鸣齐声作响。 走出停车场,需要到入口处的空地上,等待接驳车的到来。前面一辆车刚刚开走,亦舒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风穿过树叶,带来几许清凉。 山中的气温较之市里要低上几度。亦舒擦拭着额头渗出的细小汗珠,急切地盼着。 沿着山体旋绕着上山,满眼的绿色在不断蔓延开来。 亦舒左顾右盼,当转到右边时,发现世曦的眼睛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从未转移。 “你看着我干什么?”亦舒羞怯地问道。 “我在看风景。”徐世曦刻意把停留在亦舒身上的目光想远处延伸开去。 在他的心里,亦舒就是他生命中最美的一道风景线。 接驳车驶到半山腰,没了去路。接下来的路必须要靠步行。 亦舒他们下了车,远远地望见兜率天宫矗立在荟嵇山的山顶。整个建筑成一个圆柱形,通体雪白。顶上是赤金色的莲花,耸入云层,祥云盖顶。 沿着蜿蜒的香水海,行至台阶处,亦舒突然脚下生风,走的畅快。 世曦与她并排走着。 走完台阶,才正好走到兜率天宫的入口。世曦去售票处买了两张票,随后往一旁的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 决定的仓促,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世曦把水递给亦舒,“累不累,要不要先歇一下。” 亦舒打开瓶盖,喝了两口,把盖子旋紧,“上去再休息吧。” 此处上去的台阶全部是由汉白玉砌成,两边对称的阶梯,右上左下。台阶的宽度不大,有些走得慢的人拥挤在前面,导致后面的人被迫停滞不前。 十二生肖池坐落在大殿门口,石像的嘴巴微张,持续地从口中喷出细长的水柱。 亦舒终于感觉到疲累了,绕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世曦也随同坐下。 从山上望下去,满山的浓绿。 太阳依旧寡淡,山上弥漫起一层流动的水雾。 如同仙境。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山脚下那条来时的公路,只瞧得见一条细长的如同白蛇一样的轮廓。 大殿内部正巧赶上装修,谢绝参观。 亦舒无奈只能绕着建筑走了一圈。 其实,这些景物她大多也没记在心中。 曾经听说,旅行最重要的不是沿路看过的风景,而是陪同自己看风景的那个人。此刻的亦舒,正深刻地体味着世曦带给他的幸福和感动。 ------------ 第二十九章——杳无音信 回到家里,亦辉并未在家。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再三推辞不参与亦舒和世曦的郊游。准备在家里弥补这些日子以来缺失的睡眠。 可是,他究竟去哪里了呢? 今天有太多烦杂的情绪,纠葛的人际。 唐黛。实在无法忽视的存在。她的出现显然不是巧合。 收拾好溃散的思绪,看看时间也将近七点了。得赶紧做饭了。只是肚子饿的并不明显。何况亦辉也不在,更加动力没有做菜了。 厨房的壁柜里还有几袋方便面,亦舒打算将就地对付一餐得了。 家里的电热水壶,上次被亦辉不小心摔了一下,导致接触不良,接不上电源。这几天的开水,只能靠煤气灶煮开。 亦舒刚把水壶放上灶台,正要打开煤气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在吗,亦舒你在家吗?” 敲门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响。 打开门一看,陆旭杲! 亦舒往后方张望了一下,颜露不曾前来。 “颜露,有没有来你这里?”陆旭杲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安地问“她在不在你这里?” 亦舒心下一惊,大事不妙,“她没来我这里,出什么事了?” 陆旭杲眼眶里噙满泪水,像是决堤的大江,他拼命仰视着头顶的白炽灯,不让眼泪留下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被灯光折射出一片绚烂。 悲伤的绚烂,只会加重悲伤的程度。 亦舒转身走进客厅,拔出正在充电的手机,拨通颜露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机械女声。 没等说完,她拔腿走向倚在门口的陆旭杲处。“到底怎么回事?你赶快说。你来这里应该是想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逃避问题的吧。” “是小露她妈。”陆旭杲收回大部分的眼泪,仍有一滴夺眶而出,顺着他稚嫩的脸颊流至下巴,滴到地上,然后渗进地板。 “她妈妈今天找到我们住的地方,气势汹汹地说如果小露再跟我在一起,就要跟她断绝关系。” “颜妈怎么知道你们住的地方?”亦舒问。 陆旭杲拭去泪痕,“她是等在公司门口,然后一路跟着我们回去的。到了小区门口,她就冲上来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陆旭杲省略了颜妈骂人的难听的部分。事实上,她说的那些话简直可以用不堪入耳四个字来形容和概括。 ——你们知道你们这样叫什么吗?说的好听是同居,说的难听就是无媒苟合!陆旭杲,我没叫错吧,上次你来我家,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说你一个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车没车的三没青年,有什么资格和底气来纠缠我的女儿。你身体痒痒了,免费睡我的女儿,等痒挠完了,就准备一脚踢开。那她成了什么,一只破鞋,连乞丐都嫌弃的破鞋。她本来有大好的姻缘在等待着她,现在全被你毁了。你不要脸没关系,可你把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当成垃圾一样随意践踏。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我现在就报警,告你强奸! ——妈!你闹够了没有?我跟旭杲是真心相爱的。他从来都没有勉强过我什么,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欺负他。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想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遇到比他还好的人了。你就不能祝福我吗,我到底是你的女儿,难道在你的心目中,只有那些钱财,地位才是衡量幸福的标准吗? ——贫贱夫妻百事哀!自古以来的真理。爱情能当饭吃吗,能当水喝吗,能当衣服穿吗!我看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是不是比你还小几岁?他这个年纪,见识的人太少,所以看见你这样的就犯花痴,等再过几年,社会阅历多了,你就不是他唯一的所想了。 ——阿姨,我不是这样的人,您不能因为我的年纪就否定我,这对我不公平。我会努力让小露过上好日子,哪怕做不到,我也会让她坐在自行车后面笑。 ——我呸,你想的倒美!还坐在自行车后面笑,亏你说的出来。我的女儿的命就这么贱吗,什么年代了,还自行车。你怎么不说电动车呢? ——好了,够了!妈,你不嫌丢人吗,你没看见那些人像看戏一样的在看着我们吗?爸爸不也没钱,你为什么嫁给了他,难道是把自己贱卖了吗? 【口扁】,一个响亮的耳光,打破沉闷的空气,与九天之上的闷雷遥相呼应。 脸上顷刻间燃起火辣辣的滚烫。颜露捂着疼痛,忍着怨气,咽下羞闷。在人群里冲出一条路来,然后头也不回的奔向一个没有人的远方。 等陆旭杲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不见了踪影。 正处在气头上的颜妈,根本想像不到颜露的绝望和无助。 亦舒和陆旭杲把颜露可能去的地方全部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一个伤透心,故意躲藏起来的人,不会轻易让人找到。 报警亦是无用,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警察也不会受理。 雨,使劲全力地倾泻下来。冲走了所有遗留在世上的痕迹,包括那些漫布在尘埃里的微不足道的担心和爱惜。 散在空气里的爱意,弥漫在雨后的大雾中,模糊了你流泪的眼睛。 亦舒只能呆呆地望着在雨中疗伤的陆旭杲。一样的悲伤,不一样的悲情,这样的情绪只能自己排解和释放,再多的劝导都是枉然。 “为什么?”陆旭杲在雨中喃喃,“到底是为什么?” …… 他只是不停地在向上苍逼问,没有嘶声力竭,更没有咆哮如雷。好像一个伤透心肝的人,是没有力气再狂嗥的了。 一连好几天,始终不见消息传来。 颜露的手机,一直保持着关机的状态。 唐黛的威胁,亦辉的未来,颜露的下落。等等事情,压得亦舒喘不过气来。 实体店的生意正式进入轨道,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客户来店里咨询,下单。亦舒时常请假,郭雅眉一个人根本分身乏术。一些售后问题不能得到及时的解决,投诉电话直接打到了凯盛总部。刘寒璋遭到公司高层的一顿责骂。 “苏亦舒,你最近一段时间是怎么回事。”刘寒璋怒视她,“听说你上班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最近还常常请假。是不是在店里没人管,日子过的太舒适,太安逸了?” “对不起。”亦舒垂下头,不敢看她,“是我个人的原因……我会尽快调整的。” 刘寒璋脸上的怒气又增加了一重,“公司没有时间,更没有义务来等你做自我调整,那要是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当初你不想人家郭雅眉去,可现在她做的比你好的不只一星半点。” 刘寒璋翻看了一下手机短信,接着说:“不要以为就你会做生意,更不要以为公司离不开你。新来的两个客服的业务能力并不比你和郭雅眉差,你自己不上心,就别怪机会无情溜走。” 亦舒看着她,一言不发。道歉的话说多了只会带来反效果,让别人反感。刘寒璋一向对事不对人。只要是工作上的事情出了差漏,她一定不会姑息。 从刘寒璋的办公室出来,三楼行至二楼的时候,亦舒收住了脚步,转身往客服部的办公区走去。透过玻璃门,观察里面的一切。 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连续的梅雨天气,室内潮湿得氲起一层水汽。玻璃上面被闲着无聊的人,写满了大大小小,不同字体的字。 又有几个熟识的客服离开了公司,又增加了几张陌生的面孔。 颜露的座位空着。 陆旭杲向公司请了假,请假的时限暂定一个月。顺带着帮颜露也请了假。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一时之间调整不过内心的悲怆。 ------------ 第三十章——情难自已 “世曦,下班后,一起吃个饭吧。”唐黛推开门带着邀请的口吻说。 “不好意思,今天没时间,我下班后还有事情。”徐世曦坐在电脑桌前,处理文件。 “是要去见你的女朋友?”唐黛把门关上后,径直走进来。 说起唐黛,也是一个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子。现年二十九岁的她,驻颜有术,看起来甚至比亦舒还要年轻两岁。 她小徐世曦两岁,却只比他低了一届。听说是那一年的高考状元,很多国内外的知名院校都争先恐后地请她去就读。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选择了就读建筑专业。 入学当天,就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把现任的校花斩于马下,夺得头衔。并一直保持到大学毕业。 所有的女生都对她恨之入骨,所有的男生都对她魂牵梦萦。 其中就有徐世曦和乔思明两人。 乔思明对唐黛的喜欢是热烈而深刻的,是直接而坦白的,是痴情而厚重的。 建筑系的女生很少,倾国倾城的她自然熠熠生辉。每个从她身边走过的男生都会驻足停留。 她很喜欢唱歌,而她和他,就是在一次校园十佳歌手大会上相识。经过层层筛选,唐黛和乔思明进入最后的十强。然后他们两个就像是事先设定好的剧本,不出意外地争夺冠亚军。 乔思明以微弱劣势败给唐黛。从此,这个赢过她的女孩就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至于她和徐世曦,是在学校的社团结识。他是社团的负责人,她报名参加社团的纳新活动。对于建筑社团这种阳盛阴衰的社团,能有女同学破天荒地加入,那些如狼似虎的男生自然是喜不自胜。但对于徐世曦而言,折服他的并不是她美丽的外表,而是她对于专业知识的见地和积累。 他们三个人,就在这样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展开了一些微妙的关系。 徐世曦把视线从电脑上转移到唐黛身上,他的眸中饱含凝重,“我想我们两个除了工作上面的交流之外,私下里还是保持距离吧。” 唐黛走过来,高跟鞋在地板上砸出尖细的响声,“为什么要刻意疏离我,是你女朋友的意思吗?” “不是!”徐世曦立即反驳,“是我的意思,我觉得毕竟男女有别,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唐黛不屑地笑了笑,“你觉得像我这种受过现代主义思想熏陶,又在西方国家受过五年洗礼的女人,还会对所谓的男女有别有一丁点的认同吗?” 徐世曦直直地盯着她,脑子里既是占据着,又是放空着。这样的一番解说,所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多。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切入,都不是一个圆满的解答。 “我还有事,先走了。”徐世曦看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关掉电脑说。 “你就这样走了!”乔思明挡在门口说。 “是啊,最近为了两区合作的欢乐城项目,忙得焦头烂额的,也该好好歇歇了。”徐世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那……”乔思明用眼神示意站在徐世曦身后的唐黛。 “你带她去附近的商场逛逛吧。” 乔思明表面上装作一副气恼打的样子,心里止不住的暗喜。上次唐黛难得来约自己,却是利用自己,为了给苏亦舒添堵。但是明知是利用,他依然甘之如饴地承受。 有时候,为了爱情,真的可以把所谓的自尊,骄傲,原则等统统抛开,哪怕变成一个卑微的,低贱的乞讨者。 可是,费尽心思,乞讨而来,算计而来的爱情,真的属于爱情吗? “颜露还没有找到吗?”徐世曦不疾不徐地问。 “还没有?”亦舒心里堆积了太多的心事,无力去详细说明。 “警察那边怎么说?”徐世曦接着问。 “还是没消息。”亦舒沮丧地摇摇头,“可能他们也没尽心吧,毕竟也忙。”她话里有话,好像是在指责和抱怨。 “他的家人都不管了吗?”徐世曦看到亦舒这副模样,也打不起精神来。 “颜露的妈妈我就不清楚了,很久没看见过她了。”亦舒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陆旭杲没日没夜地在寻找她。据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还在云城。我跟她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云城。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只限在网络和电视上了解。”她悠悠地哀伤起来,“你别看颜露平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其实她也很胆小的。”亦舒抓了抓头发,若有所思,“我还记得高三那会儿,国外有一部非常好看的恐怖电影,她很想看,却不敢一个人看,就硬拉着我一起看。我和她躲在棉被里,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断电,差点没把我俩吓死。之后的一年,我睡觉都是开着灯才敢睡的。幸好那时住校,几个同学一间宿舍,倒也不那么害怕了。” “以后你想看恐怖片,我陪你看。”徐世曦坚定地说。 亦舒哭笑不得,“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倒不是那么喜欢看恐怖片,可能只是受了颜露的影响。” “不管你以后看什么类型的电影,我都陪着你。”徐世曦含情脉脉地凝视她。 对话进行到这里,亦舒也就不再把话题绕回到颜露那边去了。其实,她是有些生气和不悦的。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知己级别的关系,竟然不告而别,连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徐世曦看到亦舒怅然的身影,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亦舒,如果我要你现在就嫁给我,你愿意吗?” 亦舒怔忡着,眼睛瞪得像铜铃,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他是认真的吗?可是他说的这句话是假设性的问句,并不是肯定性的问句。“如果”两个字说明了他对自己的心意同样不敢确定。 “你怎么好端端地这么问?”亦舒反问他。 徐世曦被问住了,他喜欢亦舒这点是确定的,是深信不疑的。然而关于婚姻大事,还没有一个明确详细的规划。虽然已经三十一岁了,早过了适婚的年纪,更过了晚婚晚育的年纪。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受颜露和陆旭杲的刺激,觉得要珍惜眼前人,毕竟以前也错失过抓住幸福的机会。 “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徐世曦捏着她肩膀的两端,“既然我们相爱,迟早会走向婚姻的殿堂。那么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并不算早。” 亦舒听他说得真挚诚恳,之前那句话带来的疑云,散去了大半。 徐世曦见亦舒的脸色渐渐转向平和,接着说出心里的想法,“我打算今年年底带你去北京见我爸妈,告诉他们我们之间的故事。” “你爸妈?”亦舒完全没有做好见对方父母的准备,一下子抛出的问题手足无措。他的爸妈会喜欢自己吗?要是像颜露的妈妈那样,该当如何。世曦那么优秀,他父母的眼光想必也是非常高的,看来,注定会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 不过,如果他能坚定地陪在身边,风雨无阻地走下去,那么,她定会一往无前。 他深情款款的双眸定格在她脸上,闪耀出星辉般的光芒。 她被他的暧昧的气息感染地意乱情迷,不能自已。他的情话永远是那么直白,那么不加修辞。可是,她就是喜欢他的直白和坦率。大概是年龄的关系,那些青涩,撩人的情话好像跟二十五岁的年纪扦格难通,方枘圆凿。 回想当时,不正是被他成熟稳重的形象所吸引的吗? 这柔软的触觉? 还没等亦舒回过神来,他的纯已经紧紧地贴在了她的唇上。 此时此刻,需要放纵一下蠢蠢欲动的欲望。亲吻,是甜蜜的选择。 她似乎习惯了他的吻,也迷恋上了他的吻。 年底!已经是个不太遥远的日子。亦舒忍不住期待起来。 ------------ 第三十一章——难以捉摸 时光匆匆,太匆匆。 不知不觉,苏亦辉在餐厅打工已有月余。他慢慢地适应了那里的环境和工作。许是同事之间的年纪差不算太大的缘故,有不少可聊的话题。只是生性寡言的他不愿意说太多。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幸好,他做的工作并不需要太多言语上的沟通和交流。 亦辉做的事情比较杂,除了在后厨打杂,还要身兼收拾大厅和几个包厢。 餐厅的规模不大,员工配的自然也少。老板和她女朋友,只剩后厨的两位厨师和新来的亦辉五个人。 老板程书广,从一开始的不待见,到现在对亦辉渐渐改观,甚至表露出似有似无的关心和照顾。 老板娘?虽然餐厅里的员工都叫她老板娘,但她其实只是程书广的女朋友,两人并未结婚。 亦辉听后厨的两个厨师说,程书广其实不喜欢她,好像是个同性恋。女朋友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他们两家是世交,两个人的父亲是一起在部队服役的兄弟。程书广的父亲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为了拯救遇险的他,不幸右腿中弹。由于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腿部落下残疾。光荣退伍。 后来两个人各自结婚,算是为了报答,就定下娃娃亲,把女儿许给了对方的儿子。 或许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她从小就和程书广非常亲近。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同校,始终同班。 可让人奇怪和纳闷的是,已过而立之年,两个人都没有结婚的打算。任凭双方的父母着急上火,他们自有主张。 程书广总说先已事业为重,她女朋友就无条件地支持他。而那些关于他性取向的传闻,她从来不放在心上。或许,是她不敢放在心上。 说到程书广的女朋友,实在是一个难得温柔的女子。无论对谁都客客气气,不矜不伐。后厨的两个已婚中年男士每次看到她两只眼睛都会发出光来。当然,只限于垂涎,从没做出过分的举动和不敬的言语。 关于她的名字,亦辉无从得知,外人只称呼其为老板娘,而程书广,印象里,他有事喊她,皆用“你”、“诶”之类的词代替。 在亦辉的眼中,他们确实不像是情侣,更不像是激情散尽后的老夫老妻。只是非常的恭敬。 ——你饭吃过了吗? ——还没有。 ——那我去厨房给你做一点。 ——麻烦你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言语中客气到了极致,却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客气。 暑假到来后的生意异常兴旺,从中午十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钟。常常忙得手忙脚乱,左右开弓。亦辉根本顾不上吃饭,过了饭点,也失去了胃口。不像后厨的两个厨师,饿了随手从客人的食物中拣两筷,反正看不出。程书广和她女朋友的胃早适应了午饭延后的情况。 “亦辉,你先去吃饭吧。” 亦辉此刻正在收拾大厅桌上的餐具,听到背后传来叫他的声音。低沉,略带一点沙哑。好像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上一些。从他的声音中,仿佛可以听到他心里难言的心事,看到沧桑的过往。 “还有最后一桌,我收拾完再去吃。”亦辉手上拿着一块发灰的抹布,弓着身子,把方桌的边边角角一丝不苟地来回擦着。然后把桌上的餐具轻手轻脚地放进推车上的蓝色塑料筐内。 窗外的天气正好,梅雨天气短暂地停歇了。水泥地上湿漉漉的来不及干透。阳光奋力穿透树叶之间的罅隙,射进室内,落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等下再收拾,要注意身体。”亦辉转过身来,看到程书广站在后面说:“你这么瘦,不多吃一点,会吃不消的。” 我可不希望我的员工因为上班而饿得昏倒。 亦辉愣愣地注视他,一个多月以来,他是第一次跟自己说了工作以外的话。关键是话语当中充满着关心。 不过,应该是老板单纯地关心员工吧? “我把餐具推去后厨,然后再吃。”亦辉勉强地笑笑。 “交给我好了。”程书广伸手去抓推车的手把。他的手心碰触到了他的手背。 不约而同地对视。 总感觉有一种微妙的关系。 亦辉把手迅速地抽出来,埋首看着地上地砖的铺排方向往后厨走去。 大概是天气过于炎热,手背,脸庞火辣辣的灼痛。 下午,店里的客人骤减,餐厅过了饭点,几乎没有人会来。偶尔会有几个网上点餐的单子敲响安静的午后。 早前由于人手不足,网络点餐一直没有开通,自从招了亦辉之后,稍微缓和了忙碌的氛围。 餐厅随之推出了几个下午茶的活动,加之盛夏,酷暑难当,生意竟也快速地进入了轨道。大有盖过实体点餐的趋势。 电脑上的提示音连续作响了两次。老板和他女朋友仍未见踪影。 亦辉把自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小票拿去给后厨的厨师,请他们制作饮料和冰淇淋。 “这个是老板娘的工作,我们不会做。”其中一个身形略胖的厨师说。 另外一个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靠着桌子,打起了盹。亦辉也不敢去吵醒他。 其实他俩不肯做也是有原因的。下厨做菜是强项,对于一些精致的糕点和饮料之类,未曾受过系统的学习。之前擅自制作过一次,结果客户拿到后,硬说味道不符,导致退款。 亦辉推开拉门,前往楼上的包厢去寻找老板娘。 “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 从楼梯转出来后,一句刻意压低声音的话沿着狭小的走道,扑向亦辉。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保持现状好了,能和你……我就心满意足了。”老板娘几乎恳求的语气,呜咽着。 亦辉站在墙后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为难之际,她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眼眶中。她侧首看了他一眼,匆匆别过头。他用低头转移视线,回避了尴尬。 “老板娘,来单子了。”亦辉颤巍巍地说。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掉潮湿,应了一声便走下楼去。 “老板,你还好吗?”亦辉本能地关心地问:“我刚才好像……” 亦辉的情商不高,直接揭露了他们刚才难堪的画面。 “做好你自己的事情。”程书广面露愠色,“不该你管的事情少管。” 一句晴天霹雳的话,造成五雷轰顶的效果。他本就是一个内向敏感的人,说话做事总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哦……”话在此收尾,说不下去。亦辉不安地抓着双手,好像这样就可以缓解紧张和局促。 从下午到晚上,三个人各怀心事,心不在焉。 “亦辉,等一下。”程书广从背后叫住了他,“这些吃的你带回去。”他把手里打包好的宵夜塞到他手里。 今天下午的那番话,令程书广耿耿于怀。那些一直憋在心里的伤心事,不能直言明说的秘密,像是一座针塔,每天都要准时地遭受一次撞击。数天后,满是累累伤痕的表面,触目惊心。对于亦辉,他深深自责,压抑太久的负面情绪,爆发在他身上。可是,却无法告知原委。 亦辉娇瘦的模样,楚楚可怜。他远远看去,真不像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一头偏长的头发,垂在耳畔,刘海停在眼睛上方几毫米处。从发丝的缝隙中隐现出来的双眸,哀怨婉转。小巧的鼻子,粉白的薄唇,瘦削的下巴,简直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茶色的头发更衬得他皮肤的雪白。他像他的妈妈,或许,上苍把他妈妈所有的基因优点全部遗传给了他。同时遗传过去的还有那颗自卑的心。 亦辉茫茫然接过。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仍然后怕。可瞥见程书广平静的面色,皱紧的心逐渐放松了下来。 “老板,怎么我们没有?”两个中年厨师不满地抱怨。 “你们平时偷吃客人的菜,以为我没看到吗?”程书广不耐地说:“想吃,花钱买去。”说完,推开他俩,从中间走了进去。 “我说亦辉,老板对你可真不一般。”微胖的中年厨师说:“他们干了这么些年,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亦辉见他话里有话,准备发表演讲的样子,机械地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他的话,他们的话,瞬间充盈脑海。 程书广,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亦辉坐在回家的地铁上,车厢内的乘客寥寥无几。想法和愁思无限地放大着。 ------------ 第三十二章——往日恩怨 亦舒闲来无事,独自回了一趟湘塘村。 站在村口的大桥上,老远就听见打桩的声音。 高楼初见模型,大约建到了十层楼的高度。 香樟底下结着几只虫蛹,在吞噬着树的生命力。 唯一不变的是从桥上往远处眺望的云景。依然那么浓厚,那么磅礴。 太阳从头顶直直地照射下来,影子浓缩成一团黑球。 亦舒隐在树荫下走着,她看着树叶拼凑出来的影子,一副黑白相成的画作。略略有些悲伤。 吹来的风,太过温热。好想念那段时间的凉凉清风。 家所处的地方早已夷为平地。矗立于此的是一幢灰色的水泥怪物。 而种着芭蕉树的位置,此刻被黄沙,石灰掩埋。 亦舒十分后悔当初搬家的时候,没有把它迁走。这样,或许它还能再存活好长一段时间。那株芭蕉,还是她五年级春游那会儿,在山脚的一棵大树后面的草丛里将之小心翼翼地挖出来的。可话说回来,偌大的芭蕉树,根本无处安身。 工地上龙蛇混杂。大量的灰尘在强光下剧烈地浮动。亦舒掩着口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诶,诶,诶,你别挡我们!” 亦舒惊到向斜后方退了一步,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光着上身,徒手抱着沙包和水泥袋,推着泥浆车过来。 “你是来找你男人的?”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打趣道。身上,头发上不停地流着汗。脖子上挂着的白毛巾可以拧出一百毫升的水来。 亦舒瞥了他一眼,懒得搭话,顾自走开。 “嘿,小娘们还害羞了。” 沿着残破的石板路,走到了大路上。 那条石板路几乎看不出它原来的样子,被水泥临时,简易地进行了涂抹覆盖。只是顺着原有的方位,猜测出它本来的位置。 湘塘村到锦澜小区没有直达的公交车,坐三站路到耶和路口下车,需要步行很长一段路,方能到达。 路旁的树恹恹的没有生气,只有蝉欢快地鸣叫着。 “苏亦舒?” 一个不确定的声音从后面幽幽地飘来。 “你是不是苏亦舒?” 这次的声音疑问中又添加了肯定的味道。 亦舒正从单肩包里拿出钥匙准备开门,钥匙在锁孔前探索了半天,没有插进去。 会是谁这么无聊? 老小区的老保安根本不管进出的人群。无论是三教九流还是邪魔歪道,统统放行。 亦舒转过头,眼神从厌烦转成惊诧。 是他! 亦辉的高中同学! “原来你就是苏亦舒!”他同样的惊讶。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亦舒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是嫌我弟弟被你欺负的不够,今天上门来补上的吗?” “你那个娘炮弟弟我才没兴趣,我今天是特地来找你的。”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 “我跟你能有什么好说的?”亦舒瞪着眼睛反问道。 “我跟你或许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他顿了顿,“我姐姐的事就跟你有关了。” “你姐姐?” “我姐姐是唐黛。” 亦舒惊愕地重新审视眼前的他。 他叫唐潮,是亦辉的高中同班同学。是班上,乃至整个学校大名响当当的人物。说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要追溯到三月份的时候。那天亦辉的班主任楚依絮打电话给亦舒,说是她弟弟在学校里打架斗殴。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亲自到学校来一趟,否则就直接劝退。 亦舒担忧万分,她的第一直觉告诉她,亦辉一定被人欺负了。她深信弟弟的为人,绝对不会出手打人。假若真的打了人,那肯定是遭受到了极其严重的伤害,甚至迫害。 “楚老师,我弟弟到底怎么了?”亦舒跌跌撞撞地跨进办公室的门。 “你自己问他吧。”楚依絮指了指靠在墙角的亦辉,“他打了人还不承认,现在在这里掉眼泪给我看。” 亦舒血管里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一个老师说话完全没有老师该有的样子。说话尖酸刻薄,口轻舌薄。 压下怒气后,她走到亦辉面前,仔细查看了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左脸上一道划痕,右边额角一块硬币大小的伤疤,脖子上猫须状的抓痕,其余手背上,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不计其数。亦舒心痛极了,“你快跟我说,谁欺负了你?姐姐会给你做主的。我们没必要受别人的气,我们的命也没有这么下贱,要遭受无耻之人的迫害。更加不用蒙受有些人的颠倒黑白。” 一番指桑骂槐的话,楚依絮自然听得明白,“苏亦辉的姐姐,你要搞清楚,是苏亦辉先动手打人的。我叫你来,是想请你解决问题,不是来制造问题的。” “楚老师,我现在就是在解决问题。”亦舒瞪着她,“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在解决问题吗?我弟弟都被人伤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作为老师,就如此无动于衷!就算,我现在假设,就算是我弟弟先动手打人,那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了解清楚了吗,你把事情的个中原由调查明白了吗?还有,为什么不带我弟弟去附近的诊所处理伤口?”亦舒义愤填膺,对于唯一的亲人,她一向无所畏惧,谁要是敢伤害他,就会跟谁拼命。她接着问:“那么请问,你预备怎么处理,怎么解决,怎么善后?” 亦舒慷慨激昂的陈词把楚依絮说的云里雾里,一时反应不过来。“你们家长这样的态度,我们老师真的不好管了。” 亦舒嗤之以鼻,不好好管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倘若好好地管,怕是整个人都管没了。 “我想请问,那个自称被打的同学现在在何处?”亦舒克制四处逃窜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我看不如叫他出来,我们面对面把事情说个清楚。” 楚依絮撅着嘴嗯了一声,“苏亦辉,你去叫一下唐潮。” 亦辉杵在角落,充耳不闻。 “老师叫你去叫一下人,你没听见吗?”楚依絮言语强硬起来,“你说你,唉……” 难怪总是被人欺负! “我不去。”亦辉艰难地吐出了这三个字。于他一字重如千斤,三个字,便是三千斤。 楚依絮的脸色瞬间垮下来。 亦辉若有所思,抬起头来,“楚老师,我想请问你,难道一个经常被欺负的人,长期不反抗的人,就理所应当地该被贴上沙袋的标签,任人捶打吗?然后有朝一日,这个被打狠了的沙袋奋起反抗,就成了一种罪过吗?” 楚依絮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他不去欺负别人,就单单欺负你呢?凡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总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亦辉语塞,他不会辩驳,不敢争辩。刚刚那句话是他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才说出来的心里话。 亦舒听到这里,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她再也按捺不住,“楚老师,我想请问你,为什么别人都不欺负我弟弟,就他三天两头,隔三差五地来找我弟弟麻烦。这难道不是对方的原因吗?我实在无法苟同你的理论。你作为老师,说话还是要谨言慎行!这样的论述,等同于是在纵容犯罪!” 大概是办公室激烈的争吵传到了隔壁的教室,唐潮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办公室。 那是亦舒与他的第一次对视。 唐潮长得很高,粗略估计得有一米八五。身材很匀称,不瘦不壮。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将他俊俏如雕刻般的五官毫不保留地展现出来。 如果只是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远处,而观赏者亦是站在凝望。会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亦舒看他完好无损的样子,跨步上前,“请问你伤在了哪里?”她转过头用手悲伤地指着,“也请你看看我弟弟伤的惨况。” 唐潮睥睨了她一眼,抬起手腕,推开袖子,示意手臂上的咬痕,“这个算不算受伤。” 区区一个咬痕,相比亦辉的浑身是伤,简直不值一提。 没想到,那些美丽外表下的内在,都是丑陋不堪。就像那些娇艳无比的曼陀罗和郁金香,只能作为观赏的展品,若是有一丁点肢体上的接触,顷刻毙命。 “你这个伤从何而来?”亦舒无力去问。 “你明知故问,当然是你弟弟苏亦辉咬的咯!”唐潮掀了掀眉毛,放下袖子。 “那么请问他为什么会咬你?”亦舒切入主题。 “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去问他。”唐潮懒得回答。 “你是当事人之一,现在又自称是受害者,自然有陈述事情前因后果的必要和义务乌。”亦舒言辞凿凿,不给对方留余地。 “我就说了他几句,他就扑上来咬了我一口。”唐潮云淡风轻地说。 “说了几句?”亦辉惨然,凄然地笑了出来,“你是吠了几声,你说的那些根本不是人话!” “他说了什么?”亦舒退回到亦辉的身前。 亦辉收不住决堤,奔溃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他说,他说……他说我作为一个男人,没有男人的样子,活该没,爹没妈。”他呜咽着,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那些讲不出来的话,亦舒可以完全推测到。对于一个从小没有爸爸,小学时又失去妈妈的人来说,包覆在心脏上面的那层又薄又脆的保护膜,一碰即碎。 何必再来狠心地揭露伤疤,然后在溢血的伤口表面,洒上一把盐。这样的痛快之感究竟有何意义? 亦舒细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亦辉,姐姐带你去检查一下伤口。”扶起他走到门口,转过头来,“有些事情,注定不会得到公平的解决,我只希望大家可以相安无事。” 唐潮看着亦舒远去的背影,凝固的神色渐渐融化开来。苏亦舒,好像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 第三十三章——多管闲事 唐黛,唐潮?唐代,唐朝。两个意思一样的名字,或许早该想到他们之间的关联。 眼前的唐潮换掉校服,仿佛也褪去了一身的青涩。他原本就长得成熟,亦舒与他站在一处,如同同龄人一般。 眼前的他实在太高,亦舒不得不抬起头仰视他。 “我跟你姐姐几乎不认识,至于和你,也谈不上认识。”亦舒扬起下巴,目光一凛,“如果你没有指教,就恕不奉陪了。” “等一下。”亦舒收住脚步,“你觉得你和徐世曦配吗?” 是啊。真的合适吗?亦舒陷入迷惘。在一起共同的话题似乎也不多,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单纯地爱着罢了。 “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两个人在一起喜不喜欢才是最重要的。”亦舒倔强地回应。 “如果说恋爱只要有爱即可,那么倘若结婚呢?”唐潮的眼睑作了一个缓慢的开合动作,修长的睫毛柔和地扑闪。“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他的眸中忽然一闪而过悒怏的影子。 “你的意思是只要身份地位相当,即使没有爱情,也可以凑合过日子?”亦舒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我不知道你是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下成长的,你和我的价值观根本份属两个世界。如果你认为我的退出,世曦就会和唐黛在一起,那么你未免也太小看世曦了。”她向前跨了一步,犀利地注视他:“同学,你今年几岁?你才刚刚成年,懂得什么叫做爱情吗?爱情不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地认为是对就是对了,是错就是错了。它涉及到的只有两个人,与旁人无关。” 唐潮听得出神,曾几何时,似乎也有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苏亦舒,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却又有那么一些自卑和自信的女孩。对于此刻的唐潮而言,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他原以为,姐姐唐黛是这个世界上最知性,最完美的女性,不曾想,还有另外一个不一样的女子存在。 亦舒打开门,从容地步入室内,然后再将门关上,一切的动作自然流畅。即将关上的瞬间,从仅余的门缝里,她的视线做了一个简单的停留。 这个曾经欺负过自己弟弟的人,现在正在为他的姐姐出头。或许在他的心里,亲情同样是那么的重要。 一个重视情感的人,必定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 好像之前对他的重重成见,顷刻间消散了许多。 他到底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和亦辉一样。 十九岁的年纪,内向,外向,乖巧,乖戾,阴柔,阴鸷,都是跨过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必须经历的关卡。 “等一下!” 门在关上的刹那被猛地推开。 亦舒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预备把我打一顿吗?”亦舒不假思索地说。可同时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几乎肯定地告诉自己,他不会出手伤害她。 之前带着伤痕累累的亦辉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只是皮外伤,搽点药膏,过个一星期就能恢复。可能是当时的情绪激动所致,失去了仔细观察分析的冷静。 “我从不打女人。”唐潮孩子气地说。 “所以你只会欺凌弱小?”亦舒话里有话。 “不说这些了。”唐潮转移话题,不想顺着她的问题接下去,他旁若无人地进到室内,快速地扫视了一下环境和布局,“你家里有水吗?天气这么热,又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口渴难耐。” 亦舒看他这副模样,俨然是一个大小孩。一个不承认自己幼稚,故意装成熟的大小孩。 “家里只有白开水。” 亦舒把桌子上的玻璃杯翻过来,右手拿起水壶,倒了半杯水给他。 他接过后一饮而尽。 “怎么是温的?” “水是早上煮的,应该还没有完全冷透。”亦舒拿起桌上的另外一个玻璃杯,沿着杯沿,慢悠悠地倒了三分之一。 “天这么热,怎么不喝冷饮。”唐潮忽然感到身上涔涔地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沿着脖子,流进身体里。“还有,空调也不开。” “喝冰冷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亦舒放下手里的杯子,“空调坏了,喏,有电风扇。” 唐潮简直不敢相信,如今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人靠着一台电风扇熬过一个炎夏。 角落里摆放的是亦辉的折叠床。一条墨绿色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上面压着一个印着卡通猫图案的枕头。床尾的扶栏上挂着他的睡衣,同样是卡通图案。 他还真的像个小孩子。 唐潮喝完水,捏着杯子,视线不停地打转。陌生的环境,不相熟的人,他无所适从了。再呆下去,恐怕于理不合。何况亦舒根本没有留他的打算。 一场意外的,尴尬的,不可思议的碰面。 也许亦舒他们还不知道,这次的见面,正在逐步地改变今后几个年轻人的生活轨迹。 亦舒打了个呵欠,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回到卧室,打开电风扇,懒懒地睡了个午觉。后背上漫布的细汗,随风蒸发,格外地凉爽。 就像那些日子的清风。 当徐世曦发消息过来的时候,亦舒正在收拾客厅。他和亦辉两个人的工作从早忙到晚,家里的打扫就耽搁了下来。 ——我现在在你家楼下。 亦舒诧异,世曦为什么不直接上楼。还有,他不是应该在榕城处理欢乐城的项目,怎么提前回来了。 “你怎么不上楼?” 亦舒走下最后一层台阶,绕过转角。从单元门的檐下看见世曦正站在灯光底下,那盏老式的破旧照明灯,表面缠绕着绵密的蜘蛛网,一只飞蛾顺时针方向转悠着。 黄色的灯光加深了他的柔和,夜晚的风退去了白天的暑气。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上,露出男性年轻的肌肤。相对轻薄的夏款西服此刻被他脱下,搭在右手臂上。 像是一个年轻的少妇在迎接他的丈夫回来。 周围一些五六十岁的中老年妇女,成群结队地涌向小区最宽广的中央区域,然后开始每天必做的广场舞。一跳几个小时。永远不会感到疲累。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世曦牵着亦舒的手,步履轻快地往悦安路地铁口走去。 小区附近不好打车,常常等上半天都不见车子的身影。打车软件也形同虚设,相隔最近的车子也在相距十几公里之外的地方,根本不会有司机愿意接单。 住在此处的居民,大都都是自备交通工具,例如电动车,自行车。何况上班的地点基本都在附近,无需打车。加之打车费用太高,不如选择乘坐地铁和公交。 悦安路是贯穿整个云城的一条主干路,它的西边正好和榕城的景江路接壤。一直延伸到榕城的市中心。 亦舒所在的锦澜小区往北不足一公里,便到了地铁口。 世曦以往去榕城,都需要自驾到郊区的云城北站,坐高铁到榕城东站。奈何东站同样在郊区。自驾上高速时常遭遇堵车。现下有了跨市地铁,一个小时就能准时达到。 “你不是在榕城吗?”亦舒通过安检口,回过来问他,“欢乐城的项目谈妥了吗?” “还没有。”世曦从后面跟上来,“我明天一早还得过去。” “那你今天特地回来是?” “为了见你一面。” 为了见我一面?亦舒还以为出现了幻听,不敢置信地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她同样想天天见到他,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简直是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只是他的工作永远都那么忙,不是在处理文件,就是在谈生意。有好几次打电话过去,都听见电话里传来的业务交谈的嘈杂声,于是只能悻悻地挂断。迅元,到底不是那里的员工,三天两头过去惹人非议。况且,空降的唐黛一直盘桓于此,倘若碰见,分外眼红。 车厢内,往返两个城市的乘客掎裳连襼,亦舒被人潮推到进出车门的中间。 居然连个扶手也没有。亦舒被挤得东倒西歪。 “抓住我。” 世曦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 两颊爬上滚烫。 亦舒自己也纳闷,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也拥抱过,牵手过,亲吻过,怎么一遇到亲昵的举动,还是会心跳加速? ------------ 第三十四章——生日蛋糕 走出地铁站,夜色彻底深了, 亦舒走在世曦的身侧,脚下的便道砖崭新如洗。那些因为不断茁壮的树根而打乱的便道砖全部撤换。 站立在两树中间的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成瘦长型。亦舒盯着,看着,他的影子比自己的要长出一个头的距离。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亦舒忍不住开口问。她对于徐世曦的神神秘秘愈发好奇。 “快到了。”他笑盈盈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哦?”亦舒弱弱地应了一声。 惊喜吗?他很少给自己惊喜。那些平淡,平凡的情真意切,其实就是最完美的惊喜。亦舒把从注视着影子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自信,让人很放心,很想靠近,亲近。 他身上那种若有似无的,淡淡的男性的味道,是她忍不住细细地鼻子去轻嗅。不敢用力太猛,害怕他察觉,更担心一下子吸收干净,就永远地失去了。 走到道路尽头,往旁边小路拐进去,越往里去,灯光渐少,此处路灯稀少,用来照明的是居民窗户内透出来的灯光。 悠悠地落在水泥地上,仿佛时间方面了脚步。 十三巷。 这是一家老式的蛋糕店,店铺的门楣保持着八十年代的风格,复古,怀旧。可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仿古。它从上世纪传至今日,走过了三十几个年头。期间,街道,建筑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它仍旧岿然不动。只是每隔几年做一些细微的修补工作。 相隔百米之遥便闻到了浓郁的奶香气,一阵接着一阵,扑面而来。 “老板,我来了。”徐世曦推开蛋糕店的门,朝柜台前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喊了一声。 “你终于来了。”老者推了推老花眼镜,眯着眼睛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有事耽搁了。”世曦拉着亦舒往里走去,“真是抱歉,让您等我们。” “她就是你的女朋友?”老人面色含笑,“你小子眼光不错,她长得很漂亮。” “您好……”亦舒被他一夸,倒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又开始升温。幸好这家蛋糕店的光线较为昏黄,不易觉察到她脸上的异样。 “那你们忙,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老人解下系在腰间的围裙,放在一旁的椅背上,取下老花眼镜说:“等下你们走了,就帮我把门锁上,钥匙就放在门口那盆花的底下就可以了。” “嗯,知道了。您路上注意安全。” 徐世曦送走老人,关上了店门。 “你在这里做一下,我马上出来。”然后他放下手里的西服,朝柜台后面的门走去。 亦舒站在店内的正中央,旋转着观察着里面的一切。全部是带着年代感的建筑,多是在电影和电视剧中才能看到的装修和物品。竟略略感伤起来。面对怀旧的事物,人总是难抑悲伤的情绪。好像在代表着一些失去的东西,一些曾经是那么崭新的,簇新的事物,此刻在眼前的却是老旧。 蛋糕店的格局并不大,加上后厨大约只有二十平米。但空间被利用地非常彻底。靠窗的一隅,摆着两张深色的桌子,供客人小憩。墙上张贴着很多情侣的照片,正好装点了这面陈旧的泥墙。 玻璃柜台里的蛋糕已售卖一空。蛋糕店的老板每天只做足够的数量,他从来不把糕点留至隔天再次贩卖。 “久等了。”徐世曦端着一个圆盘从里面出来,圆盘的上面摆着一个圆形的米黄色的物体。 亦舒把视线定格在他身上。他捧着蛋糕?他是要做蛋糕吗,为什么突然会想做蛋糕呢?今天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本想做好了再拿出来,给你一个惊喜的。”徐世曦把蛋糕放在桌子上,弓着身子抬起头,“时间太晚了,我怕你等不及了。” “你是想亲自动手做吗?”亦舒问。 “是的。” “为什么要做蛋糕给我?”亦舒疑惑地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从世曦带她来这家十三巷蛋糕店的时候,亦舒的脑子里就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总不会是相识多少天之类的纪念日吧?这样略显荒谬的做法,以世曦的性格肯定是做不出来的。 “你真的不记得了?”徐世曦的严重漫上一层失望的影子。 亦舒摇摇头。实在想不出来。也不想胡乱猜测。 “傻瓜,今天是你的生日呀。”徐世曦忍不住笑了出来。 生日?对呀,今天是我的生日!亦舒才想起来,今天是她二十六岁的生日。过了今天,终将告别二十五的生活,进入第二十六年的生涯。 生日。有多少年没有过生日了。总有五六个年头了吧。人长大了,这些节假日似乎都不再重视和期待了。渐渐地,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和意义。 “我的生日,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世曦笑容可掬,没有作答。 他自然知道。喜欢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了解她的全部,她的一切。那是爱她的证明,更是一种对爱的释放。 “要不要一起动手做做看。”徐世曦扶住桌上的一个装着奶油的盘子,用刀豪气地舀了一大块,覆在蛋糕表面,然后像是压路机一般,朝四面八方推平开去。 “我想试试。”亦舒俯下身子拿起另一边的奶油,轻轻地往前挤了挤,袋子里乳白色的奶油呈弯曲的细条状,蜷缩在一起。像一条条缠绕的白色蚯蚓。 徐世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是,花吗?” 亦舒也被自己这个不知名的花型逗笑,“这是不死鸟,是一种多肉植物。” 不死鸟亦称落地生根,即使叶缘被掐断,仍然会长出密密麻麻的不定芽,是一种繁殖能力极强且极易养活的植物。 亦舒也曾渴望着化成一株不死鸟,独立、傲然、绝世地活在这个世上。任凭风霜雨露,酷夏严冬。 蛋糕最后成型的样子实在惨不忍睹,徐世曦还向这家店的老师傅请教了半天,掌握了多项要诀。但真正上手时,却头脑一片空白。 大概是因为亦舒站在眼前的缘故。她散发出来的气场,打乱了他的节奏。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蛋糕的。”亦舒一边修饰她的作品,一边问。 “前段时间跟江师傅学的。” 说起这家蛋糕店的老师傅,也是一个用情至深的人。他今年已有六十五岁,经营了四十个年头。他的妻子非常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蛋糕一类。但对于当时贫穷的他而言,哪怕省吃俭用,一个月的工钱也只够买上一个。后来,他从厂里辞职,特地到一家蛋糕店打工,希望学到制作蛋糕的手艺,如此,便可以每天做给她吃了。蛋糕店的老板被他的痴情感动,收下他当学徒,并倾囊传授。后来,还把这家十三巷传给了他。只是,天意弄人,他的妻子不久之后病故了。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后,重新振作起来。并在墙壁上开辟出一块区域,只要是来此消费的情侣,都会希望他们留下属于他们的珍贵回忆。 所以,当徐世曦把他的想法告知江师傅时,他欣然同意。自己身上留下的遗憾,可以在千千万万的人身上得到圆满。 蛋糕的样子差强人意,但做蛋糕的人甜蜜无比。 亦舒用食指扣下一小块奶油,出其不意地抹在了世曦的鼻尖。 世曦猛一抬头,抬起右手,轻轻地擦下,然后放进了嘴里。这或许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 他随后拿起一旁的刀子和碗碟,切下一块三角形状的蛋糕递给亦舒。他没有学着她调皮地用奶油捉弄。 亦舒捧着最爱的蛋糕,这个由最爱的人制作的甜点,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口,足够让她甜至心里,回味许久。 ------------ 第三十五章——姗姗去迟 第二天,天色刚刚亮透,徐世曦便匆匆忙忙地赶回榕城。 夏天的白天总是来的特别早。亦舒恨不得此时是冬至,如此,离别可以晚点到来。 亦辉回了趟学校,填写高考志愿。以他的成绩,只能报考一些小城市的冷门专业。大城市的热门专业根本没有他选择的权利。其实,他早就做好不上大学的准备。浪费四年的时光,让姐姐再辛劳四年,他于心不忍。再者,目前的生活,很平静,很平淡,很平凡,是他渴望的生活。一个人简简单单地过完一生,也是一种伟大的理想吧? 一进校门,就远远地看到唐潮的车子往自己这边驶来。亦辉和亦舒一样,对车子的型号和价格完全不了解。只是从围观的女生的尖叫声中,可以断定这辆车一定价格不菲。 唐潮的车子是他十八岁生日是唐经国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拿到车子以后,居然只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考出了驾照。 有钱人的世界是穷人无法想像的。正如有钱人无法想像穷人的世界一样。 一些女生因为即将要和唐潮分别,不约而同地感伤起来,依依不舍的模样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确实感人。还有一部分的女生殷切地打听他报考的专业,期盼可以考上同一所大学,再续前缘。 亦辉看不下去,抓了抓肩上的背带,顾自走向电脑教室。 随后到来的唐潮刻意坐到了亦辉的邻座。他谨慎地将头的角度往左偏过三十度,他对他露出一个招牌笑容。 亦辉不寒而栗。伤痛的回忆唯有漫长的岁月才能消减。却也无法消失。 “你准备报考哪所学校?”唐潮开口问道。像是对着一个好友提问,那样自然,那样随意。 亦辉心中笃定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用手点着鼠标,在电脑界面上点来点去。 “我问你呢!”唐潮冲着苏亦辉提高音量吼道。 他被惊到,呆滞地转向他,“反正不会和你报考同一个专业,你可以放心。” 唐潮被他的话噎到,郁闷地点着头。他诧异为何今天突然想跟他讲话,即使现在他拿话堵自己,居然也不那么生气。 填完志愿,亦辉看了看时间,中午时分,快来不及赶去上班了。他拎起挂在椅子上的书包,急匆匆地往外赶。顾不上留恋一眼生活了三年的学校。 或许不堪回首的记忆还是尘封最为合适。 “你去哪里我送你。”唐潮追上来问。 “我搭公交就可以了。”亦辉头也不回地说:“不麻烦你。” 苏亦辉实在想不通唐潮到底是在唱哪一处戏。不过,不管是什么戏,从今天开始,从此刻开始,他就要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 如释重负。 就在亦辉去上班的途中,同一时间的亦舒也在赶往纺织城的路上。 由于昨晚的情意绵绵,导致今早困意难消。 亦辉出门前,轻扣门扉叫过两声。亦舒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后,再度沉入梦乡。醒来后,太阳已经从西边的墙上转移到了床上。火辣辣的灼痛感如同置身沙漠。 亦舒赶紧换好衣服,随意地洗漱。不到十分钟取下墙钩上的单肩包,跨在肩上,争分夺秒地冲出了家门。 今天,郭雅眉正好轮休,也就是说,此刻店铺的大门处于紧闭状态。 前天联系的客户中午十二点便要过来下单。亦舒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五分,勉强可以赶上。 她扶着公交车上的铁柱子,忐忑不安。接连不断的红灯阻挡她前进的脚步。真恨不得立马飞奔过去。 令她更加不安的是,实体店安装了监控设备。除了防贼,另一个作用便是随时查看员工上班的情况。 侥幸的是,领导并不会时时查看,只是偶然闲得无聊的时候才登陆系统窥探一下。 大楼前面的花坛中新做了一个地球仪形状的地标,用了各种深浅不一的植物缠绕而成。亦舒绕过时驻足看了一小会儿。旁边还有一个金属制成的人形,呈奔跑状。 这个奔跑的人形似乎起到了某种提示的作用,她随即加快了步伐。 “你这么才来!”一个二十出头,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郎不满地抱怨,“我是趁着午休的时间赶过来的,你却姗姗来迟。你们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亦舒难以启齿因为睡过头才迟到,只能连连道歉,平息对方的怒气。 打开玻璃门上的锁,开起电源总闸。一幅幅的窗帘像是一张张的油画,映入眼帘。有些目眩神迷。 “你先坐,我给您倒杯水。”亦舒放下肩上的包,招呼着对方坐下。 “不必了,我赶时间!这个是我家窗户的准确的尺寸表。”她从宝蓝色的皮质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扔在桌上,“你赶紧照着这个尺寸算一下。” “好的,你稍等。”亦舒拉开椅子坐下,从桌角的笔筒里拿出一支水笔,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一张白纸,快速地计算起来。 所有的细节和注意点前天都已详细讲明,今天只要算好窗帘尺寸和价格即可,故无需太多时间。 女郎双臂交叉,左顾右盼,显得烦躁难安。她的年纪与亦舒相仿,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短款连衣裙,画着精致的妆容,葱管般的纤手均匀地涂抹着粉色的指甲油。 亦舒抬眼瞧她,似乎有几分唐黛的影子。 不到十分钟,计算好了所有的尺寸。亦舒把计算过程著名后交给女郎,并告知她最终的价格。 女郎倒也爽快,拿出手机,扫了一下柜台前张贴的二维码,一分不少地付清了费用。 亦舒向她要了收货地址,承诺一星期内发货。其实擅自保证七天发货,她的心里实在没底。只是为了平息对发的怨气,只能赌一把。 下午,进进出出的客人很多,几乎是只看不买。亦舒瞧他们的样子,更像是一些外地来的打工仔。大概是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或者工作。身上穿着玫红、柠檬黄、湖水蓝之类颜色极其艳丽的T恤。 一看就是来此打发时间,享受免费的冷气。 经历的客户人群多了,分辨的能力或多或少增强了几分。 实体店的客人比网络上接待的客人更难缠。至少网上的客户倘若说出无知的话,提出无礼的要求,可以直接放声大骂。可现实中万不可如此,不仅要以礼相待,更要骂不还口。即使对方说出难听的话语,也要把怒气转化成笑容。 闵杭瑞依旧是冷冷淡淡地回复。亦舒习以为常,多见不怪了。交代清楚细节要求,当即结束交谈。 何必总以低姿态去迎合别人的傲慢。 自从陆旭杲请了长假后,发货员的职位由姚师傅的学徒小褚临时接替。说到小褚,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一个月的时间基本掌握了知识点和要诀,几个月下来,可以独当一面。姚师傅老怀安慰。无奈的是,渐入佳境的生意导致人手不足,一时间招不到合适的人才,只能从公司内部挑选,暂且顶上。 亦舒几天前和陆旭杲通过电话,他的语气变得平静和平淡了许多。好像那场猛烈的风暴雨止转阴,渐渐平息了下来。 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男子展露出有别常人的成熟。 大概成熟和年纪无关。 ——“我们很好,你们也要好好的,期待重逢时都是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我们? 难道他已经找到了她?亦舒急急开口,“你是不是找到颜露了?要是找到了,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这个……”陆旭杲停顿了,“一定会的。” 亦舒的直觉告诉她,他很有可能已经找到了颜露。只是无论她如何追问,逼问,他就是咬定了没有找到。 或许是真的还没有找到吧? ------------ 第三十七章——意外被困 暮色迅速吞噬了这个世界。从黄昏到黑夜,挣扎了近一个小时。 望湖边上的杨柳,摇曳着身姿。其中一部分的柳条浸到了水里,随波荡漾。 湖边几盏零星的路灯,艰难地从叶缝中透出晃晕来。 亦舒按着大腿站起来,眼前一阵晕眩。缓过神后,揉了揉发麻的小腿。面对眼前的困境,她无计可施。 倘若有他陪在身边,别说是现在这个黑暗的大楼,哪怕是黑暗的深渊,都无所畏惧。 一个人有时候会成为另一个人滋生坚强的源泉。 唐潮的额间,手心,后背开始密密麻麻地涔出汗珠。他小时候由于学习成绩不好,经常被唐经国关进后院的仓库。任凭他如何哀求,讨饶,都无济于事。她的妈妈是个没有主见,没有一点说话权利的女人,只能躲在房间里默默拭泪。 仓库冬冷夏热,且没有一处透光通气的开口。室内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在黑暗里像一个个面目狰狞,奇形怪状的怪物。 最初会吓得哇哇大叫,嚎啕大哭,大约从第三次开始,他提前在仓库的隐蔽处凿出了一个直径三十公分的洞,再用旧物遮挡掩盖。 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倒是把唐经国气得不轻,他只得另寻它法,殴打,罚抄,无所不用其极。 尽管过去了十几年,但随着年岁增长,他愈发讨厌黑暗。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黑色烟雾,令他加重了呼吸。 唐潮把手撑在钢化玻璃门上,反复敲打。 “我看不如把这扇门打破,这样我们就能出去了。”他看着外面昏黄暗淡的灯光,汲取微弱的勇气和希望。身后那大片的,成群的黑色气体,他提不起信心去目睹。 “打破?”亦舒不敢置信地问:“打破你赔钱吗?” “又不值几个钱。”唐潮依旧目视外面路灯照射出来的光芒。 “就看你能不能打破了。”亦舒不抱任何期望地说:“这个是钢化玻璃,这里也没有榔头,你预备徒手击碎吗?” 唐潮被亦舒问住了,他自然清楚这扇门的坚硬程度。即便多年来一直健身,锻炼,血肉之躯的拳头去对抗钢化的玻璃,简直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亦舒抓着门把晃动了两下,蓦然地有了主意,“楼梯转角附近的一间店铺旁有消防设备,里面应该有消防锤,你如果不在乎赔钱,不如就去把它拿来吧。” 唐潮眼里燃起了希望,他笑着说:“那你去把它拿来吧。” “你让我去?”亦舒难以置信,“我虽比你年长,好歹是女孩子,现在里面黑灯瞎火的……你怎么好意思让我去。” 围拢过来的黑色,使得原本空旷的空间变得愈加巨大,一眼望去,像是一条无止境的隧道。 大楼切断电源后,开了一天的冷气在极速地消散中。 空气愈来愈闷热。 亦舒咽了一口口水,宁可呆在原地。 “你不去,咱俩今晚都得在这里过夜了。”唐潮晓以大义。 “你以为这是谁造成的?”亦舒毫不客气地反驳,“要不是你胡搅蛮缠,我何至于被关在这里。”她顿了顿,把混乱的思绪重新理顺,接着说:“你一个劲地让我去,莫非你是怕黑,不敢去?” 几乎肯定的问句。 “笑话。”唐潮故意笑起来,借此来证明自己绝对不是怕黑,“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会怕黑!” “那你怕什么?”亦舒套他的话。 “我怕……”唐潮立即意识到她的意图,收住了话,“从小到大,还没有让我害怕的东西。都是我让别人害怕。”他毫无底气地吹嘘。 “那你既然什么都不怕,就赶紧去吧。” “去就去!”唐潮硕大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浮动。 他站在原地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心里准备,尽可能多地吸取外面薄弱的光亮。好像等下进入黑暗中,可以用来照明似的。 她目送他的背影渐渐隐入。竟有些替他担心。大概是他刚才的模样和亦辉有几分相似的缘故,油然生出一种亲切之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电量耗尽,本跟看不了时间。手表从不习惯佩戴,因而无从获知现下时针和分针所处的位置。她约摸地估计,唐潮进去已有二十几分钟。从东门到大楼中央,往返不过五分钟,即使在黑暗中,动作不得不放缓,加上找消防锤的时间,理应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莫非是出事了?亦舒心慌意乱,惴惴不安。她冲着身后的那片黑暗,提声喊了几下。然而徒劳无功。飘散出去的声音,在到达某个地方之后,不约而同地传送回来。在屏蔽视觉的作用后,听觉的功能意外地强大。 亦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紧。 贴着玻璃门,可以勉强看到宇阳路上穿行的车辆,近光灯和远光灯来回变换,转向灯和双跳灯也来凑热闹。斜对面那幢大楼的尽数熄灭,空荡荡,黑压压的像是一座废弃的死城。压抑和惶恐席卷而来。 纺织城其实是由几幢规模大小差不多的大楼组合在一起的。在星洲大道和宇阳路交叉的两段,共有二十几幢建筑,分别经营着各种梭织和针织的面料。在这里,每天都会产生几千万,甚至上亿的交易额。因此,不难理解,凯盛的领导非要在此安营扎寨。 实在是一块诱惑巨大的蛋糕。 亦舒捂着胸口,集中身上的勇气。她死死地抓住肩上的背带,手指用力地掐向手心,以疼痛来转移紧张和恐慌。 幸好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低头看着白色地砖,凭借记忆一步一步地朝里面走去。 “你在哪里?”亦舒停下来喊,“听到应一声。” 听不见任何回答。 她继续前进。 好像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楼梯附近。墙面底下荧光绿的“安全出口”分外醒目。但是唐潮去了哪里呢? 亦舒再次喊了两声。这次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从不远处飘忽过来。她循着声音的来源地慢 慢踱去。 一团比黑色更浓重的黑影蜷缩在一家店铺的橱窗门口。 “你坐在这里干嘛?” 亦舒颇为不悦,等了他许久,居然心安理得地坐在此处发呆。 “我在等你。”他强装镇定地调侃。 唐潮的声音有些许沙哑,他的嗓音本就极其低沉,亦舒要竖起耳朵,仔细去听,才能听清楚他讲话的内容。黑暗的扩音器起不到丝毫作用。 她恍然明白他的恐惧。刚才一定经历过一场剧烈的心里斗争。 “锤子我拿到了,快走吧。”亦舒柔和地问:“要不要我扶你?” “用不着!”他感到一阵难堪,让人看到自己最窘的一面,简直无地自容。竭力想要隐藏的往事,轻易地被解封。“我只是累了,想坐下歇一下,你可误会以为我是害怕。” 亦舒忍俊不禁,成全他男人的自尊心。 回去的路,迎着玻璃门外的灯光,变得非常顺利。 “真的要砸?”她犹豫地,迟疑地问。 “当然要砸!”他从她手里夺过消防锤,“难道你想呆到明天早上吗?” 亦舒沉默。若真的呆到第二天,怕是会引发一系列解释不清的流言蜚语。 玻璃门在一声震耳欲聋的敲击声中,瞬间粉碎。乒乒乓乓的碎裂声在不断地蔓延开来。同时更加响亮,更加此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栋大楼。 怎么会有警报声? 亦舒的身体发冷,手心渗出冷汗。 “快点走啊!”唐潮冲她大声喊,“你想留在这里被抓吗?” 亦舒的身体僵硬到挪不开步子,好像脚底生出了根须,牢牢地扎根于此。 没等他们逃离“案发现场”,警车尖利的声音飞快地迫近。 ------------ 第三十八章——警局之行 “这么晚了,你们究竟在那里做什么?”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警察坐在木椅上,两臂交叠着放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倾,眼神犀利地盯着对方。 出于职业的惯性,无论案件的大小,犯人的种类,他一概横眉冷目,正颜厉色。 亦舒被他冰冷的目光镇住,所有想要解释的话全部打乱忘记。 二十多年来,除去上次因为颜露失踪的事情来警局报案之外,从未踏足于此。 这里,总是给人一种压抑、肃穆的感觉。蓝色的墙面,酒红色的长桌,封闭的空间。好像每说一句话,空间就会被压缩一寸。 “我们出不去了……”亦舒心慌意乱,“门被锁上了,手机也没电了。所以……” “所以你们就砸门?”中年男警察顺着她的话逼问。 “不然你叫我们怎么办?”唐潮忍不住开口,“难道让我们在哪里呆一个晚上?” “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中年男警察警告他。 “我说话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唐潮一脸理直气壮地说:“如果换做你,你会这么做?” 中年男警察咳了咳嗓子里的痰,回避地答道:“你们是不是故意等到纺织城关门了,然后准备偷东西?我看你们两个长得都像个文化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 “我们本来就是文化人。”唐潮的两道剑眉交错缠绕,眉心扭成一团,“还有没有证据的事情,请你不要胡乱猜测,肆意给我们扣帽子。警察就可以随便冤枉人吗?” “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冲。”中年男警察居然没有生气。 唐潮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亦舒急忙阻止他。 “我在纺织城上班。”亦舒的头脑意识回复了冷静和清醒,“因为一些原因,下班晚了,所以被关在里面出不去了。” “你说你在纺织城上班?”他狐疑地盯着她,捕捉她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那么,你有工作证吗?店铺的名字叫什么,任职于哪一家公司,公司领导的电话是多少?” 亦舒被他一连串,如同事先背好的台词再度搅乱。店铺名字,公司名字,领导电话,她自然是知道,可现下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若是传到领导耳朵里,一顿责罚是小,万一被辞退才是大事。刘寒璋的告诫和嘱咐还言犹在耳。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难道就要葬送了吗? 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拇指大小的工作牌,上面写着“纺织城员工”几个黑体字。 看到工作牌,警察基本相信了亦舒说的话。“那你的呢?”他用下巴指了指唐潮。 “我又不是那里的员工。”他依旧没好气地说:“我是去买窗帘的客户。” “这么晚去买窗帘?”他把视线移至她身上,在等她的回答。 “没人规定去购买的时间吧。”唐潮说。 “我没问你。”警察吼着。 亦舒有些迟疑,“他,是来买窗帘的。也正是托他的福,我才出不去了。” 警察一边问,一边拿着水笔在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本子上记录下问话的要点。 正准备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 徐世曦和唐黛出现了门口。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比他们瘦小低矮的身影,怯怯地瑟缩着,亦舒定睛一看,是弟弟苏亦辉。 他们三个怎么会一起过来? “你们几个是家属?”中年警察站起来问。 “是的。”徐世曦简洁干脆地回答。 但这简短的两个字,却造成了一系列的连锁效应,亦舒感动,唐黛震动,唐潮悸动,亦辉缓动。 用了十几分钟,了解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 徐世曦明白亦舒心中的顾虑,他愿意主动承担一切的损失。只希望警方这边不要把事情往大了处理。 唐黛忍不住数落了几句唐潮。她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他为了自己的爱情刻意去接近亦舒,想方设法地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唐黛眼里盛满疑问。 “说来话长。”唐潮有些碍口,僵硬地笑了笑,“姐,你可千万不要跟咱爸说,你了解他的脾气的,要是他知道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你知道他会生气,你还这么做!”唐黛提高声音吼道。 五个人,算上警察一共六个人,拥挤在狭小的审讯室内,各自怀着不同,却相似的心思。空间内的隔音效果拔群,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声响。 夜色恐怕深到了极致。 亦舒立到墙边。亦辉站在她的身边,一语不发。从进来到现在,他不曾说过一个字。这样的场合,他从来没有见识过。何况,唐潮也在这里。对于他,他的那些隐忧始终挥之不去,不去回想便好,一旦想起,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关于姐姐和唐潮在一起的原因,他已无暇思索和提问。 唐黛训斥完之后,拽着唐潮后退了两步,静静地等待警察给出的处理结果。 徐世曦成了发言官,他走上前,继续和警察交涉。 “警察同志,你看要不这样,造成的损失,不论金额多少,我们都会如数赔偿。”他真切地说,眼神里透露出几分恳求的意味。 中年警察看他们言辞恳切,又根据他近二十年来的工作经验判断亦舒和唐潮确实是情有可原,并非是宵小之辈。便让他们在文件上签了字,交了赔偿金,然后同意其离开了。 走出警局大厅的门,前面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停着几辆警车。 夜色浓重地化不开。天空暗淡无光,星星月亮统统不见踪影。 “对不起,我老是给你添麻烦。”亦舒喃喃地说。她内疚,自责,懊悔。怎么就会同意唐潮提出的荒谬想法。 “你不用自责。”徐世曦关怀地看着她,尽是怜惜和柔情,“男朋友就是用来让女朋友麻烦的,不然,我还有什么资格成为你托付终生的人呢?” 亦舒羞涩地转过头,看向路边的灌木丛。心里是十分欢喜的。 “关于,那笔赔款的……”亦舒顿了顿,碍口地说:“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尽管这笔钱并不多,但是亦辉马上要上大学了,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债务问题,几个月前,她精细地计算过,加上这个月的工资,才刚好凑齐。 “不用还——”徐世曦戛然而止,他明白她的为人,绝不喜欢占便宜,包括他这个男朋友。对于亦舒来说,除非将来有一天走入婚姻的殿堂,在此之前,只有感情可以无条件地接受,金钱,物质方面的事物,或多或少有些抗拒。大概是卑微的自尊心作祟吧? “那你慢慢还吧,不用急于一时。”他和煦的语气,如沐春风的脸庞,在夜空中发出星辉般的光芒。 “不用你还!”唐潮跨步上前,激动地说:“这件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让你被关,出不去,也是我砸碎玻璃门的。”他一鼓作气地把前因后果简述清楚。“钱我会还给世曦哥的。” 徐世曦对于今晚的种种困惑极了,方才在警局没法细问,这下总算有了盘问的机会。 唐潮只道是去那里随便逛逛,后面发生的一切皆是阴差阳错。 亦舒顾忌在场的人中有唐黛,不便把话摊开来说。况且原因实在荒谬,荒唐,和盘讲出,不仅尴尬,更会对自身产生二次伤害。 三言两语地把起因经过掩盖过去。 世曦本着相信亦舒的原则,不再追问。 唐黛不满的情绪在离开警局的刹彻底爆发。 “你究竟要闯多少祸?”她声色俱厉,眼神熊熊燃烧着,“你这次砸门,下次是不是要杀人!”尽力平息内心的怒火后,她冲亦舒说:“这件事情是我弟弟的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钱我会还给世曦的。” 反正也没几个钱! 唐黛这个人虽然强势,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但是对于是非曲折她是拎得清的。今天唐潮和亦舒两个人发生的事,她大概猜到了一些。当初她和世曦交往的时候,他参与过故事的后半段。 马路上一辆红色的大货车拖着长长的尾音,从他们身边疾驰而去。 扬起的灰尘在闷热的空气里,加重了沉闷。 亦辉走在人群的斜后方,降低着存在感。低头数着脚下便道砖的小方格,专心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他走过来拽了拽亦舒的衣角,头微低着,他身高比她高几厘米,视线刚好平行。“我们回去吧。” 亦舒注视了他几秒钟。 确实天色不早了,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变得稀稀拉拉,总在九点以后了吧? “那我送你们回去吧。”徐世曦凑过来说。然后他转过头,“你们要不也打个车回去吧。” “我们住的近,应该我们一起回去。”唐黛走上前说。 他们住的近?亦舒惊愕。这个距离到底近到什么程度?他从来不曾说过她就住在他附近。现在她故意说出来,说得那么刻意,显然是在预谋着什么。 “我的男朋友送我回去是应该的。”亦舒故意气她,宣誓主权。扬起倔强的双眉。她无法想像有一天能够变得这般勇敢,或许是爱情的力量吧。 唐黛被她的话牢牢地堵在喉咙口。原本猜想亦舒会客气地说不用送之类的话,她可以借此和世曦同行。 人算不如天算。 亦舒尽管是卑怯的,但在遭受一定的打击后,还是会奋起反击。 世曦脸上浮现的欣喜的笑容,久久不能散去。这样的回答,无疑是最美好,最甜蜜的誓言。 在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世曦打开车门,护着亦舒的头部,让她先坐进去。随后拍了拍亦辉的后背,让他坐在姐姐的旁边。自己绕到副驾驶位,打开车门,弯腰跨进了车内。 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对着唐黛和唐潮说:“我们先走了。” 唐黛愣愣地杵在原地,眼神涣散,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地揉进了一把碎冰。在仲夏的夜晚,仿佛寒冬般冰冷。 唐潮看着扬长而去的车子,两端的红色尾灯在暮色中越来越微弱,直到消失在视界中。体表温度也骤然下降了几度。 ------------ 第三十九章——心事重重 车子转过一个弯道,行驶在广袤的悦安路上。 司机为了省油钱,车内没有开冷气。前后左右四扇窗户被摇至最下方,随着疾驰的车速,风呼啸着擦着车身而过。 吹乱了亦舒额前的刘海,迷蒙了双眼。 今天真的是无比漫长的一天。 徐世曦在榕城的项目正处于胶着状态。 迅元公司安排他和唐氏企业的千金唐黛共同合作这个项目。原本公司领导属意的是资历老成的万鑫恒,无奈经过上次偷工减料的丑事,牵连出了几个高层,因此现在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部门经理。许多方案和招标会有意无意地把他排除在外。 也不知公司领导从哪里得知徐世曦和唐黛是大学校友,出于项目工程的综合考量,强硬地撮合他们共同负责。 世曦彷徨良久,一来是不能违抗公司的决定,退无可退;二来此次榕城欢乐城的项目,至关重要。若是一举成功,必然一举成名。 而关于和唐黛的如烟往事,风轻云淡的纠葛,他自认有信心可以处理得当。 其实当初他们两个虽然彼此爱慕,却并未明确言明。就像是弥漫在空气里的花香,馥郁芬芳,忍不住放肆闻嗅。而那朵产生香气的花,只是让它尽情绽放,纵情释放,不会去伸手攀折。 徐世曦始终清晰地区别工作,生活,过去,现在和未来。 工作越是焦头烂额,他的头脑越是清醒。这种别样的清醒他深知是亦舒带给他的某种特殊的化学物质。 因此,无论多忙多累,见到亦舒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即使往返两地,距离不是问题。 走到锦澜小区,他看到万家灯火,唯独亦舒家的窗户漆黑一片。 电话处于关机状态。 该不会出事了吧?一千种可能发生的剧情循环播放。 他像一条深海的游鱼,只能任凭黢黑的暗流推动他前行。 当他无所适从的在小区内徘徊时,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在黑暗中撕开一个灰蒙的口子。 来电显示——亦辉。 中年男警察在把亦舒他们拘押到警局的时候,便直言如果不想在警局过夜,就打电话叫家属过来。 亦舒从她记忆的通讯录中逐一搜索。颜露,不知所踪;世曦,人在外地;剩下的只有亦辉。 亦辉听到姐姐在电话里说是去警局,惊得魂不附体。所有可以想像,无法想像的悲伤结局,他全部预设了一遍。 以悲伤消极的心态去应对生活当中未知的情节,是他独有的作风。 大概是太害怕失去,太害怕成谶。 徐世曦全神贯注地谛听亦辉含糊不清的赘述。运用他过人的分析概括的能力,提炼出事件的关键词,以及地点,时间,人物关系等。 他奔出小区,附近路上来往的车辆实在太少。心急如焚地等了几分钟,便脱下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往悦安路上狂奔。 跑出去没多远,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来电显示——唐黛。 她简洁明了地说了她弟弟唐潮此刻身陷警局,希望他陪同自己一起去。 徐世曦喘着粗气,身上汹涌而出的汗水,顷刻浸湿了他的衬衫。紧紧地贴在他滚烫的后背上。 小麦色的紧致结实的肌肤若隐若现。 他拒绝了她的请求。 以至于半个小时后,当他们三个在警局门口碰见的时候,面面相觑。 “你不是在榕城吗?”亦舒把手搭在世曦座位的椅背上,“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警察局这三个字,她碍于启口,驾驶位上的司机淡然地聆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在不知情的人听来,运用平庸的想象力,自以为是地断定是招惹了是非。 有些误会能避则避。 他身上浸透的汗水,来不及干透,乌黑浓密的发梢缀满一颗颗珍珠似的汗珠。每经过一个亮着路灯的地方,它都会发射出璀璨的光芒。那种淡淡的汗味,亦舒忍不住深吸了两下,她竟可耻地依恋着。 “是我打电话给……”亦辉看着姐姐纤细的双手,低低地说。 直到现在,他翻遍字典,都找不到称呼徐世曦的名词。毕竟是姐姐的男朋友,何况年长十二岁的年纪摆在那里,直呼其名,肯定是不礼貌的。若是唤其哥哥,未免太亲昵。索性,每次提及时直接忽略称谓,要是非要用到,便用空格键代替。 亦舒看了亦辉一眼,他长大了许多,像是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样子。还记得世曦来家里的那天,他不知所可,茫然无措。今天主动打电话联系,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 “亦辉他很担心你。”车子被一块石头颠簸了一下,世曦发梢的汗沿着脖子流到了背上。 亦舒从口袋里拿出纸巾,“你擦一下吧。”满身的大汗,颗颗是他真挚的心。 “你回来不要紧吗?”她注视他擦汗的动作。 为了来见她,顾不得那么多,徐世曦心里这样想着。只是有苏亦辉和司机在场,肉麻的话羞于启齿。 他把头偏转过去,“榕城的项目暂时告一段落,” 亦舒被他突如其来的灼热目光震撼到,心跳剧烈起伏,“那等下还要赶去榕城吗?” “今天不去了。”他转过头,把后脑贴在椅背上,“有思明在那里看着,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还是比较担心你。”他叹气道:“你今天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和唐潮一起出现在警察局?” 亦舒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她默默地把身子靠向后方。远处的灯火,近处的落叶,全部成了她排解忧思的陪衬。 “就像刚才在那里说的那样,事情的经过很简单。”猛烈的风凌乱了她的秀发,她把头发往两边平分开去,固定在耳后。 重新完完整整地讲述一件身心俱疲的事件,无疑是承受二次打击。她自诩的坚强,经受不起风暴的再度来袭。 徐世曦读懂了她的难言之隐。充分吸透汗水的纸巾被他攥在手心,用力掐出水来。 他自责,作为男朋友,不能为她遮风挡雨,规避一切灾祸,是失职,是渎职。 车子在锦澜小区门口停下,亦舒和亦辉打开车门下车。徐世曦近身和司机说了句话,随后也下了车。 “要不上去坐一下吧?”亦舒的脸色舒缓了许多,“喝口水,休息一下。” 换做几个月前,亦舒断然不会主动邀请徐世曦上楼。今天的这份主动,是感动,更是对这段感情的认同和依赖。 徐世曦娴熟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快十点半了。 “我就不上去,司机还在等我。”他放下擎着的左手,走过捏着她的肩膀说:“你今天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 “就像你刚才说的,男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徐世曦走出去几步路后,转过身来说。 这句话,是他三十一年来听过的最动听,最婉转的话。 亦舒目送他的车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小区内仅有的几棵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看样子,一场闷雷阵雨是避免不了了。 唐黛抑郁难消。徐世曦当众选择和亦舒离开,一记看不见的耳光狠狠地落在左侧脸颊。剧痛、沉痛、悲痛、钝痛、灼痛……纷至沓来。 曾经他会在下雨天主动为她撑起雨伞,晚归的时候护送她安然回到寝室。 那种青涩纯真的情感在青春的懵懂中柔软地伸展着枝桠。谁都没有特意去灌溉,去修剪,任其自然生长。突然有一天,一个声称是园艺师的人,大刀阔斧地改造这片纯天然的园林,无情地将那株他认为不美观的幼苗,连根拔起。 倘若当初勇敢一些,或许事情的发展轨迹不会如此蜿蜒曲折。 淋浴器哗哗的水流,由上至下,把唐黛淋了个通透。疲劳,困乏,倦怠,暂时被封印起来。 不能就此退缩! 唐潮在客厅踱来踱去,刻意表现出一副知错,委屈的表情。 其实唐黛并不责怪弟弟,从小到大,他一心向着她。作为唐经国的女儿,她遭受的压力不比他小。许是同病相怜,每当一个受到责难,另一个便会挺身而出。 ------------ 第四十章——惴惴不安 隔天,纺织城大门被砸的消息像流行病毒一般传播开来。 在一众绘声绘色、渲渲染染的描述中,各种添油加醋的桥段齐齐堆积。 亦舒经过他们身边时,刻意保持风轻云淡的表情。 昨天到达警局后不久,纺织城的管理人员一同到场。来的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眼角两道深深的鱼尾纹,眉毛很淡,很稀疏,嘴唇特别厚。所有的五官组合起来,竟意外地和善。 纺织城真正的负责人借口有事推脱不来,便叫了他的下属全权代理。 中年男子姓郑,本地人。早年做过快递员,外卖员之类的工作。后来发生过一次车祸,腿脚落下隐疾,三十岁那年,经熟人介绍来纺织城做了管理员。其实跟勤杂工差不多,零零碎碎的杂事全部交由他负责。 亦舒连连道歉,情多处,眼眶湿润泛红。 老郑见她态度诚恳,楚楚可怜,又主动担责,就私自做主大事化小。 站在一旁的唐潮一副事不关己,视死如归的模样,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 郭雅眉永远都比亦舒早一步到店里。在凯盛的时候也是如此。 今天她主班,正襟危坐地在电脑桌前核对前一天的报表。若是出了差错,在早上不能及时发现指出,傍晚做报表时这个错误便由当天主班的承担。 郭雅眉自然不会让这种低级的错误发生在自己身上。 亦舒站在门口顿了顿,别扭地走到她对面的那张座位上坐下。 客流要等到十点以后才迎来一阵小高峰,九点多是一楼的主场。零星而来的人基本在一楼到二楼就找到款式合适,价格合适的窗帘。 亦舒拿出手机看了看,世曦应该起床了吧?他很少睡懒觉。这个时间他不是在迅元,就是在榕城。 封闭的室内一扇透气的窗户也没有。只有挂着田园风格窗帘的地方,画了一幅假窗户。除此之外,勉为其难地把对面店铺的橱窗拿来当做风景。 要不要发个消息过去问候一下?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在迫切渴望的情绪前面败下阵来。 ——起床了吗? 万语千言终不过化成这简单直白的几个字。 徐世曦很快发来语音提示。 亦舒眼珠上翻,看了看对面坐着的郭雅眉,果断挂断了电话。 ——我语音不太方便。 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我中午过来找你,你先安心上班。 亦舒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郭雅眉显然注意到了她表情的变化。作为一名销售,察言观色是基本功。 “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要做私人的事情。”郭雅眉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别忘了,上面有摄像头在监视。” 一语惊醒梦中人。亦舒赶紧收起手机。她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跟自己说这些。是善意地提醒,还是故意地警告。那张耐人寻味的脸,解读太耗时费力。 上午进来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客人,都被郭雅眉捷足先登。五个客人,最后只成交了一个。 “你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的吗?”郭雅眉把气撒到亦舒身上,“你也是营业员,不是迎宾小姐,只要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就可以了。” 简直欺人太甚,亦舒终于明白厚颜无耻这个成语的寓意。她的阴晴不定,反反复复或许是她人格上的缺陷,并不是良心发现。 亦舒困惑极了,为什么当一个人准备尝试着去重新审视另一个人的时候,会发现那个人其实比想像的更加不堪。当头一棒的感觉不是醍醐灌顶,不是如梦初醒。 “你既然没有能力降单子一一谈成,又何必事事争先。”亦舒没给她好脸色,“失败了算我的,成功了是你的功劳……你也是成年人了,小学生都不会做的的幼稚行为你今天倒是做全了。”她的心像是被泡在了一杯柠檬水里面,极度酸涩,风平浪静相处的日子,到底是打破了,世上的事,不是退一步真的能够海阔天空。往往退一步,招致对方的得寸进尺,更进一步。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郭雅眉出乎意料地安然,亦舒这番滔滔不绝的陈词,对她没有产生丝毫的作用。 好像一切在她的预料之中。 出乎了她的预料之外。 郭雅眉的脸上快速地拂过一道冷冷的笑容。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徐世曦拿手在亦舒的面前晃了晃。“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吗?” 亦舒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工作上的事。”她摆了摆手,“不提也罢。” 天空中堆满的乌云,像是不小心将一瓶黑色的墨水倾倒在了上面。其实从某个角度看,有一种写意水墨画的美感。 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带着愤怒,带着急促,失重地坠落地面。 水坑瞬间蓄满了雨水。 亦舒和世曦一齐将视线转向窗外。 “你今天没回去榕城吗?”她拨弄着碗里热气渐失的饭。 强冷的空调轻易地冷却了任何傲然的热气。 因为担心你,所以不忍离开。 因为牵挂你,所以尽量逗留。 “思明在那里,我晚一天去不要紧。” 徐世曦的心里,脑子里被亦舒的身影填得满满当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恨不得和她合二为一。免得牵肠挂肚。 听到对她不利的消息,简直五雷轰顶,千缠百结。 而说到乔思明,他对于这次榕城的项目变得非常积极。他的工作能力其实不比徐世曦差。两人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只是他,缺少上进心,缺乏毅力。心甘情愿地在徐世曦的团队里,供他差遣。 亦舒好抱歉,“跟你在一起之后,一直给你添麻烦。” 世曦好心疼,“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事实上,他是希望她给他添麻烦,像是一个镣铐,借此牢牢地铐住两个人。“以后有事,你要第一时间跟我说。” “知道吗?” 亦舒点点头,“我以为你在榕城,要是特地为了我的事情赶过来,我实在于心不忍。” 世曦感动极了,亦舒的话,像是甘霖,一滴一滴滋润着他干涸的心脏。 “以后,只要你有需要,哪怕我在天边,你都要第一时间告知我。”他目光灼灼,饱含深情地说:“昨天要不是亦辉跟我说,恐怕我到今天都无从得知。” “亦辉……”亦舒想到些什么事情,模模糊糊地在脑中飘荡,无法清晰聚合起来。 “你弟弟真的很担心你。”徐世曦一边回想着昨晚的情形,一边说:“我从电话里听见他当时急的都快哭了。” “看得出来,你们姐弟俩的感情真的很好。” 亦辉从小就很乖,乖得让人心疼的那种,他长得文弱,性格懦弱,随着青春期一些特殊物质的萌芽,女生不待见他,男生以欺负他为乐。可无论受了多大委屈,他依然是安然若素。渐渐地,习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坐在角落吃饭。 亦舒知道,他弟弟是一个极度渴望被关心,被疼爱的人。只是作为成年的男孩子,被父母以外的人疼惜,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是啊,亦辉他是一个感情细腻而丰富的人。”亦舒咀嚼了两口饭菜,放下筷子说:“你有兄弟姐妹吗?从来不曾听你讲起。” 徐世曦也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把手臂放在桌子上,目视前方,“我是家里的独子。我妈妈身体不是特别好,生下我之后,医生跟她说不适合在生育了。” “那他们现在还,好吧?”亦舒沉吟。 “她被我爸照顾得很好是,快六十的人了,还每天在小区里跟邻居跳广场舞。”徐世曦的脸色轻松自若。 中午短短的半个小时转瞬即逝,就像外面那场说来就来的雷阵雨,现在转成了蒙蒙细雨。太阳忍不住提前出场,高高地挂在正南方的天空。 树叶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亦舒用手挡着阳光,从指缝里窥视苍穹,朝云叆叇。一切宛若重生。 ------------ 第四十一章——收拾行李 苏亦辉到了开学的日子。 他之前报考的是江西的某所美院。分数勉强攀上录取线。 然而昂贵的学费,以及之后学习中林林总总的购买材料的费用,他不得不打起了退堂鼓。 在他的心中,学校似乎是一个灾难场所。 每年报考美院的人数以几十万计,最后出人头地的屈指可数。 何况,他现在有了一个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他很享受目前的生活。 亦舒把放在床底下的拉杆箱拖出来,蹑手蹑脚地拿到阳台上,拍掉上面附着的灰尘。她把它立起来,拿掉套在外面的无纺布罩。银色的铝框在阳光下,发出绚丽的色彩。箱子被爱护的很好,表面几乎看不出一道明显的划痕。 亦舒提起箱子跨过门槛,抽出把手,拖了两下后发现轮子不太利索了。她蹲下来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其中一个轮子严重磨损。这个箱子已经使用了七八个年头了,要不是上次搬家的时候,装了太多的东西,超过它承载的负荷,再撑个四年倒也不是问题。 什么都要准备,可是什么都来不及准备了。亦辉后天就要去学校报道了。 她回到卧室,换了件衣服,匆匆忙忙地赶去商贸城买了一个二十八寸的箱子。标价三百八十元,相比网上,足足贵了五十元。要是早几天发现,就不用花冤枉钱了。 拖着一个深蓝色的铝框拉杆箱,吃力地挤上拥挤的公交。 亦辉喜欢蓝色,多数的服饰和物品都是蓝色为主。 实体店蓝色的箱子却并不好找,大多是黑色和银色为主。亦舒跑了好几家大型超市和箱包店好不容易才找到。 回到锦澜小区,她把前几天在网上购买的几件夏装从阳台上的晾衣杆上取下。亦辉的高中强制要求学生必须穿校服,不允许穿私服。因此也省下了一笔服装费。当然,他本身不注重穿衣打扮。何况周六需要补课,周日偶尔回一趟家,再好看的衣服,也没机会穿。再者,穿给谁看呢? 他这三个月来穿的衣服还是前年的旧衣服,汗衫的领圈失去弹性变得松松垮垮,蓝色的面料褪去大半的颜色,发白的厉害。 除了三套夏装,亦舒还购置了两套秋装。眼下过了立秋,再过一个月,国庆之后,温度会大幅度下降。出门在外,多少要穿得体面一点。 先敬罗衣后敬人。 “姐,你不用帮我准备了。”亦辉下班回来,看到亦舒在客厅手忙脚乱地收拾他的行李,忍不住说:“反正我也……” 可是他说不下去。 “反正什么?”亦舒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再度扑向那堆物品。 “没什么!”亦辉赶紧撇清,“我的意思是我自己会收拾的。” “你考上大学,我高兴。”亦舒站起来把亦辉手中的书包接过,挂在椅背上,“我已经快收拾好了。”她陷入惆怅,云城和江西,有五六百公里的距离,整整四年,怕是很难有见面的机会了。“你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被人欺负了能躲就躲。毕竟现在的人,都是独生子女,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性格难免会自私一点,不懂得谦让。” 一番话说的亦辉心里辛酸极了,所有的悲伤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他被猛地冲进水里,拼命地挣扎。 该怎么跟姐姐说出自己根本就不准备去上大学了呢? 当她在收到弟弟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刻,脸上洋溢的神情,是六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第二天,她下班后,特地去步行街的手机专卖店买了一部三千元的智能旗舰手机。而她自己用的那部手机,还是三年前把用了五年的报废的翻盖机回收后才更换的中端手机。常常用了半天电量就告急了。 亦辉沉重地点点头。他的头被负罪感压得重如千斤。“我会的。”他低低地说:“姐,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能上大学呀?” 亦舒一愣,只当是他害怕离家,没有多想。“我当然希望你可以上大学咯。你还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找份工作有多难,大学以下的文凭只能够做做服务员之类的工作。你毕竟是男孩子,等再过个五六年,你要成家立室,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可观的收入,对方的父母是不会正眼看你的。” 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了颜露和陆旭杲。颜妈正是因为陆旭杲籍籍无名,一穷二白,才强硬地拆散他们。其实换位思考,也不能说他们势力,谁都希望子女过的衣食无忧。钱——到底还是在人的一生中挥发着巨大的作用。 亦辉听得五味杂陈,感慨万千。这几年来,他越来越清楚内心模糊的想法。结婚,成家,生子,他不是没有想过,是不想去想,甚至不敢去想。 他总觉得时间尚早,过一天算一天吧。 那样的人生不是他追求的人生。 他真正渴望的人生,是不太会被这个社会所接纳的。因此,他闷闷不乐,灰心丧气。唐潮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多的是社会无形之中带给他的压力。 “如果……”亦辉着重强调,“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去,上大学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亦舒不敢置信,心脏掠过一阵刺痛,“你不会真的准备不去上大学了吧!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你……” “姐,你别激动!”亦辉急切地说:“我就是假设,我怎么可能,不去呢。”最后三个字说的有气无力,他早已做好决定不去了。现在不得不说谎骗她。 于心不忍。 亦舒松了一口气,“假设也不要,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姐可以的。”她的说话的语气颤颤巍巍。 亦辉看着她苦涩的模样,多少话都咽进了肚子里。他蹲下来,开始收拾剩下没整理的物品。 看到收拾的差不多了,亦舒起身到厨房准备晚饭。只剩三天,又将回到一个人的晚饭时间。 桌上几碗红红绿绿的素菜,胃口索然。 两个人各怀心事。 “多吃一点。”亦舒夹起一块炒鸡蛋,放到亦辉的碗里。“你就是太瘦了。”她再定睛细看,“好像比起两个月前,稍微,脸颊也有点肉了。” 亦辉放下筷子,捏了捏脸颊,嘴角抽搐了一下。 真的胖了吗?他无法置信。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在餐厅确实吃了很多好吃的食物。老板程书广对他的关心,不忍心拒绝。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亦辉猛然抬头,把视线从桌子上转移到亦舒脸上,“姐,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我上了,大,学,我也可以半工半读的,生活费你就不用给我了,我一个人用的很省,而且这几个月也赚了一点,至少够一学期了。你生活的重点,总是放在我身上,现在,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他……虽然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凭直觉,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人生难得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幸运的是,那个自己喜欢的人,也刚好喜欢着自己。上次你出事,我在电话里也听得出来,他心急如焚的样子。那天他来家里,我偷偷看过他看你的眼神,像月光一样皎洁。”亦辉咽了咽口水,“我十九岁了,成年一年多了,该懂的事情几乎都懂了,你不用老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了,我宁愿你活得自私一点。” 亦舒震惊而呆滞,一向沉默寡言的弟弟今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些话,不像是一时之间组合出来的文字,想必,埋在他心里很多年了吧。 她隐隐觉得,他一定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埋藏在心底深处。今天,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剩余的部分,若是有朝一日,和盘托出,恐怕会引起一场惊涛骇浪。 ------------ 第四十二章——即将远行 “亦辉……”亦舒停止猜测,不安地问:“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这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亦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没什么事。”弱弱地说:“我能有什么事。” “你不要瞎猜了!我想大概是我长大了吧?所以看待事物的观念发生了些许变化。” 他说完话后,沉入回忆中。这三个月来带给他的种种经历,意志再坚强的人,都会发生改变。 亦舒拿起筷子,挑了两口饭,活忙了一天,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关于亦辉今天的反常言行,她知道,是问不出结果了。 他从小就把心事锁在一个盒子里,不会对任何人开启。 她想起在妈妈去世的前一年,亦辉有天走进妈妈的房间,跟她说了在学校里被人无缘无故地欺负。妈妈只是落寞地垂着眸子说,作为男孩子,一定要自立自强,学会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难题。 只有告诫,没有安慰。 不知道他是理解了,还是理解错误了。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曾主动说起。 后来,妈妈走了之后,他愈加寡言了。 亦舒食不知味,“火车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亦辉心虚地应着。 “上午的票吧?”亦舒夹了筷菜,放进碗里,“要好几个小时呢。早点去,当天就能赶到。不然,到时候要找住的地方,会很麻烦的。”她把拿到嘴边的饭菜放回到碗里,顿了顿说:“我看我后天还是请假,去送送你吧。你第一次出远门,我实在不放心啊。”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亦辉的脸上闪过惊慌,竭力隐藏,依然露出几分端倪。 “至少送你去高铁站吧。”亦舒商量着,像是在讨价还价。 “真的不用了。”亦辉有力地强调,“我知道你工作一直很不容易,请假对你来说也是十分困难的。就不要再为了我做一些让你自己为难的事了。” 亦舒不再勉强。把剩下的大半碗饭,草草地吃完了。 洗干净碗盘后,直接回到卧室睡下了。 看着窗外的残月的微光,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以至于,世曦发消息过来,她都遗憾错过。 “亦辉这两天就要动身了吧?”徐世曦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车辆说。 “明天早上八点出发。”亦舒看着随风摆动的香樟树的枝叶说。 迅元公司的大门不管来多少次,那种庄严,肃穆,甚至是压抑的逼迫感,丝毫不会减少。 下班后画着精致妆容的粉领族,三五成群地,或是手挽手,或是肩搭肩,在马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往华丰广场方向驶去。 不到五点半的夏天,夜晚还在赶来的路上。火烧云染透整个西边天空,与清早的晨曦相呼应。 “我看我明天去送送他吧。”徐世曦停下脚步,“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亦舒摇摇头,一片黄绿色的树叶从她眼前落下,掉在了她的鞋面上。“不用了,我……” “不用跟我客气。”没等她说完,他迫不及待地说:“我明天正好是休息,何况我这个人也不爱睡懒觉的。” “不是的,你误会了。”亦舒慢悠悠地解释,“是亦辉,不让我去送他。”顿了顿,“我看得出来,他变得不一样了,可能真的长大了吧。” “那你就放心他一个人去吗?”徐世曦目光炯炯,等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要说放心是假的,可是不得不把担心放在肚子里。她点了两下头,“他有他的想法,我尊重他。” 徐世曦若有所悟,继续向前迈着步子。两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伸出无限的长度。 第二天早上六点,苏亦辉准时起床,他几乎一宿没睡,整夜地醒来。睡十分钟,醒两个小时。五点钟天蒙蒙亮后,索性也不睡了,洗漱完之后,背上书包,拖着拉杆箱,离开了家里。 他不忍回顾,轻轻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害怕回首,眼泪会倾巢而出。湘塘村被拆以后,他始终没有回去看过。 亦舒同样是彻夜难眠,快到凌晨四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打开门,一阵凉风盖顶,像是本就空虚的心又被挖走了一块。 亦辉到了下午三点,发了条报平安的信息给亦舒。 两个人说了些有的没的,对话就不知在谁那头断了线。 郭雅眉开启贪得无厌的模式,但凡有人进来店里,她必定抢在最前面。 对付客人,她自有一套方法,成功率差不多维持在10:7。 亦舒心下不甘,也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 所幸,外国顾客的比例不在少数。郭雅眉虽然是大专生,大学学的是零售管理专业,但文化课,尤其是英语和数学简直惨不忍睹。亦舒尽管是高中学历,然各科成绩优异。简单的英语对话,手到擒来。 因此,每当外国客人进来店里,郭雅眉便识趣地坐在自己的黑色靠椅上,一言不发。 亦舒一口流利的英语,仿若母语一般流畅顺遂。讲的外国客人一愣一愣,由衷地赞叹她的业务能力。成功率同样维持在10:7,甚至是8。 唐潮在去大学报道的前两天,又找了亦舒一回。 他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 ——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你希不希望我留下? ——如果我为了你留下,你会不会很感动? …… 这些极容易引起误会的,带着暧昧色彩的话。他完全不经由大脑,张口就来。 难道?亦舒不敢想下去。 他犹如星辰大海般的双眸,吐露出海洋般清爽的气息。这一切,在世曦的身上不只一次地感受到过。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阻止某些不该发生的情感。 亦舒看着他的不自然的微笑,惶惑不安。几个月前的见面争执,几天前的警局乌龙。是刻意,是无意?无论如何,它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撇开自身不谈,亦辉的感觉总是要顾虑的。上次在警察局的碰面,他看到他时涣散的眼神和僵硬的肢体。亦舒知道,有些烙下深痕的印记,是万万不可能磨平了。 想法不经意间飘得太远了,亦舒把思想拉回现实。 “你好好地上你的大学,我没有理由去想念你,也没有资格要求你留下,更没有多余的心来感动。但愿你可以和新的同学和平相处。”亦舒打开门,在门口驻留了片刻,头部侧转了二十几度,“一路顺风。” 门随即关上。像是把他们隔绝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亦舒坐在沙发里,看着面前的那张折叠床。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来告别,忍不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缓解纷乱的思绪。 他和她,怎么看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唐潮在门外傻傻地站了很久。 他明明是出来帮唐黛买她爱吃的混合坚果。车子一路向前,好像受到无形地牵引,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锦澜小区。 他不希望亦舒和世曦在一起,又有那么一丝想让他们在一起的念头。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唐黛坐在客厅的写字桌上,敲击着键盘,处理项目上的事宜。 客厅占地颇广。同时容纳了餐厅,办公区,会客区。打开棕色的实木门,一面宽广的玻璃墙,明晃晃地刺进眼里。开间足足有十二米。加之室内的陈设多数是浅色和透明的玻璃为主,更显空间的辽阔。 “你要的这个牌子不好找。”唐潮进门换了拖鞋,随手把塑料袋丢在桌子上。 “平常找女朋友这么能耐,今天找个零食,就把你难倒了?”唐黛调侃他。 “我从来都没有找过女朋友。”唐潮倚倒在沙发上,两只粗壮修长的手臂搭在沙发靠背的沿上。“姐,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根本不需要主动去找,她们自会来找我。” “你呀,要是读书要你嘴皮子一半的厉害,就不会只考一个三流的体育大学。”唐黛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过身来,“你都不知道,爸爸他有多生气。” “他生气是他的事。”唐潮坐直身子,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包坚果,拆开,直接张开嘴,灌了半包。“从小到大,他哪天没有是生气的?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别人是气大伤身,他是不气才伤身。” 唐黛起身从他手里夺过半包坚果,“你就知道和他对着干。” “这个是我的坚果,你不许偷吃。” 这么年来,争锋相对的生活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自从在上海的学校和同学打架,被迫劝退,转来云城的高中,难得过上了一年清静的生活。奈何好景不长,偏偏第一志愿的北京落选,第二志愿的上海当选。 莫非十八年来的戏码又将再度上演。 他永远忘不了离开上海来到云城前,唐经国的那记耳光。力道之大,几乎让他以为耳膜就此破裂。 “总有一天你也会和他对着干的!” ------------ 第四十三章——房租到期 地铁落成后,附近大大小小的公寓,民房,住宅区,摇身一变成了购买者趋之若鹜的对象。 房地产商,中介纷纷加入到利欲熏心,染指于鼎的行列当中。 事实上,早在三年前,云城宣布和榕城建造跨市地铁开始,房价呈现出骤然攀升的局势。尤以悦安路上的住宅区为盛。 锦澜小区虽然是几十年的老小区,很多的硬件,软件设施都跟不上政府规定的要求。隔音效果,实在谈不上隔音。常常楼上,隔壁开音乐会,家中被迫聆听一场没有任何艺术价值的噪音会。 物业公司的负责人是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妇女。烫着一个时髦的鸟巢卷,坐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嗑瓜子,打游戏,看电视,聊天。比年轻人还懂得享受生活。 亦辉高考之前回过几趟家,想要安安静静地看书学习,不想成了一种奢侈的愿望。 楼上楼下住的几乎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常常半夜三更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亦舒不堪其扰。 某天趁着休息的空档,特意去了一趟物业管理处。管理员大妈正躺在躺椅上呼呼地睡着午觉。被吵醒后,脾气不由分说地上来。 亦舒落荒而逃。 时间长了,被迫习惯了。 不情愿地习惯! “苏亦舒,你等一下!” 背后传来尖细的鹅公嗓。 “早啊,房东大姐。”亦舒露出亲切的微笑。“房租还有半个月才到期吧?等我过两天休息了,我亲自把钱给你送给过去吧。” “我不是来收钱的,”房东意味深长地僵笑,“是这样的,到九月底,正好满半年。你我的租约也到期了。”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我不准备续租了,你赶紧再找找看别的住处吧。” “这是为什么呀?”亦舒急切地问:“是不是,房租的问题?” 亦舒从隔壁住户的谈话中得知整个小区的租费不约而同地发生了涨价。 “不是房租的问题。是我准备把这套房子卖了。”她说:“前几天有两个榕城来的夫妻,想要买下它。开出的价格,老实说,确实很吸引人。我一个孤寡老姑娘,留着这套房子也没什么用,租来租去的也麻烦。” 亦舒默默无言。 房东接着说下去,“本来他们想马上看房子的,但是因为和你的租期还没到,所以我就跟他们约定下个月再来。” 突如其来的噩耗,令她招架不住。千辛万苦地把住处变成了家,如今转手他人,该何去何从? “知,道,了。”亦舒一字一字地吐出这三个重如千斤的字。 房东的话,是正式地通知,并非委婉地商量。由不得拒绝,容不得反对。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站在锦澜小区的门口,茫然四顾。 怎么有种被这个世界抛弃的错觉。是错觉吗?她竟如此真实地感受着。 往南向北,朝东走西。 路口的几条野狗,互相追逐打闹,滚进一旁的花坛中去了。 风一吹起,香樟的树叶成片地落下。有些微微泛黄了,秋天快到了吧? 站在商贸城尽头的大桥上,眺望远方行进的船只,俯视桥下来回荡漾的浑浊的河水。桥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流。 亦舒不由得想起了湘塘村村口的那座石桥,站在桥上,同样可以远望大江大河,但那是一种宁静的美,放慢的时光,轻风,清水,轻吟浅唱。 “我看你就不要找房子了。”徐世曦把手搭在有些生锈的铁扶栏上,看着船只从桥洞下穿过,“我那里有空的房间,你可以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他无法预测她此刻的反应,悄悄地将头偏转几度,用左眼的余光窥视。 在房东通知她不续租的第二天,她就联系了徐世曦。毕竟他是从事房产方面的工作,找房子这样的小事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搬到锦澜小区之前,她找过不下十家出租房。无一例外,都跟网上提供的图片有巨大的差异。倒也不是说信息造假,该有的配备一样不少。只是在使用性能、居住体验上大打折扣,床,桌子,柜子东缺一块,西少一角。阴暗,逼仄,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 即使经济拮据,也不能放弃对生活最基本的追求。 亦舒常常在想,等到亦辉学业有成,所剩不多的债务还清之后,就不必再沦陷在金钱的沼泽当中了。 亦舒愣愣地看着船驶过后水面留下的波痕,一圈一圈地晕开。 该不该同意他的提议?那个借住一宿的晚上,风雨大作的晚上。气温倏然降到最低。当走进门内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寒冷、潮湿、瑟瑟皆被隔绝在门外的世界。 如果真的和他住在一起,除了欣喜若狂,喜出望外,恐怕也很难找到更合适的词来表达内心的喜悦和狂欢。 她的心里是愿意的。大概是出于女孩的娇羞,带着暧昧色彩的话,太难启齿。 “那你准备收多少房租?”亦舒脸色绯红。在阴天下,更显娇媚。 听到亦舒这般提问,世曦的心里顿时明了她心里的想法,他面庞浮出笑意,如沐春风地注视她,“我的房租既便宜又不便宜。” 亦舒睁大眼睛看着他,用困惑的眼神来表达疑问。 “昂贵是因为我的房租高达五位数,而且这还是一个月的租金。”他把持续困惑的亦舒拥入怀里,“如果房客是你,我可以只收你一块钱的房租。” 亦舒的右耳紧紧贴在他左侧的胸腔上。感受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他那种独特的气息。 她抵挡不住,迷醉了。 他说话时跳动的喉结,张开嘴时,露出一排陶瓷般洁白的牙齿,还有代表成熟的胡子印记。 她又一次沉陷其中。 “为什么只收我一块钱?”亦舒明知故问。 “因为,你是你。”他用下巴轻轻地蹭着她的额头。 “那我要怎么感谢你?”她搂住他的腰,把头向上仰了几度。 荡漾的河水逐渐恢复平静。 吹来的风,已经有秋天的味道了。 “那就用你的一辈子来感谢我吧。” 徐世曦身子向后退了半步,双手捏着她的肩膀。两人四目相对。 亦舒额前的几绺细发被风在脸上来回吹着,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 时间仿佛静止,在持续的对视中,彼此的身影镌刻在了对方的眼眸深处。 终于,他吻上了她的唇。 短短的几秒钟,亦舒推开了他的温存。 好像每一次接吻的地点总是那么糟糕。 在租房到期的前两天,亦舒把行李收拾好,放在玄关的地板上。 这里,不过是临时的居住场所。 徐世曦下班后,直接驾车赶来。 物品不多,一箱子的衣服,一大袋的零散杂物。至于锅碗瓢盆,瓶瓶罐罐的器皿,亦舒送给了一楼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她随着年龄的增大,听力越来越差了,话也说不清楚。亦舒晚归有遇到过几次。跟她打招呼,她只是冲着对方笑笑。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串用红绳绑着的钥匙,门打开一条细缝,昏暗的室内,看不清一点摆设。 “箱子太重了。我来拿。”徐世曦拿过亦舒手里的箱子,“你到那边坐着。” “我没有那么娇弱。”亦舒强调,“我从小就没少干力气活,这点分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况且,这个箱子有轮子的,我拖着走不就行了。” 亦舒不认为女人一定要在男人面前表现得弱不禁风。 今晚的月色流光皎洁。月光居然强力地刺透云层,垂直地照进屋内。和那一晚一样,目不交睫。不过,这次多了几分真实的感受。 这里,到处是他的味道。 这里,到处是他的气息。 这里……真希望可以一直一直生活下去。 ------------ 第四十四章——同居生活 早晨醒来后,亦舒不敢睁开眼睛。她闭眼凝视上方的世界,视野里一片橘红。无数的浮游生物,肆意乱窜。搅得她心慌意乱。 她把盖在身上的薄毯拉过头顶,谨慎地张开双眼,从织物稀疏的缝隙中,窥探周遭的一切。 真的是世曦的房间!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不真实的疑云挥之不去。 这是他的房间。上次匆匆一晚,匆匆离开,来不及细致地观察。 空气里还是有他的味道。 房间的布局实在简单,白色的吊顶,灰白色的木板墙,深木色的地板。床单,毯子是蓝色和灰色的格子图案,黑色的床和黑色的床头柜。窗帘都是灰色的。 一个由黑白灰组合而成的世界。 可能大部分的成年男性都喜欢这种朴素低调的风格。 倒是床两边,从吊顶上垂直挂下来的两盏乳白色的折纸形状的吊灯,独具匠心。吊灯像一把收拢的折叠伞,打开开关后,会有冷白色的灯光从透明的陶瓷片中映出来。还可以切换成七彩模式。 窗外的阳光已经蓄势待发,白色的纱帘缀满了淡黄的光点。 亦舒拉开纱帘,推开落地窗,浓烈的光线直接扑在脸上。 站在离地近六百米的二十楼,天空依旧是遥不可及。向下望去,那些茂密,高大的树木,像是矮草一般渺小。 咚——咚——咚—— 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像是怕惊醒室内还在睡觉的人,特意敲的放缓且轻微。 “亦舒,起床了吗?快迟到了。” “起来了。”她走进房间,慌忙地应着,“我在换衣服。” “那你换好衣服,出来吃早饭,我已经做好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了。” “好的,知道了。” 亦舒换好衣服,打开房门,眼前的一切再次震撼到她,以至于脚下生根,迈不开步子。 “快点过来吃早饭。”徐世曦对着她喊,“不要傻站着了。” 亦舒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往餐厅走去。 客厅,餐厅和开放式的厨房连在一处。打开客厅后面的落地窗,是视野极佳的露台,可以清楚地望见不远处的星洲大道。电视墙后面是徐世曦的办公区。而餐厅,正对着亦舒的卧房。 亦舒走到世曦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桌子上,放着两杯牛奶,和两碟三明治。和上次的早点别无二致。 “快点坐下吃吧。”徐世曦用下巴指了指,“吃完,我送你去上班。” 亦舒拿起玻璃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牛奶,然后拿起盘子里的三明治,咬了三角的顶端。 这样的感觉真是无比美妙,一房、两人、三餐、四季。 “好吃吗?” “好吃。”亦舒几乎脱口而出,完全不经思索地说,“是你做的吗?” “不是我做的。”徐世曦露出忸怩的神色,“是昨天晚上,我去超市买的。今天早上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下。” 亦舒回想昨天搬来世曦家,把带来的行李摆放好,又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番,两个人都累的筋疲力尽了。“昨天你不是直接睡下了吗,什么时候去买的?”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想到,今天的早饭还没有着落,所以就去了一趟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昨晚?亦舒不禁纳闷。她同样是辗转难眠。周围安静的有点可怕,馥园是高级住宅区,隔音效果堪比ktv,听不见丝毫的杂音。 所以才没有听见吧? “那你平时都吃什么?”亦舒看着他,眼中闪着心疼的光。她看过厨房的冰箱,只有几瓶饮料和几包速食,空荡荡的孤独而又悲伤。 徐世曦的笑容僵在唇边,沉默良久,涩涩地开口,“午饭在公司吃,晚饭……在附近吃一点。我一个人住,生活很简单的。” “那,早饭呢是?”亦舒听他这么说,悲伤的情绪加深了一重。 “早饭,我一般到公司喝杯咖啡就可以了。”徐世曦见亦舒的神色有异,是心痛的感觉,他便说不下去了,拿起手边的玻璃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牛奶。 亦舒看着对面端坐着的精致的男人,相处的这半年多来,任何难题都难不倒他,就算遭遇困境,他也有办法轻松化解。怎么在生活上,会如此地随意。她又暗暗自责,作为他的女朋友确实不够尽职尽责。 看来,作为收留的感谢,首先要做的是照顾他的一日三餐。 还有?亦舒瞥了瞥客厅,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可一时之间说不出来。 “以后,我来做饭给你吃吧。”亦舒柔情脉脉地看着他。 “那会不会太辛苦你了。”徐世曦脸上云淡风轻,内心的喜悦之情,早以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做饭有什么辛苦的。亦舒觉得,给自己喜欢的人做饭,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不辛苦。” “那晚上下班后,我接你一起去超市买今晚的食材?”徐世曦喜形于色,激动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 送亦舒到纺织城后,世曦调转车头往迅元方向去了。 其实馥园和纺织城距离不远,又有直达的609路公交。亦舒再三请示自己搭乘公交过去就好。可是世曦无论如何都要亲自送她过去。 之前住在锦澜小区的时候,徐世曦也经常来接送她上下班。亦舒盛情难却,便乖乖接受。对于那时的她而言,是难得的见面机会。后来欢乐城的项目启动后,他忙得顾此失彼,才减少了次数。 亦舒无法理解。这是一个爱她的男人对她的最质朴,最至纯的爱。 郭雅眉骑着电动车随后赶到。 她今天难得比亦舒晚到。 大楼的空地前,上千辆电动车和上百辆轿车,面包车错落有致地分布期间。 蔚为壮观。 “什么时候谈了个这么有钱的男朋友?”郭雅眉心有不甘,却又故作轻松地问。 亦舒掀了掀嘴唇,什么都没说,顾自往大楼走去。 她一开口准没好事! 男朋友不男朋友,有钱没钱,与她何干。 晚上,亦舒担心路上堵车严重,让世曦直接开去商贸城,自己在楼下坐公交过去就可以了。 商贸城的繁华程度完全不输华丰广场。这里同样有电影院,各色高档精致的餐厅,还有服装店,精品店,化妆品店。 亦舒下车后,徐世曦也刚好同时抵达。他让她上车,然后把车子开到超市的地下车库。 夜晚的超市人头攒动,尤以水果区、菜蔬区和肉制品区为甚。 这家超市主打的卖点就是水果,蔬菜和肉类。贩卖的其它东西,例如日用品,零食等一点不比周围的另外几家超市便宜,甚至有些还要贵上几角,几元。但是它占据的位置得天独厚,正好是商贸城主体楼的负一楼,很多看完电影,用完晚饭的白领,坐电扶梯到超市逛逛,权当是消食。 面对拥挤不堪的人潮,亦舒置身其中,头晕目眩。 白天想了一天的菜色,恍惚间,全然忘却。 事实上,亦舒掌握的菜品并不多,只会一些家常小炒。平时和亦辉两个人的时候,足够应对,现在换成了世曦,那些菜似乎拿不出手。 “你想好买什么菜了吗?”徐世曦看了一眼琳琅满目的蔬菜,眼花缭乱。 “呃……”亦舒半天想不出个主意,“不如,你告诉你喜欢吃什么。” 徐世曦抓着车把,看着空空如也的购物车,“只要是做的,我都喜欢。”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亦舒挤过人群,拿了一盒黄秋葵和四季豆,往里走去,称了一些西红柿和茄子。 “你全部拿素菜,不买荤腥?”徐世曦看着购物车里逐渐堆积的食材问。 亦舒脸上略过一丝恼怒。刚才问他,一点建设性的意见都不提供,现在倒是会说。 不过,好像确实一点荤菜都没有,自己是不要紧。世曦一天工作那么辛苦,常常要出去跑业务,谈生意,体能消耗是巨大的。何况男人对食物的摄取量比女人要大得多。 “那我们去前面的肉类区看看。” 尽是血淋淋的,被切成大块小块的肉。亦舒这个人很奇怪,平时肉也会吃一些,吃的时候并不会觉得残忍,但是看到那些鲜活的肉块,甚至未及时干透的血渍,心脏揪得难受。 “欸,美女!过来看一下我的排骨,是今天刚宰杀的活猪,新鲜味美,买点回去,给你老公补补。” 亦舒脸颊瞬间滚烫,心跳加速。 什么老公! 大概是看他们的年纪,怎么也不像是热恋中的小情侣。再者,情侣一般不会来逛这些摊位。 超市的肉摊和水产摊位基本是承包给第三方的,大多是来自附近的四五十岁为主的村民。没受过文化教育,说出来的话粗俗不堪。 亦舒扭头想走,旁边的摊位的人也凑热闹地调侃。 算了,称了一斤排骨,匆匆逃离。 上次在老街的药铺买的药材还有剩余,正好可以炖药膳排骨。往回走,经过菜蔬区的时候,顺手拿了一条山药。 “你别走这么快。”徐世曦推着购物车,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 男人的脸皮到底比女人的厚一些,听到那些调侃,徐世曦不怒不羞,反而喜滋滋的。 ------------ 第四十六章——食不知味 “你怎么过来了?”徐世曦有些吃惊地打量着站在门口的人。 他惊讶的程度并不深,正如亦舒心中分析的那样,同住在这一层楼的认识的人,除了她,就没有别人了。 他纳闷的点,来自于她的突然造访。下班的时候,她约他去逛街购物。她说前段时间为了欢乐城的项目忙到连秋装都来不及添置。服装是女人最重要的武器之一。 徐世曦婉言拒绝。过去的种种,随着时间过去是最合适的结局。现在的他,只想一心一意地守护她。 “我说你怎么拒绝和我约会,原来是在举办烛光晚餐。”唐黛自说自话地进来,“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明明是故意前来打扰,还腆颜故作礼貌。 亦舒目光阴冷地瞪视她。这位明眸善睐,双瞳剪水的女子,每一次谛视,都会发现她有别于昨日的美。可每一次遇见的时机都是这般糟糕。 她分花拂柳地朝她走去,对于室内的布局,她显然更加清楚。 徐世曦呆站在原地,双脚像是被灌了铅,举步维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关上门,强装淡定地往餐厅方向走去。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亦舒毫不留情地呛她。 唐黛充耳不闻,一朵艳而不俗的蔷薇花,正绽放着她层层叠叠的花瓣,浓郁的花香,像巨蛇的信子,咝咝地向她的敌人席卷过去。 “不如,我留下跟你一起吃吧。”她转过身,林下风气地朝徐世曦说:“我晚饭也还没吃呢,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徐世曦心里千百个介意。他左眼的余光扫到亦舒灰丧的模样,千头万绪。和唐黛,到底认识一场,现在又是生意上的合作对象,决绝的话无论如何是不能说出口的。 “改天,我请你吃饭吧。”徐世曦的言下之意是今天的共进晚餐,就此作罢。至于改天,并未言明具体的时间,那就是一张口头支票。 “看样子,今天我来的不是时候。”唐黛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应该事先打电话跟你说一声的。不过……”她看了亦舒一眼,“我想从今以后,都没有那样合适的机会了。” 亦舒从唐黛阴阳怪气的话里,提炼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她显然是知道她住在这里,是故意来添堵,甚至是宣誓她过去的荣耀。 在来到云城后的一个星期,唐黛得知徐世曦住在馥园,便千方百计地联系到了他家楼下的屋主,想法设法说服对方租下这里。房子原来的主人常年定居在国外,鲜少回到国内,心想,空着也是积攒灰尘,索性租出去,还能赚取一笔颇丰的租金。 唐黛出手相当阔绰,一口气连付了三年的房租。当然,区区三十万,于她而言,不过是太仓稊米。 世曦和唐黛的过去,亦舒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过去的事不应该去计较,也没有理由去计算。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逝去。 他们真的有过去吗?一切只是凭空猜想。徐世曦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等一下。”亦舒叫住她,“如果你不介意,就留下一起吃吧” 徐世曦舌桥不下,莫非是听力出了问题,导致幻听? 他用困惑的眼神来向亦舒提问。 亦舒莞尔一笑,用笑容来代替回答。 不过是一餐晚饭,多添一双筷子罢了。她总不会日日前来打扰?今天满足她的私欲,野心,或者是更毒辣的计谋,当着世曦的面,她需要保持伪装的面具。 唐黛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没想到一直不甘示弱的亦舒会主动同意。 她很快地调整好情绪,“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也从来没有客气过! 亦舒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白饭。 唐黛嘴角的一侧向上拉起一个弧度。 “快点过来吃啊。”亦舒叫了声徐世曦。 “对呀,赶紧过来,菜冷了就不好吃了。”唐黛也抬头喊了声。然后垂首,低低地说了句,“看见讨厌的人,就算热的也不见得好吃。” 徐世曦机械地走到亦舒的旁边,拉开椅子坐下。 “尝尝这个。”亦舒夹了一块排骨放到他的碗里。 徐世曦拿起筷子,在坐立不安的空间里开始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悲背上袭上一阵凉意,刚才一身的热汗已经失去温度,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世曦,你什么时候外卖吃得这么讲究了?”唐黛痴痴地盯着他看。 在唐黛的印象中,徐世曦做事严谨,一丝不苟。可对待吃的方面,马马虎虎,漫不经心。大学期间,有一次,他为了考取资格证书,焚膏继晷,每天的伙食就是方便面,压缩饼干,矿泉水。当时智能手机刚刚普及,线上的外卖点餐,还在萌芽阶段,懒惰的学生只能靠零食度日,如果同寝室中有一个勤劳的同学能担任其他室友的三餐配送员,那么他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了。 乔思明偶尔会去食堂帮他打包一些吃食。仅是偶尔。他平时做的最多的事情是打游戏,网聊。那些可有可无的证书于他不过是一张废纸。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尽管他对学习完全不上心,可到了每学期的期末考试,门门学科都能拿到及格,良好,甚至有一两个优秀。 处在热恋期的唐黛,自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年轻的恋情总是懵懂和冲动的。同时也是不顾一切和全心全意的。 她在校外的餐饮店打包了几份中餐,一连三天,风雨无阻,送餐上门。 当时的学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男生禁止进入女生寝室,女生却可以进入男生寝室。得益于“政策”的优待,唐黛畅行无阻地进出徐世曦的寝室。 “你怎么又在吃这些垃圾食品了。”唐黛把外卖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我没时间去吃饭。”徐世曦埋头用功,“其实垃圾食品,也是有微量的营养。” “我不管你的垃圾食品,有营养还是没营养。”唐黛拽了一把徐世曦,“赶紧先吃饭,我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买到的。” 徐世曦拗不过她,也不忍辜负她的一番心意,放下手中握出凹痕的铅笔,推开椅子,转过身来。 “我对吃得没那么讲究。” …… “这些是亦舒她亲自做的。”徐世曦淡逸优雅地夹了几根四季豆给唐黛,“是不是一点不输外面餐馆做的?” 他难掩自豪的心情,自己的女朋友如此能干,做男朋友的与有荣焉。 然而他却不知道,对坐的那个她,开裂的心脏,正在不住地淌血。 曾经是她先决然地放弃这段感情,如今是她放不下这段感情。 曾经是他绝望地被迫同意感情的终结,如今他尽释前缘,彻底释怀前尘往事。 或许,无论男女,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总有一段刻骨铭心,却有缘无分的感情,待到时过境迁,它早该随着掉落的树叶,随波而去。 他们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只能在对方的生命中存在一段时间,或长或短,终究是要挥手作别。 亦舒巧笑倩兮,收敛着澎湃的喜悦。所有的憋闷,在世曦的这番话里,得到了安慰和释放。 “你误会了。”唐黛冷笑一声,“我的意思是这个,”她指了指桌上的五盘菜,“就像路边的小吃摊水平。” 一盆毫无预设的冷水从亦舒的头顶倾盆而下,她忍耐着她的嘲讽。 徐世曦同样对她的话语始料不及。 “好了。”唐黛起身拍了拍裙摆,“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她实在食不下咽。 当初的那个决定,是不是错了? 那,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门被阖上时产生的撞击声,惊醒了沉在失落之中的亦舒,她露出很勉强的笑容。 徐世曦也回以勉强的笑容。 好像肚子不怎么饿了,不知何时饱了? 桌上的那些菜,几乎维持着上桌时的样子,只是,腾腾的热气和热情,已经消失殆尽了。 ------------ 第四十七章——谈及往事 “亦舒,你睡了吗?”徐世曦蹑手蹑脚地叩了叩门,“我想和你聊一聊。” 亦舒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难以入眠。 偌大的空间怎会如此压抑,好像下一秒天花板便会承受不住,坍塌直坠。 窗外的月光,清冷的仿若一滩冰水。 “我睡……”亦舒听着敲门声犹豫了许久。 或许是该谈一谈了。 她掀开被子,摸索拖鞋所在的位置,借着微弱的月光,踱到房门前。 手放在门把上,始终揿不下去,冰冷的金属被她的掌心的温度捂热。 等不到答复的徐世曦落寞地转身往客房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窗外的光线,毫无遮挡地照射进来。只是都显得有气无力,慵慵懒懒地落在各种物体上面。 亦舒坐在三人位沙发上,徐世曦坐在单人位沙发上。两个人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听着对方在黑暗中扩大的呼吸声,还有紧张到咽口水的声音。 究竟要坐到什么时候? 难道一直到天亮,一直到永远? 徐世曦抬起头来,“其实,唐黛……” 亦舒被他突然的开腔惊到,慌乱中打翻了茶几上的水杯。水形成了一汪小小的水滩,找到突破口后,沿着茶几表面的纹路,顺势流到了地毯上。那张地毯的图案十分特别,是一块一块的方砖堆砌起来的,远远看去,像是一堵复古的砖墙。 这里看似普通,居住下来后,总能发现很多意外之处。 “要不要紧!”徐世曦跳起来,拉过亦舒的手,“有没有被烫到?”他站起来,“我去那烫伤膏。” “我没事。”亦舒拉住他,“这杯是冷水,不是热水。” 徐世曦悬在嗓子眼的心放回了左心房。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亦舒异常平静地说:“你说吧,我听着。” 徐世曦涣散的眼神在昏暗中逐渐聚焦,可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在刚才的一段小插曲中溃散逃窜。 该怎么讲述? 讲述自己过往的亲身经历有别于讲一篇深沉厚重的历史故事。 该从何讲起? 难道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吗? 一向在职场上滔滔不绝的他敛声息语。 “其实我和唐黛……”他终于开口,“我和她确实交往过一段时间。” 可是那算不上是交往,彼此连关系都还没有正式地确认,就从此各自天涯。 “嗯——”亦舒点点头。 “你知道?”徐世曦惶惑地看着她。 如果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未免也太傻,太蠢了。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言词。不正是最直接,最直白的证明吗? “我想也是。”徐世曦自说自话,“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他叹了口气,“我和她是在大学社员认识的,那年我大二,她大一。她是建筑社团唯一的女生,可是她的很多想法和见解,却远胜当时很多大二的男生。” 亦舒面无表情地听他讲着。 演讲一旦开始,便不能停下。徐世曦继续讲下去,“我和她的很多观点居然出奇一致,渐渐地有了很多共同的话题。因为她是女生,所以很多时候,会特意多照顾一点。”他忽然慌了,乱了,没有事先打过草稿的演讲稿,连自己都无法预料下一段讲述的内容。可是……他无奈地硬着头皮,“我们就渐渐地走得近了一些。旁人不了解就把我们当成是男女朋友。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承认这一层关系。” 心里似乎是默认了。 唐黛对徐世曦好感度是与日俱增,她对他的关心和情意,溢于言表。任谁都看得出来,自然他也能感受到。 她从小到大是在自信和荣耀的包围下成长起来的,加上她冰雪聪明和尽态极妍,站在人海中,也能轻易地发出金色的光芒。 她自信满满地以为他迟早会主动回应她的心意,或者说是融合他们之间的心意。 可是,他却不了解,当时的他,其实是有些自卑的。他那颗用来储存勇气的气球,好像永远也装不满。今天难得灌输了一些,旦日,恢复到了原始状态。 而后来出现的那个人,无情地,霸道地,蛮横地将那颗气球肆意地刺破,从此,再也汇聚不了勇气。 他也忘不了,那天,她说出的那些决绝的话。 尽管八九年后,她道出了部分原委。可是,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了。原因如何,归根到底,是没有缘分。那些零碎的,青涩的,痴傻的青春期恋情,早就随着青春的完结,而彻底终结。 “可是,你要相信我。”徐世曦牢牢捏住她的肩膀是,强迫她和自己对视,“我喜欢的人是你,我爱的人是你,我将来想要结婚的人,也是你。” 亦舒看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有一道亮光从他的眸中射出来。她几乎是震撼了,“那么,她呢?” 亦舒被他说服了,征服了。他的话,他的眼神,像是一道道的星光,把她灰色的人生变得金光闪闪。事实上,从见到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被他身上携带的磁铁吸引。毕竟她只是一块渺小的铁块。 他现在预备把身上的磁性全部消除。 “你还是不相信我?”徐世曦惘然若失。 “不,不是。”亦舒立刻解释,“我相信你,可是……” “可是什么?”他问。 “她对你似乎余情未了。”她说:“自从和她见面后的种种情况来看,她是想旧梦重温。” 徐世曦惊恐万状,“什么旧梦重温,我对她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承诺!” 他心里想着,他和她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亦舒责怪自己用词不当,再次解释,“我的意思是,她……”她说不下去。 徐世曦一把把她拥入怀中,“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至于其它的事,你要相信我有能力去处理好。” 亦舒的左脸贴在他的颈窝处,蹭着他温热的肌肤点了点头。 她相信他,他说什么,她都相信。 可是如此不顾一切地相信,真的,好吗? 但是,除了相信,也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他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不应该在处理男女之间的问题上拖泥带水。 他们一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的身子倚靠在他的身上,全身的重量,有八九成由他承受。她觉得有些飘飘然。 从落地窗中望出去,远处的霓虹灯熄灭了大半,路灯依然坚守着岗位,路上行驶的车辆寥寥无几。 大概经过一天的喧嚣,这个世界也累了,该到了休息的时刻。 而对于有些人来说,今晚注定是一个不免之夜。 唐黛在下班后,邀徐世曦一起共进晚餐,却被他婉言拒绝。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有事瞒着她。 果然,是和亦舒的约会。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亦舒居然住进了世曦的家里。他们还一起去逛超市,买菜,一起做饭,一起…… 她几乎发狂。 她以为他会等他,谁知道,命运书写的剧本完全超出自己的想像。 她同时也痛恨当时那个无能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为什么要被迫妥协,为什么做不到不顾一切。 那时候的她,没有预料到对于这份感情是如此的难以割舍。在她看来感情不过是人生某个阶段的调味剂罢了。等到味觉退化,这种东西根本是可有可无。有哪种感情是可以天荒地老的呢?可是,当离开他的一个星期,她终于发现生活失去了颜色和味道,一切都暗淡无光和索然无味。然而,为时已晚。被命运的枷锁囚禁起来的她,无法逃脱,不能逃脱。她只能默默祈祷他会忘记那些不堪的话语,痴痴地等候。等到她刑满释放的那天。 她等到了这一天,她等来的是别人的他。 ------------ 第四十八章——故人归来 馥园的几株桂树争相成片开放。 在雨后的清晨。 有一种冷香。 香樟的叶子黄了大片,遍地落叶。可仍有密密层层的黄绿色的叶子长在枝头。南方的树木,秋天的寒潮对它们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 云城的苍穹,依旧是层层叠叠的云块,把蓝色的穹顶挤压得密不透风。 偶有几只落单的孤雁,飞鸟凄鸣着往更南边的地方飞去。 路上的行人,还是穿着夏天的服装,似乎秋天的脚步并未到来。 亦舒独自走在宇阳路上。今天迅元公司有重要的会议,徐世曦一大早就出门了。 望湖边吹来的风,夹杂着树叶和湖水的味道。在早晨的凉风中,更加清冽了。 亦舒整了整肩上的包,绕过大楼前的花坛,朝前走去。 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会是谁如此无聊? 亦舒懵然地转过头,那个拍她后背的人避开她的视线,灵活地转到了她的左侧。当她转到左侧时,那个人又转到了她的右侧。 到底是谁? 拍她后背的人,从后面按住她的肩膀,把头往前伸上去,冲她做了一个鬼脸。 颜露! “颜露。”亦舒惊喜地转过身,颤颤地握住她的手,“你终于回来了,你究竟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颜露把手抽出来,握住亦舒的手,“所以我现在回来了。” 亦舒激动地热泪盈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微风吹起她和她的秀发,两个靡颜腻理的女生,在晨光的照射下,楚楚动人。 亦舒透过被光折射的泪眼,打量着眼前的颜露。她整个人变得完全不一样了,简直是焕然新生。 那一头她视如珍宝的乌黑秀发,被齐齐剪断,在后脑扎成一个小鬏。曾经发誓不化妆不出门的她,如今素面朝天。穿着一身朴素的短款运动装。 亦舒瞧着她,还是那个颜露吗,会不会只是和她长得相似而已? “怎么了?”颜露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几个月不见,不认得我了?” 亦舒游离的思绪被她拉回现实,看着她笑容可掬的模样,浑身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看来她消失的几个月,日子过得一定很幸福。 “你这几个月到底经历了什么?”亦舒很平静地问:“我一直联系不上你。有一次电话接通了,却没有人接。” 在颜露失踪后的半个月,亦舒每天都会固定地打她的电话。传来的是“已关机”,“已停机”的声音。终于有一次接通了电话,燃起的希望在六十秒后被“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浇灭。 颜露满怀愧疚,眉心扭成一团。关于不辞而别,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亦舒了。可是那个时候,她连自己都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往哪走,实在不想给身边的人徒添烦扰。 “我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等这两天你有空了,我再跟你细说。” 亦舒的五脏六腑统统都被搅乱。 “哦,对了!”颜露如梦初醒,“我去锦澜小区找你,怎么听说你搬走了?” 前一天晚上,颜露特意去锦澜小区找亦舒。这些日子以来,她手机不敢开机,微信不敢登录,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当她认为已经到了重见阳光的那天,手机的通话记录里几乎全部是亦舒的未接来电,还有几条颜爸的,从头到尾,没有颜妈的来电。 锦澜小区她是熟门熟路,毕竟住过一段时间。她估算好亦舒下班的时间,准备给她一个惊喜,走到门口,才发现人去楼空。曾经住过的那间公寓和隔壁公寓中间的墙被敲掉了。几个装修工人蓬头垢面地在活水泥,砌墙,铺地板。 亦舒不会离开这座城市了吧?颜露心慌意乱,在走到楼下时刚好撞见房东。之前陪同亦舒来租房的时候,和她见过一面,总算还有点印象。 房东只是说了句搬走了,便不再多言,径直往楼上走去。 “房租到期了,房东打算把房子卖了,不续租了。”亦舒说。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颜露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现在……”亦舒忸怩起来,嗫嗫嚅嚅地说:“我现在,住在,世曦家。” “你们,同居了?”颜露打趣道:“你也终于开窍了。” “我只是暂时借住他家。”亦舒没等她说完,连忙解释。 颜露哈哈一笑,她自然知道亦舒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一直以来,她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像一个老古董。 笑声过后,颜露由衷地替亦舒高兴,她总算找到属于她的幸福了。 亦舒从颜露的笑声中读懂了其中的寓意,所有的尴尬和难为情化为嘴角上扬的弧度。 “你还住在云城吗?还是说,早就在其它城市生根了?”亦舒问。 在颜露消失的那段时间里,亦舒和陆旭杲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某一天,连他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恛惶无措如影随形。 那边同样人去楼空。 “我和杲子住在云北。” 云北?那里不是工厂,公司,作坊等的聚集地吗? 亦舒又一次陷入困惑。 家里那些陈旧的家具和物件,还在世曦家的仓库里静静地等待着某一天的重逢。 那是好几月前的事了吧? 时间竟如此无情地划过了一页又一页的篇章。 “你这段时间一直住在云北?”亦舒问道。 “没错。”颜露轻松自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我是无处容身,在云北,也是机缘巧合吧。” 在失踪的一个月后,颜露终于撑不下去了。她一个月光族,每天过着随性自在的生活。在花钱享受上面,一向不会手软。在她看来,人生应当及时行乐,莫负青春。 可是青春终究是一张单薄的彩纸,在雨天被水轻微一淋,就顿然失去娇艳的色泽。 当陆旭杲接到颜露的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到时,她似乎成了一朵已过花期的残花。 他放下了所有的责怪,抛开了所有的顾虑。那一刻,只想就此地老天荒。 反而是颜露,在经过一个星期的弹尽粮绝的绝境,以及和陆旭杲分隔两地的煎熬之后,终于认清了内心藏匿的想法。 人终究是为了自己而活。 “那,你……”亦舒朝她的方向跨了一步。 “好了。”颜露打断她的话,“我还要赶去云北,今天我是特地早起赶来碰运气的。” 她,也真的好害怕她的离去。 颜露的脸色转为忧忡。今天的重逢是她枯苗望雨、延颈鹤望期盼而来的,可是人却偏偏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满腹的话语到头来只剩下只言片语。 亦舒看了看时间,离上班只剩下五分钟了。既然被打断了,那便就此打住吧。 “我会再联系你的。”颜露喊道,人已走出去很长一段距离。 “你不会再不辞而别了吧?”亦舒扯着嗓子喊。焦急的心态全部融化在声音里。 “不会啦!”远处传回来颜露更加响亮的呐喊。 亦舒看着颜露越来越微小,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在阳光下,似乎变得温暖了起来,所有笼罩在她身上的悲伤,顷刻间,消散无踪。 她想,她这次一定不会再消失了。 走到店铺门口,亦舒恍然想起,刚才是想问颜露她的工作情况。陆旭杲申请的一个月的长假到期后,凯盛方面金断觿决地下达辞退书。事实上,早在提交假条时,公司相关领导就表现出了极其反感的神态。只是多少顾及到陆旭阳的面子,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何况,重新聘请新人,亦需花费巨大的心力去栽培。 时间一长,耐心消磨殆尽,辞退书毫不留情。由于公司方面联系不到颜露和陆旭杲两人,就间接地请亦舒传达。而亦舒,对他们的去向同样一无所知。那两张对折了两下的白纸,在她手里皱成一团。 像那颗揉皱的心。 ------------ 第四十九章——空空盼归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亦舒坐在桌子前,对面是郭雅眉。她不想看到她那张阴沉的嘴脸,而她肯定也不会想看到她的脸色。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纹路,无数深深浅浅,交交叠叠的线条在手心编织成一张网。 好像听谁说过,这样的手相,一生注定坎坷。 颜露突然地出现,带给的她不只一点点的感动和意外。曾经做过最坏的打算,这辈子或许无缘再见。所有共同谱写的友情,在时间的某一条线段上,被一只黑色的大手,拿起笔,画上了句号。 从此,射线成了线段,再也无法延伸。 而有些人,就像是横亘在血管里的棉絮,阻挡血液的正常流通。 比如,唐黛。 亦舒再也不能忽视她的存在了。因为,她一直存在着,存在于过去,存在于现在,甚至存在于将来。 徐世曦轻描淡写的过去,是否真的是淡如尘烟,被风一吹,无处可寻。 或许,它只是有了更大的野心,融汇在茫茫空气中,让那些必须呼吸的人们,再也摆脱不掉它。 那么,她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还有,唐潮。 亦舒猛然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惊醒过来。怎么会想到他?那个一出现就会带来灾难的野蛮人。还有亦辉受到的伤害,她不能够忘记。 应该不能忘记吧?毕竟她是他的姐姐。 夕阳惶惶然地坠下。 夜晚的风,余热退散后,几许清凉。 徐世曦的工作又进入了繁忙的程序。 亦舒尽管是习惯了,难免忍不住失落。 窗外是无尽的夜色。在一片辉煌中,似乎不是黑夜。在亦舒的理解中,夜晚,是星光,是月光,是微弱的灯光。 亦舒坐在地毯上,双臂搁在茶几上面。 她实在是非常钟爱那张茶几。有五条长方形的厚实的木条拼接而成,每个木条并非整齐排列,而是故意错开,使得原本应该是平平无奇的茶几焕发出不落窠臼的新意。 再有两天便是国庆节了。亦舒独自吃过晚饭后,坐在沙发上给亦辉打了个电话。 姐弟俩相隔千山万水,错过了国庆节,怕是只有寒假才能见面了。 亦舒和亦辉很少通话,他们几乎没有共同的话题。可能亲人之间基本如此。 毕竟八岁的年龄差。 亦舒并不喜欢把脆弱的一面示于人前,学会单独面对人生中的起起伏伏是一门必修的学课。她一直在努力拿高分,即使是颜露,也甚少提及。因此,有时候颜露觉得亦舒真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 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 那一头传来吵吵嚷嚷的杂声。好像是一家餐厅。亦舒隐约听到了几个点菜名的叫声。 和她说话的不是亦辉,是一个声音低哑的男声。他自称是亦辉的朋友,因为有事不方便接听,故擅自代接。 亦舒听他的语气,似乎和亦辉的关系十分融洽。暗暗高兴,顾不上东想西想。 他怕亦舒听到过多的信息,露出端倪,说了句“我等会让亦辉打给你”便匆忙挂断了。 等到亦辉回拨过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亦舒趴在沙发上,昏暗的光线加重了她朦胧的睡意。 电话那头的亦辉说话显得有气无力。好像经历过劳累的工程。亦舒关心地问了问,却被他几句话搪塞了过去。 亦辉自从离家后,一直住在程书广预租的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里。他和后厨的两个中年厨师挤在一间十二平米的次卧,由于空间有限,在原本的两张单人床上面加赠了一张床,他睡在上铺,另外两个睡在下铺。 两个厨师大概是上了年纪,不再注重清洁和个人卫生。穿过的内衣内裤,脏袜子随地乱丢。烟尘,垃圾到处乱飞。 住在这里简直是个灾难! 有时候亦辉忍不住主动去打扫干净,下一秒就恢复如初。好像刚才的一番忙碌只是做了一场辛苦的梦。梦醒了,劳累不堪,四周却依旧。 中年厨师抽了一口烟,悠然地吐出一串长气,揶揄亦辉就像个女孩子一样,男生要那么干净做什么?男人就应该逍遥洒脱。 那男人就该脏乱差吗,什么时候对于男人的定义如此低贱了? 亦辉也不再说什么,他向来不会说话。也不继续做着徒劳无功的傻事,把自己周围的物品收拾整齐便好。 一切只是为了他。 亦辉以前总是不停地叩问,忍耐到底是为何?现在那个答案终于出现在他身边,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答。 两个中年厨师虽已结婚,但妻子和孩子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 时间长了,有些渴望和需求日益膨胀,嘴上一番逞能,实际不敢去接触违法乱纪的勾当。可是找不到宣泄口实在难受。后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限制级的影片,旁若无人地在卧室里屏气凝神地观看。 亦辉觉得太匪夷所思,闻声而逃。 十九岁的少年,居然还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当真绝无仅有。 另外一间主卧和次卧住的也是在附近上班的外来务工人员。生活习惯和两个中年厨师相差无几。亦辉甚少跟他们打交道。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早上用厕所时,询问里面的人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出来。 亦舒起身,打开客厅的电灯。放大的瞳孔来不及缩小,刺眼的光线迷蒙了她的双眼。 ——你国庆回来吗?如果回来,要提前把车票买好,不然到时候就买不到了。还有…… 还有现在她已经不住在锦澜小区了。亦舒正要接下去说。 ——我国庆不回去了,我学校有事,也想,也想,省点钱。 亦辉结结巴巴地在电话那头说着,有些语无伦次。 江西到云城来回的车票也就二百多块,亦辉并不是心疼车钱,只是他不能回去。一旦回去,万一问及大学的情况,一定张口结舌,一时无语。那么擅自退学的的事情必然东窗事发。他一直以来很尊重亦舒的感受,毕竟长姐如母。她知道后,责骂理当承受,伤心自是难以避免,但害怕和他的分离,生不如死。 ——你不用这么省钱的,该花的地方还是要花,不然…… 不然会被同学孤立的。“不然”两个字轻到几乎听不见,后面连缀的话她咽回了肚子里。 ——姐…… 亦辉拖着长长的尾音,鼻头一阵酸意,扩散到喉咙口,他说不下去。 ——我寒假再回去吧,你不用记挂我,我一切都好。 亦辉的心脏像是泡在了一瓶酸涩的液体中,通过连通心脏的血管,把酸液输送至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感觉一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逃离了地心引力,可为什么还是满满的负重感呢? 亦舒不再说下去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亦舒挂断了手里的电话。 是世曦回来了吧?墙上的电子时钟显示九点五十分了。 窗缝中钻进来的风,预示着夜已经深了。 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的晚上,一直等下去的长夜? “亦舒?”徐世曦压低声音,“睡了吗?” 按照她早睡早起的作息,此刻应已睡下。 客厅不灭的灯,是她的等待。 灯就是等吧? “我还没睡。”亦舒从玻璃墙后面的客厅走出来,“你吃过了吗?要不我再去给你做点吃的。” 徐世曦拉住她的手,无限柔情,“我不饿。”他嘴里吐出浓浓的酒气,直扑她的脸上,“有件事情……”他吞吞吐吐,语不成调,“希望你可以帮忙。” 亦舒被突如其来的酒气袭击,胃里一阵干呕翻腾,她瞧着他一本正经地神色,隐感不安,“什么,事?” 希望他说出来的话,是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的。 “是……”徐世曦抓耳挠腮,“是唐黛。” 亦舒听到她的名字,瞳孔下意识放大。 “她喝醉了。”他立即解释,“今晚,一个上海的客户请我和唐黛参加了一个酒局,她多喝了几杯,所以……我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酒店,就把她带回来了。毕竟,她就住在我们楼下。” 毕竟是住在楼下?亦舒听见这句话,刺耳难当。 他凭什么要求自己去照顾他的前任?前任只是一个过去式,为什么还要掺和在现在进行时当中,那么,她又是否会成为将来时。 亦舒脸色阴郁,感到眼前的世界黯淡无光。 “走吧。”她心力交瘁,满腹的委屈无法言明。 既然他把一个巨大的选择题放在了她的面前,就不能做逃兵。仔细想想,徐世曦世是顾虑到她的感受的,他对于男女有别是心中有数的。不然,他不会特地来跟她说明,大可以编造一个精美的谎言,蒙混过去。 但是他没有。 亦舒想到此处,心里稍微得到了一丝安慰。 ------------ 第五十一章——笙箫沉默 走到楼上,亦舒拉开窗帘,六点多的天空未及时亮透。 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寒气朝屋内涌进。 亦舒关上了窗户。 漫长的一夜。 漫长的,不知为何物。 亦舒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在箱门的最下层找到半袋吐司,数了数,刚好剩六片。 真的是刚刚好吗? 她魂不守舍地在灶台上操作。像是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毫无感情和想法。或许是她体内容纳想法的容器已经填充地满满当当了,再也塞不下,哪怕是一个头发丝。 油烟机呼呼地吸收着烟气,不过淡淡的气体,居然要用如此巨大的吸力来吸取。仿佛能够把人周围的空气全部抽取干净。 亦舒把盘子拿到餐桌上,按了按太阳穴,舒缓了酸痛的眼睛。 走到浴室,洗去一夜的疲惫。 亦舒走到卧室,想打电话给徐世曦,叫他下来吃早点。 遍寻不获。 在眠床和床头柜的夹缝中,找到了落满尘絮的手机。幸好套了硅胶壳,不然屏幕肯定四分五裂了。 记得昨天离开前,是在客厅和亦辉通话,怎么手机自己跑到了床下了?亦舒一头雾水。或许是记错了。 按了按手机侧面的开关,屏幕没有亮起。再按,还是没有。她用大拇指紧紧揿住按键,五六秒钟后,依然毫无反应。 应该是没电了。 她从那个米咖色的单肩包里拿出充电器,插上插头,给手机充电。 徐世曦留守在唐黛家里,已经一个小时了。 他究竟要待到何时? 手机屏幕依旧维持着黑色样子。 亦舒站在桌子前,犹豫着等手机充到足够的电量开机,打电话过去,还是现在直接立刻上去叫他。 正左右摇摆间,徐世曦推门进来了。亦舒僵硬的面部肌肉得到放松。 “过来吃饭吧。”亦舒帮忙拉开椅子,“你等会还要去上班,快来不及了。” “我给她拿点过去,再回来吃。”徐世曦走过来端了一盘三明治和一杯牛奶。 “她醒了?”亦舒幽幽地问道。 他显得特别疲惫。黑眼圈紧密地缠绕在他的双眼周围,好像,眼角还有一条鱼尾纹。 “刚刚醒了。” 亦舒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短短的十几个小时,把一生的背影都看尽了。 唐黛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穿着一件粉色的珊瑚绒浴衣,手上拿着毛巾,头歪向一侧,轻柔地擦着她的秀发。 一些水珠从发梢处接连滴落。 徐世曦把早餐放在桌子上,对着里面喊了一句,准备离开。 “等一下。”唐黛叫住了他,把毛巾丢在一旁的椅背上。 徐世曦收住脚步,背对着她说:“时间不早了,你赶紧收拾一下,还要上班。” “等等。”她再次叫住了他,“昨晚是你……” “不是!”徐世曦没等她说完,立即打断。他犹豫着要不要把亦舒的事情说出来,如果说出来,怕她情绪失控。若是不说,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可以提及。他思前想后,为避免不必要的尴尬,还是实话实说,“是亦舒照顾了你一晚上。” “为什么是她?”唐黛暴跳如雷,“谁要她照顾,我不需要她可怜!她是来看我笑话的是吗?” “亦舒不是这样的人!”徐世曦打抱不平,想着亦舒降心相从地忍耐了一个晚上,为了自己的不忍,她付出了太多。无论如何,也不能换来这样的指责和冤枉。“是我让她来的,难道你喝醉酒吐了一身,还能自己动手换衣服吗!” 唐黛震动,徐世曦的话,把她推到悬崖边上,底下是万丈深渊。她的脚在生死线上徘徊,脚边的小碎石不断地滚落到山崖下去。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唐黛几乎绝望地望着他。这个记挂了八年的男人,依恋了八年的男人,魂牵梦萦了八年的男人,此刻变得好陌生。好像从来不曾认识他一样。她嘴角拉出一个苦笑的弧度,毕竟八年了,人事全非。只有自己还傻傻地,天真地以为一切还停留在八年前,那个虹销雨霁,彩彻云衢的场景中。 徐世曦喟然地转过身,把她所有的哀怨和眼泪隔绝在身后。只要不在视线范围内,那些纠葛都与自身无关了。事实上,八年前,早就做出了明确的决断。尽管这个结局是被迫接受的,但许多年来,伤口已然愈合。 原本以为过去的种种必将长埋历史的黄土中,却不想在经过数次的****后,终于露出了四肢,然后是全部的构造。 命运就是在自以为雨过天晴地开启崭新的人生后,狠毒地再次降下倾盆大雨。徐世曦本打算一人终老,上苍便安排了他和苏亦舒的相遇。那时一道明丽的阳光,照亮了他灰色路上的方向,把无色的风景赋予五彩斑斓的颜色。 可是,好景不长,平静的海面翻起巨浪。 “我们只是工作上的伙伴,仅此而已。”他把头往后转过几个角度,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不应该有过分热情的举动,你说呢?” 好一个反问句!唐黛哑口无言,她想不出该如何回答。他说的没错,他们目前只是纯粹的工作上的同事,和不值一提的过去。事实上,他根本不愿意提起。 徐世曦跨出门框,身后一双像白茅的嫩芽般的手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部,“不要走,好不好。”她乞求地说:“不要走。” 徐世曦用力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亦舒不在,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要这样!我认识的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你认识的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唐黛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支撑,垮了一半,“你曾经认识的那个唐黛早就死在八年前了。现在的是一个鬼,是一个无依无靠,没有自我的鬼。” 我想过要去投胎,想忘记过去,想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我的怨气太重,心愿未了,不允许我轮回。现在的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背负着重重的躯壳,真的好累! “真的好累。”唐黛靠在徐世曦的肩上。 她真后悔,当初如果可以义无反顾一点,反抗唐经国的旨意,或许现在的一切就会全数改写。 不,一定会改写!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糟糕。 “我认识的你,是坚强的,是自信的,是骄傲的。” “没有了你,我坚强给谁看,自信给谁看,骄傲给谁看。”唐黛呻吟。滚烫的珠泪打湿了他的衬衫。 徐世曦不再说下去,这如同一场没完没了的辩论会,探讨的是毫无意义的主题。他拂开她的手,决然地离去。 “早饭我放在桌上了。”徐世曦的身影沉浸在阴暗交界的地方,只能看清他身材颀长的轮廓,“你记得吃。” 她看着他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有那么一刻,她多么希望那时一条永无止境的过道,这样,他可以一直走下去,她就能一直看下去。 她倚在门框上,久久无法回神。 随后,传来碗盘碎裂的声音。 在清晨的上空,在这栋高档的住宅楼里,不过是一声虫鸣鸟叫,任谁也不会在意。 徐世曦鼓起勇气按下了门把。 亦舒刚刚吃完早饭,把盘子和杯子放到水斗里,用清洁球简单地耍了一下。本身也不脏,用不着洗洁精。 她回到房间拿了件外套,挎上包。从口袋里摸出一根串着金属叶子的头绳,把头发扎成马尾。 视线一直回避徐世曦。 走到玄关,穿上一双蓝面白边的的球鞋。 “我先去上班了。早饭……我刚刚又帮你重新热了一下,你记得吃。” “亦……”徐世曦张开嘴,扬起下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 正文卷 ------------ 第五十二章——故人相聚 走出馥园,乌云盖顶,紧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达到纺织城,亦舒感到一阵凉意袭来,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温度被抽走了大半,秋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下了一整天的雨,似乎又回到了上半年的那个雨季,接连几个月的小雨,大雨,暴雨。 不知道这场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东边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实在微弱。室内灯火通明的盛况,总觉得有些凄凄然的味道。 客人减少了很多,一天下来,近店的客人,十根手指数得过来。令亦舒意外的是,郭雅眉今天的业绩居然是零。一连几个客人,都因价格谈不拢而就此作罢。亦舒稍微好一些,至少成交了三个单子。 煎熬了一天。 两个人都守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度过。 今天是郭雅眉做账,亦舒到了五点钟,打开写字台下面的柜子,拿出她的包,披上外套,便直接下班了。 四点以后,进来纺织城的客人骤然减少,五点以后根本不会有人再来。 那么唐潮呢? 亦舒又无端端地想起他。 大概是个意外吧。 亦舒从北大门出来,雨还是小雨,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只是风似乎有加重的倾向。才从楼梯口转出来,一阵凉风直扑到脸上。像是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亦舒从包里拿出折叠伞,她有一个习惯,不管天晴或是下雨,包里总会准备一把折叠伞,以备不时之需。 快走到车站时,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了亦舒的前面。地上积起的一滩水,差点溅到她的鞋子和裤子上,她受到控制般地向后一闪。 面包车,轻型货车,手拉车是纺织城这边的常客,那些司机自以为开车技术一流,总是横冲直撞。不过,确实也没有发生过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 亦舒习以为常,无须理会。转身往车站走去。 “亦舒。”背后传来一个女声,“等一下。” 她转过身,把伞举过头顶。 细雨被四面八方来的风吹的左摇右摆,身上绵绵密密的一层,像是沾了水的蜘蛛网,极其难受。 颜露! 亦舒惊讶地瞪大了瞳孔。 “快上来。”颜露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身子向后扭曲,一面招手,一面大声喊,“别傻愣着了。” 亦舒往回走去,拉开后座的车门,收起雨伞,甩了甩伞上附着的雨水,钻进了车厢。 这是一辆二手的面包车,车身表面斑斑驳驳的划痕,车头的一角有凹陷的痕迹,但也不严重。 里面的的座椅换上了新的椅套,是黑黑乎乎的图案,乍看无法细辨。只有颜露坐的副驾驶位是驼色的厚实的皮椅套。 后座的五个座位只保留了其中的一个,另外的一个和最后面连排的三个部被拆除了。 亦舒掸了掸身上的雨珠,环顾了一下车内。 “怎么样,我这个车子还不错吧。”颜露转过头来,“在二手市场淘的,一万五就可以了。然后花了是几百块钱,简单地布置了一下里面。不知道原来这样车子的内部简直惨不忍睹,椅套都发霉了,地毯上部是烟灰。” 亦舒听着她说,眼神涣散,无法聚焦。 “欸,我跟说话呢!”颜露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臂,“怎么了,见到我太高兴了,所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是。”亦舒苦涩地笑了笑,“这辆车什么时候买的?” “买了有一阵子了。” 亦舒疑惑起来,颜露怎会选择这样一辆车子,它太破旧了。虽然经过了一番细致的清洗和改修,可依然能隐约问到内部散发出来的味道,那些味道经过长年累月的积淀,早已渗入到车身的每一个零件当中。 颜露觉出亦舒表情中隐含的疑问,“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买这样一辆破旧不堪的车子。”被看穿一切的亦舒露出尴尬的神色,“这就跟我等下要跟说的事情有关。” “我和旭杲现在就靠他吃饭。”她甜腻地看了驾驶座上的陆旭杲一眼。 亦舒这才注意到坐在驾驶座上开车的是陆旭杲,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两用衫,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好像还有一些细小的白色颗粒。从背面看去,老了几岁的感觉。或者,用成熟更加恰当和贴切。 陆旭杲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亦舒,视线重新回到前方,对于开车,他还是一个新手,不敢有半分松懈。其实他的驾照早在满十八岁的时候就考出来了,只是那个时候,家里没有车子可以让他开。 “好久不见了,亦舒。” “是好久不见了。”亦舒有着满腹的问题,争先恐后地涌到喉咙口,“是怎么找到颜露的,为什么我之后也联系不到了呢?” “这个……”陆旭杲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是我的不让他说的。”颜露不忍陆旭杲被误解,“不要怪他了。”她把歉意和内疚融进眼睛里,无限哀恳地说:“亦舒,真的很对不起,这段日子以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开始的时候我都觉得天塌地陷了,后来杲子找到了我,跟我讲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我才终于坚定了决心。至于暂时的失联,主要,主要是因为我妈,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落魄的样子,我想和杲子,我们两个人活出个样来,让她看看,她也是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要证明我的眼光是对的,是没有错的!” 亦舒听的稀里糊涂,但也明白了大概的意思。“那以后不要再突然消失了,就算有委屈,可以找我诉苦呀。虽然,我也没什么可以帮的,但是总能……” 颜露伸过去握住亦舒的手,“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会再做出这样的傻事了。”她注视着陆旭杲,“我相信,我也不会有机会做出傻事了。” “妈妈……”亦舒夷犹过,到底要不要说,思前想后,觉得还是问出来比较好。 颜露松开手,“我跟她很久没联系了。她反正也不想看到我。不用担心了,迟早有一天,我会主动去见她的。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陆旭杲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伸过来握在颜露的手,像是在传送某种信息。 颜露感受了他片刻的温暖,故意脸色一沉,“专心开车。” “是。”陆旭杲开心地应着。 亦舒回想起那天去蓝海城小区的情形。颜妈凉薄的表情,关于女儿的失踪,不仅没有半点的担忧和焦急,反而是漠不关心和满不在乎。 或许是有暗含的难言之隐,亦舒作为一个外人,不便插手,就让时间去治疗她们之间伤口。 车子转过宇阳路,进入星洲大道。 路上的车子实在多如牛毛,六条车道都被来回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非机动车道上的电动车从窗边疾驰而过。像是一场龟兔赛跑。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亦舒问。 “带去我现在工作和住宿的地方看看。”颜露话里带着笑意。 亦舒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去了解颜露现在的生活情况了。之前表现得遮遮掩掩,今天总算是大大方方地邀请自己前去。看来她这段时间过得一定不会差。 “对了,男朋友住在哪里?我记得是在馥,园,是吧?” “他……”亦舒欲言又止。 “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上去不是都给我们介绍过了嘛。”颜露嗅到一丝别样的意味,“莫非们吵架了?” 亦舒不得不佩服颜露敏锐的洞察力,每次一有心事,总能被她轻易看破。她不去当侦探实在可惜了。 亦舒不自然地僵笑,“他今天有事要忙,所以,可能没时间。” 她如此明显的破绽怎么会逃过她的眼睛呢。但是她这次没有说破。经历过这几个月,她明白了人与人之间不能自作聪明,需要藏拙。当面揭开伤疤是一件令对方很没面子的事,严重点说,是一件缺德的事。 “如果他欺负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帮出气。”颜露掐了一把陆旭杲,“还有他,也会帮一起出气的。”她用下巴顶了顶他,“是不是。” “是——”他拖着尾音。“亦舒,用跟我们客气的,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们说。” 亦舒点点头。她和他的互动,那些小动作,以及不经意间传递的眼神,真的让她无比羡慕。 羡慕之余,油生一种凄凉之感。 如果没有唐黛的突然闯入,这些无端的负面情绪就都不会存在。 可是,她就这样毫无商量地出现了。 世曦,亦舒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我真的好爱,如果失去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下去。早知道爱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我就该做好一个人生活的觉悟。现在为时已晚,我只能相信,我愿意相信,我能相信吗? 飘忽不定的细雨在车窗上,形成一张磨砂板,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 我此刻的世界,也模糊一片了。 ------------ 第五十三章——各怀心事 车子驶出星洲大道后,马路变得宽敞起来,高铁桥上一辆白色的高铁往榕城方向光速驶过。 陆旭杲驾驶的面包车艰难地爬过桥面,行至桥上,又不受控制地直冲桥下。 亦舒的双手用力地抓住座椅两边的宽松的椅套,直冲下去的力道使她整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胃里好像被掏空了一样。 她忍不住一阵干呕。 快到云北时,亦舒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那首《岁月时光》。 她拿出手机,把虚拟按键往红色的跳动的圆圈划去。 再度响起,再次挂掉。 “为什么不接?”颜露把视线从窗外转移到后座,“不会是不方便当着我们的面接听的电话吧?” 颜露还是改不掉乱开玩笑的老毛病。有时候也能成为意料不到的优点,比如像现在,轻松地化解了沉默的气氛。 只是亦舒不免尴尬,这通电话的确是不方便当着外人接听的,可是颜露的猜测中,似乎蕴含着特殊的寓意。 “是骚扰电话。”亦舒把手机屏幕朝下,倒扣在大腿上。 颜露从她的微表情中判断这绝对不是一通简单的骚扰电话,而是一通“骚然电话”。 “亦舒,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她笑着点了点头。 她还是那个她,没有丝毫改变。 叮咚一声,微信的提示音响起。 亦舒把手机反过来看了一下,显示的名字是“世曦”。她停顿片刻,双击了那条消息,解开密码,直接跳到了聊天界面。 ——还没下班吗? ——下雨了,路上小心一点。 ——还是我去接吧。 ——我现在在地下车库,我开车过去接。 ——亦舒,有收到吗?收到就回我一下。 ——我很担心。 …… 徐世曦一连数条信息,把他今天储存了一天的话和盘托出。他何尝不懂她内心的苦闷和抑郁。和唐黛的过去,原以为就埋葬在八年前,谁知今朝居然破土而出。 他已经在尽最大的努力和她保持距离,面对她的纠缠,狠心决绝的话,作为一个男人真的说不出口。 上午十点会议结束后,徐世曦破天荒地被领导批评了一顿。这是他上任部门经理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严厉的训斥。 ——我有事,不用来接我了。 亦舒这才想起,颜露回来的消息都忘记告诉世曦了。原本打算那天晚上告知他,心里预想了千百种说明词,却偏偏他要去应付酒局,完了,还带回一个烂醉如泥的前任。 ——是什么事? ——是不是还在怪我? 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使他产生了无限遐想,担忧,恐惧,不安,铺天盖地而来。 亦舒不想多说,没有心情去解说,就这样吧,留出余地,对谁都好。 ——我不怪,但我有事。 ——请给我时间和空间。 亦舒需要时间去消化这短短一天带来的打击,需要空间去冲淡弥漫在空气里的,那些呛人的尘埃。 徐世曦好像读懂了她的话的意思。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打了几个字,看着光标在编辑框内不停闪动,正好呼应着他的心跳。他把字删掉后,重新打了几个字——早点回来。然后退出了微信。 他发动引擎,车子的前照灯在漆黑一片的地下车库划破两道亮光。转出停车位后,一双大手伸向了副驾驶车门的把手。 “搭个顺风车。”乔思明毫不客气地进来车里,把公文包往后座上一丢,系上安带,冲着徐世曦傻乎乎地笑了笑。 “我跟不顺路。”徐世曦诧异地看着他。今天心情极差,完没心思绕路送他。 “平时是顺路,但是今天一定顺路。”乔思明把上半身侧过来,“我看今天一天都心不在焉,以我三十年的做人的经验判断,受了情伤,而且相当严重。” 徐世曦心头一震,调试好紊乱的心跳,从容不迫地说:“一个把感情当儿戏的人,怎么还能知道别人的情感状态?” “唉!”他十分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别看我众星捧月,人见人爱,偶尔也是会有几个不开眼的主动把我甩掉的。” “那是她们有眼才会甩。”徐世曦无心多言,拉起手刹,踩下油门,轰的一声朝斜坡开去。 后视镜里露出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商贸城的夜宵摊和高档的购物城相映生辉,许多附近上班的白领和蓝领成群结队地在摊位前大快朵颐。 夜空中绵绵绸绸的细雨丝毫不能阻挡他们享用美食的愿望。 来往的车辆把前方隐形的雨丝照成闪亮的光线,在这样热闹繁华的夜城,有一种怆恻的美。 “靠边停车。”乔思明发号施令般的口吻。 “不是要回家吗?”徐世曦扫了他一眼,“这里不能停车。” “前面转过去的地方有地下车库。”乔思明用手指了指,“不是来过这里吗?这么会不知道。” 徐世曦自然知道,可他现在纳闷的是他怎么会知道他知道。 车库的空车位有很多,大概是下雨的缘故,打乱了出行的节奏。 徐世曦看着印在挡风玻璃上的浅淡的影子,引擎的轰鸣声在车内来回冲撞。“说吧,来这里做什么?” 乔思明点燃一支烟,使劲吸了两口,笔直地吐向挡风玻璃,在上面晕开一圈灰白的烟花。竟也非常漂亮。他从烟盒里又拿出一支香烟,伸到徐世曦的面前。上下晃了晃,示意他拿住。 徐世曦很少抽烟,几乎不抽。只有偶尔应酬的时候,被迫陪同客户抽几口。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让香烟自动燃尽,变成一团烟灰和烟尘、 他愣愣地接过,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燃后,抽了两口。之后,直到燃尽,都没有再抽上一口。多年来的习惯,改变不了。 “走,我带去放松放松。”乔思明一拍徐世曦的肩膀,解开安带,打开车门,啪的一声关上,在黑暗空旷的地下车库,声音有一种山谷回音的感觉。 徐世曦的四肢百骸完不受大脑的控制,好像无形中有一根绳索,在牵引他前行。 商贸城过去不远处有一家酒吧,开业二十多年了,算得上是远近驰名。许多二十多岁,三十几岁的社会青年是这里的常客。其中也不乏四五十岁的中老年团体,甚至还有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少女。不过,酒吧的负责人还是奉公守法的良心企业家,未成年一概拒之门外。 乔思明是这家寻乐酒吧的固定客人,一个星期必定有三天要来此报道。许多身边围绕的莺莺燕燕,基本产于此地。 徐世曦抬头一看,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字体,像是对寂寞的黑夜发起的一种挑战。酒吧对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不足为奇。遇到贪杯好色的客户,酒吧和夜店是避无可避。 徐世曦实在是排斥,尤其有了亦舒之后。他哪怕是谈生意,也尽量委婉地建议客户去酒店商谈。 乔思明不由分说,硬拽着他朝寻乐酒吧逼近。 “还是不是男人,区区一个酒吧,就把吓得腿都软了。”乔思明激他。 酒吧可以证明性别,那岂不是能直接变性了? 如此的歪理邪说,在激将法中屡试不爽。 徐世曦无言以对,大学的时候,就领教过乔思明厉害的嘴上功夫。一个男人比女人还能言善道。 半推半就地进入酒吧,徐世曦坐在吧台上,点了一杯酒,独自发呆。酒杯里的褐色液体,像是一杯致命的毒药,他不敢多喝,每次只是轻轻地抿上一小口。 他坚定地知道,不能喝醉,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需要清醒地去面对。 乔思明脱掉外套,把衬衫的扣子从上往下,打开了四颗,露出年轻紧致的肌肤。在一众欢脱的年轻人中,是最醒目的存在。 ------------ 第五十四章——风掣物流 陆旭杲驾驶的车子进入了云北的范围,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蔚为壮观。一些低矮的仓库掺在其中,独具特色。直接裸露的砖头墙,屋顶是厚铁板。墙壁表面用白色的水泥随意地涂抹,凹凸不平。像是一层厚厚的海藻泥面膜。 白色砖瓦仓库较之红砖建筑,更显纯洁干净。 未免清冷了一些。 亦舒把窗户摇下一条缝隙,使之能更清楚地查看外面的景物。 这里几个月前来过。 越来越熟悉的道路,越来越熟悉的景物。 兴和餐馆。它一如往常,矗立在转角的位置。橘黄色的暖光从玻璃窗处射出来,把便道砖旁的草堆装点上毛绒绒的绒花,像一团团的蒲公英。 过了美食街,世曦的仓库快到了吧?亦舒把车窗整个摇下,任凭雨点在脸上胡乱地徘徊。 “很热吗?”颜露感到后背一阵凉意,看到窗户大开,担忧地问:“是不是晕车了,要是不舒服,就下车透透气。” 亦舒的耳前庭功能不太平衡,长时间坐车就会头晕目眩。最近几个月来,经常乘坐世曦的座驾和公交,倒也缓和了许多。今天也说不清什么原因,晕车的症状再度袭来。同时,她也希望可以多看一眼他留下的足迹。 亦舒表情扭曲。 “停车!”颜露扯了一把陆旭杲,“靠边停车。” 亦舒走下车子,蹲在路边,不停地干呕。 颜露从手套箱里拿出一把折叠伞,在亦舒的正上方撑开。然后蹲下来,拍了拍她的后背,“早知道就不让坐这辆破车了。” 亦舒抚了抚胸口,咽了口口水,“我没事,站着吹会儿风就好了。” “怎么总是那么爱逞强!”颜露愤愤地站起来,“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毛病。” 亦舒站起来,苦笑着。好像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颜露深吐一口气,没有说下去的力气和心情了。 陆旭杲从驾驶位上下来,整了整两用衫的领子,“怎么样,好点了吗?” 亦舒目不转睛地检视他,头发的长度只比平头长了两公分,露出整个饱满的额头。粗黑的眉毛,像两条毛毛虫。嘴唇有些干燥起皮。皮肤暗沉了许多,严格来说是晒黑了,接近于古铜的颜色。却显得更加硬朗了。他和颜露站在一处,明显比她成熟。 好像男人的成熟是理所当然的。 是吗? “怎么了?”颜露伸手给了亦舒一击,“看上我男人了?” 亦舒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昏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一大半。 像颜露这般为爱拼命和执着的人,她该临渊羡鱼,还是退而结网呢? 天上落下的雨点似乎变小了。亦舒伸手去接,感觉不到潮湿。不过本身就是细雨,发丝和棉线的粗细应该差不多吧? 陆旭杲得意地把颜露拥进怀里。颜露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肩上。 在亦舒看来,不免有些悲伤。她把视线往远处放去,马路对面正好的那扇大铁门,正巧是世曦仓库的入口,透过铁栅栏之间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况。眼下,这边的员工都已下班回家,刚刚入夜的黑色。看不清细节。但是它所处的位置一定不会有错。 门口有一个老态龙钟的保安坐在窗口的木椅上,上身前倾,靠在写字桌上,手上把玩着一个会发光的物件。 “干嘛一直朝那里看?”颜露把两只手搭在亦舒的右肩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黑漆漆的一片。 亦舒思前想后,还是不打算进去了。“我好多了,我们上车吧。” 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右转两百米便到了颜露现在的居所。 这边一字排开的建筑基本都是仓库和工厂。 颜露用手指了指前面的一块店牌,“我现在就住在这里。吃喝拉撒睡部在这里解决。” 亦舒皱紧眉头,使劲望去,几个蓝底白边的黑体字在夜色中挣扎出白色的轮廓来,依稀辨认出——风掣物流。 “进来吧,我慢慢跟说。”颜露一边开门,一边招呼站在身后的亦舒。 陆旭杲把车子开到旁边的车棚里面。虽然是一辆破烂流丢的二手车,可毕竟要靠它吃饭,靠它挣得未来。还是尽量小心爱护。 仓库的占地面积颇广,亦舒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大约有八十平米。层高大约四米。西南角的地方用铁板隔了一个隔层,有卧室和卫生间,还有一间简易的厨房。不过由于仓库里都是易燃的物品,厨房里没有煤气灶,因此油盐酱醋,锅碗瓢盆都没有购买。只有一个电饭煲,偶尔用来煮个饭。 “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颜露毫不掩饰内心的骄傲。在她看来,今天的这番成就,虽不足道哉,可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是可望而不可求的。 陆旭杲停好车子进来,铁门嘎啦一声开了,他打开门边的开关,整间仓库亮如白昼。亦舒终于一睹豹。这里到处堆满了纺织面料,有布卷,墙布,窗帘,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配件。中间的地方有一个像滑梯的装置,一些小件的快递可以从楼下直接滑下来,楼下的物件也可以借由传送带传至二楼。 “们现在是在这里打工吗?”亦舒难以置信。 “没错,我们是在这里打工。”颜露嫣然一笑,“不过,只才对了一半,我们是在创业。”她看着她惊愕的眼神,“没听错,这间物流是我和杲自承包下来的。” 亦舒确实感到匪夷所思,短短几个月,他们竟有此般造化。风掣物流在国的物流中是排得上名字的十强之一,加盟绝非易事。 亦舒想起之前在凯盛公司的时候,陆旭阳跟她提过,想离开公司,出来承包一家物流或者快递公司单干。不然一辈子窝在角落里做一个小小的发货员,太没出息了。后来也就没有了下文。可能是不年轻了,无形中阻碍了他拼闯的脚步,亦或许是力不从心了。 “们一声不响地,干出了这么大的一番举动。” “说的太夸张了。”颜露收起了笑容,“刚刚有点起色,前段时间,真的累得跟狗一样。” 亦舒完相信颜露说的话,她脸上浮现的倦怠是最有力的说明。在凯盛的客服部,她一直是一个得过且过的潇洒现代女青年。可如今的勤劳程远超自己。在纺织城的这些日子中,心性被磨损的差不多了。 “别站在这里了。”陆旭杲开腔,道:“小露,带亦舒去吃点东西吧,她晚饭都还没吃呢。” “哦,是的,我都忘记了,尽顾着聊天了。”颜露牵起亦舒的手,“走,吃饭去了。” “去哪里吃?”亦舒记得,过了美食街以后,附近只有一爿小超市,并没有看见餐厅或者是餐馆的影子。 颜露用手指了指这间仓库,“就在这里。” 这里可是仓库呀,怎么会选在此处吃饭?何况空气弥漫着布料独有的刺激性气味,在这间朝北的,终年照不到阳光的空间里,真的可以放心用餐吗? 亦舒环视四周,问题又来了,晚饭在哪里呢? 颜露调皮一笑,拉着亦舒往南边的小门走去。 外面是一家工厂的员工宿舍,铁板房里灯火通明。有的衣衫褴褛,有的光着膀子,有的穿上了开司米。男男女女,中年,青年,杂居在一处。 颜露拉着亦舒继续往前,在最后一幢铁板房的尽头处转弯,有一家员工食堂。公司不限制外人进来用餐,故食堂的生意异常红火。光是这家公司的员工,就有百人之众。 ------------ 第五十五章——回忆往昔 颜露熟门熟路地找了一个四人位坐下,和亦舒坐在位子上占座,吩咐陆旭杲去买饭。 过了七点,食堂的用餐的人数已然减少。 食堂的卫生状况还算良好,用餐完毕后,有专人来负责收拾。 头顶是四盏一百瓦的白炽灯,安装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营造出一种温暖的错觉。 亦舒和颜露在分开的这个几个月中,好像彼此走向了不同的两个世界。曾经的她们虽在同一个世界,却身处两端,也有些忽远忽近。如今亦舒还是停留在原地,或者,脚步稍微往其中一个方向偏离了几个角度。而颜露在不经意间,跨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相距的距离其实差不多,但是已在不同的空间。想到这里,亦舒隐约怆恻起来。 颜露虽然对用餐的环境不做挑剔,只要卫生条件达标即可。可从前她穿着一身仿冒的A货,坐在串烧店之类的沿街小店中,总有几分降尘的美感。如今,衣着朴素的她,竟与之相得益彰。 “颜露——”亦舒把左顾右盼的视线收回来。 “我知道,肯定有很多的问题要问我。”她看了看还在买完饭走来的陆旭杲,“咱们边吃边说。” 陆旭杲端着一个食盘,满满当当地摆着三碗饭和四碗菜,他想在买两碗,但已经放不下了。 “我再去买两个菜,三个人,四碗菜不够吃。”陆旭杲说着便站起身。 “先等一下。”亦舒叫住他,“这些也够了,不够再去买吧。” “等下就没有了。”陆旭杲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都被吃的差不多了。” 在云北这块地段工作的人,除了赚钱,就只剩下填饱肚子这一件事情了。对于生活的质量,他们不敢做过多地奢求。 亦舒看到他们的眼角眉梢,爬满了幸福和自得。沧桑的痕迹反而是肯定的标志 “那赶快去吧!”颜露推了陆旭杲一把,转过来跟亦舒说:“怎么还是想着为他省钱?” 亦舒嘲笑她,“我还不是为省钱,他的钱现在不也是的钱嘛。” 颜露娇羞地垂眸,“什么时候这么能说了,看来徐世曦一定被调教得很出色吧?” 又被戳中伤心事,亦舒的心头泛起酸意,直冲鼻尖。呼吸道倏然堵塞,她用力吸气,导致鼻子愈加酸痛,随之眼眶充满了潮湿。 颜露的害羞还没缓过来,抓着筷子,埋头在碗里搅动。对面亦舒的落寞她查收不到。 “快吃吧!”陆旭杲很快地端来两盘荤菜,摆在颜露和亦舒的中间位置。 亦舒睁大眼睛,让湿润挥发在空气之中。 三个人,开始了今晚的重头戏。 “现在可以说了吧?”亦舒放下筷子,她根本没有食欲,所有的注意点此刻都放在了颜露和陆旭杲身上,那些未解之谜。搅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颜露咀嚼完嘴里的饭菜,道:“我告别了过去,这里将是我的未来。”说着,还拍了拍旁坐的陆旭杲。 在颜露失踪后的一个星期后,陆旭杲在云城老街的一家破旧的宾馆找到了她。是她主动打电话联系的他。当他找到她时,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房费到了最后一天,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就必须离开。 陆旭杲心痛极了,豆大的眼珠从他闪耀着黑色眼眸的眼眶中持续滚落,烫伤了他青涩的脸庞,烫熟了他青春的稚嫩。 他发疯一样地冲去楼下的餐馆买了一大堆吃食。他看着她吃,他看着她笑,她却看着他哭。 那个晚上,没有月,没有星,没有光,没有风,没有了世界。只要他们彼此。 她把自己交付给了他,他双手颤抖着捧起娇弱的花苞,他发誓,一定要在开花之前,免她受风雨的侵袭。 他反复地在心里重复。 他们各自都不约而同地成长了。好像是瞬间的速度。 亦舒似懂非懂,“那么,是通过何种途径来到这里的呢?” 颜露用指了指陆旭杲,“是他。” “没错,是我。”陆旭杲收到指令,迅速做出回应。 睡到第二天中午离开宾馆。 老街的时光恍若潺潺流去的河水,轻悠缓慢,知了组团鸣叫,和吹来的轻风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炽热的骄阳被屏蔽在轻风虫鸣之外。 颜露随同陆旭杲回到家中。满屋狼藉。 失去她的这些日子,生活对他失去了意义,人生……他还有人生可谈吗? 颜露撸了撸手腕,一言不发。走到厕所把抹布和拖帚拿出来。刚准备俯身收拾,陆旭杲一把拉过。 在属于他们的空间里摸索着今天后的走向。 期间颜爸有来过一次。他从颜妈那里得知颜露居住的小区,无论风霜雨雪,每天都会抽出时间过来看看。 颜爸是一个生性木讷的人,其实跟陆旭杲有几分相像。他不敢违背颜妈的意愿,可终归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 经过一番交谈,颜爸肯定了陆旭杲的为人。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影子。人最难得的就是在窗间过马,似水流年之后,找到那个年少的自己。 颜爸的苍老盖过了他真实的年纪。颜露撕心裂肺。 临走前,他带着恳求的语气让她回去看看颜妈,道个歉,服个软,或许就拨云见日了。颜露把头狠心地别向一边。颜爸无力地叹了口气,朝电梯口走去。 颜露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在阴暗的过道里,被悲伤拉扯的背影。一直投到她的脚边。明明是黢黑一片世界,这么还会有影子的存在,或许是他的悲凉胜过了黑暗的程度。 其实在几天后,在搬离住所之前,颜露独自偷偷地去过一回蓝海城小区。她想着远远地看她一眼,确认她过得好,良心**便好。下了车,看到亦舒正巧出现在小区门口,她一路尾随其后。 当瞧见母亲安然的样子,她才终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是,放心到底抵不过担心和伤心。 在陆旭阳的帮助下,陆旭杲在云北有了一席落脚之地。他早年从广州来云城不久,结识过一个生意上的同行。当时那个同行就展现出不凡的远见和卓识,还拉同他一起入股合资。只是心性谨慎的陆旭阳不敢尝试没有把握的行业。 在二十一世纪初期,快递和物流这两个行业,还是在起步阶段。网店的数量远不及现在庞大。尽管物流初具规模,但大都是私人运营的小公司,时效性和准确性很难保证。遗失货物更是司空见惯。 在一片刚刚开垦出来的荒田里种植植物,陆旭阳退却了。他承认自己胆小,甚至畏首畏尾。 最后,只得在凯盛任职一个不起眼的发货员的工作。 那个当初鼓励陆旭阳创业的人,便是如今风掣物流在云城的地域经理。在他离开凯盛的前一个月,他还试图说服他。 陆旭杲和堂哥在凯盛共同任职的那一个星期里,无意间听他说起。也是不经意地记在了心里。 这次,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抛开了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央求陆旭阳替他牵线搭桥。尊严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某些事物面前,微不足道,渺乎小哉。 起初陆旭阳还晓以大义地劝说于他,二十四岁的年纪就该脚踏实地,老老实实地偏安一隅,即使收入少点,至少安稳踏实。人生成功的人太少,失败的人太多,伟大的人太少,平凡的人太多。何必挤破头去拼一场不知结果的赌局呢? 陆旭杲不为所动,他不是没有想过那些问题。失败的隐忧何尝没有缠绕过他呢?原本在遇到颜露之前,是打算按照堂哥走过的脚步,循着他的脚印,哪怕是闭着眼睛,也可以感觉到脚下的凹痕,如此轻松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这一切,在遇到她之后,变了。天翻地覆。 ------------ 第五十六章——一问一答 在陆旭阳的引荐下,陆旭杲顺利进入风掣物流。这份工作的辛苦程度远超他的预期。他原想着,物流和快递是一家,在凯盛做了一段时间的发货员,同种类型的工作应该驾轻就熟。 每天累得失去所有的感觉和感受,除了疲累,可以明显地体味到口腔里浓烈翻搅的苦涩。 他甘之如饴。 她默默相助。 经过几个月的表现和超强的适应能力。陆旭杲独当一面。 几天前,他贷款十几万,向父母借了五万,从勤工俭学的存款簿中取出三万。加盟了风掣物流。 和唐黛两个人,携手把仓库重新进行了一番布置。 那天晚上,陆旭杲开车,带着颜露,打算去亦舒家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她早已搬家。准备好的惊喜无奈落空。随后,第二天早上去纺织城载货的路上,正巧遇到她从公交车上来下。颜露翻飞的激动牵动她渴切的脚步,奔去和亦舒上演了一场久别重逢的戏码。 陆旭杲目前手头上只有两三家固定的公司,除去虽有的开销,所剩无几,相比原先在凯盛,收入减少了百分之三十。 颜露经常彻夜难眠,这条未知的道路,究竟如何走下去,她迷茫极了。 陆旭杲与之相反,在义无反顾地加盟风掣之前,就做过系统的规划。前半年,最多第一年力争不亏损,即使不赚钱,不盈利,至少一点一点朝着理想的目标前进。到来年,有了一定的起色之后,扩招几个物流员,广接订单。五年后,如果一切照预想的计划进行,将会迎来一个开朗光辉的明天。 在一切尘埃落定,驶进固定的轨道后,颜露兴冲冲地前去纺织城接亦舒。她要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或大或小的遭遇,原原本本,完完,一字不落地告诉给她。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可以分享的人,那么,这个人,必定是苏亦舒。毋庸置疑。 听颜露讲完这则长篇故事,亦舒如坠云雾。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们竟有此番境遇,可信度实在太低。 颜露夹了一筷菜放进亦舒的碗里,“别光顾着问我问题,赶快吃啊!” 亦舒拾起筷子,勉强地吃了一小口。 陆旭杲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两个女生在场,作为男生的他,尽量还是少开尊口为妙。 “问了我这么多,我都还没问呢。”颜露恍然觉醒。 亦舒扯了扯嘴角,该来的始终躲不过。 “我有什么好问的?”她故意装傻。 “自然是和徐世曦的风流韵事。”颜露看透一切。 亦舒忍不住冲开嘴角笑了出来。风流韵事,应该是属于徐世曦和唐黛的吧?这两天,似漫长的两年。在迅元遇到她的那天,就要做出警戒的。看来,零基础,零经验的盲目自信,造成的后果天塌地陷。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世曦的所作所为也是合情合理,不管曾经相爱的程度或深或浅,也不管分开时的或狠或绝。毕竟是相识一场,倘若他真的对她冷面寒铁,那样才是真的错识了他。 “说吧。”颜露意味深长地瞅着她,“不要再假装没事了。知道吗?的演技真的很差劲。” 事已至此,想瞒也瞒不住了。亦舒心里做了一个幼稚的自我鼓励,“我跟他发生一些不愉快。” “哪里是不愉快,我看是吵架了吧?”颜露勉力改变的形象土崩瓦解,恢复本性,“从我今天见到,就知道肯定有事发生。” “小露——”陆旭杲制止她,朝她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说:“不要再问了。” 颜露八卦的心燃烧起来,哪里肯就此收手,何况亦舒是她的闺蜜,尤其遭遇感情危机,她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别管!”她斜睨一眼。 亦舒的心事一向不对人言,却向来容易猜测。以往工作上的烦心事,她不愿多讲,她追问与否,但凭心情。 就餐的人数忽然间,集体退场,食堂空旷而冷清。大门敞开着,和着细雨的秋风畅通无阻地飘向室内,勾结夜晚的秋天,更加寒凉了。 亦舒紧了紧身上的薄款开衫毛衣。早上出门前看到天色的预警,她果断返回住处,拿了件外套,以防万一。 她的身子骨没有年轻人该有的硬朗,往常还好,若是到了换季的时候,忽冷忽热,昼暖夜凉,稍有不慎,感冒,发烧,流鼻涕,组队袭来。 上半年生病请假,让郭雅眉有了重新回到实体店的机会。和彼此互不待见的让人共事,是双重折磨,另外一个折磨便是工作本身。 “我没有和他吵架。”那算不上吵架吧?如果说是吵架,估计是史上最文明的,最和谐的吵架方式了。它类似于冷战。 “这叫没有?的失落都写在脸上了。以为我老眼昏花了!” 陆旭杲听到颜露说“老眼昏花”这四个字,差点没把饭喷出来。 “笑什么?我说正经的呢。”颜露眉头紧蹙,捶了他一拳,“小心我回去收拾。” 不敢不敢!陆旭杲讨饶。不过,他倒是希望颜露对他不客气。打是亲,骂是爱嘛,借此促进感情何乐而不为。 “他是不是背着……”颜露展开她惊人的想象力。 “不是!”亦舒扯着嗓子喊。 周围的仅有的几个人,应声投来好奇的目光,好像一把把锐利的匕首,朝着那个未解的方向,用力刺下去,剖开内部隐藏的真相。 “不是——”亦舒幽幽地,低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信!”颜露一副刨根问底,不问出个所以然不罢休的架势,“除了是这个原因,不会是别的。之前因为工作的不顺心也伤过神,但那种失落和现在的这个样子完不一样。” 颜露真是一个很角色,要是当初在凯盛任职时,能充分发挥她这方面长处,恐怕刘寒璋都要听她指挥。说不定,再过个一两年,客服部主管的位置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亦舒知道隐瞒不了了,索性尽情宣露,好过用她的想像力去胡乱虚构一个不具丝毫真实度的故事。 “是,是他的前任,大学时期的女友。前段时间空降到他们公司。直到两天前,我才发现,原来她一直住在他的楼下。” “岂有此理!”颜露激动地跳起来,筷子滚落到了地上,陆旭杲弯腰捡起来后,走到取筷处,又重新那了一双干净的过来。 “那女的真是不要脸,都分手了,还想回过来吃回头草。天底下的男人是死绝了吗?”颜露每句话都像一把利刃,刀刀刺向唐黛。其实,她对徐世曦也颇有微辞,只是顾及到亦舒的颜面,她现下楚楚艾艾的样子够可怜了。撕扯伤口,再往上撒盐的狠事,有道德的人都是做不出来的。“他怎么说?” 亦舒不知道颜露说的他是单人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 “我是说,徐世曦是什么反应?” “他让我相信他。” “那相信他吗?” “我……”亦舒停顿了。她是相信他的,一直以来无条件地相信。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妒忌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女人都会有的毛病。无药可治。她可以相信他,但是绝不相信她。唐黛,一个危险系数高达百分之百的女人,像一只黑蜘蛛,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伸出八只足,等待食物靠近,然后一口囫囵吞下。 “依我看,世曦他不是这样的人。”陆旭杲试图缓解凝重的气氛。 “懂什么?”颜露听了亦舒讲的这些,郁气难消。在她看来,男人是坏男人多于好男人,女人是好女人多于坏女人。这一点的改变,归功于陆旭杲的出现。在初三那年,她亲眼见证一对情侣,恩爱的过程。因为是早,从不敢在人前牵手,在学校里,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十四五的年纪,对爱情的了悟不输成年人的睿智。奈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被班主任撞破后,男的为求自保,出卖女生,污蔑是她向他示爱。由于男生品学兼优,在年段排名中一直是榜单的前五名。而女生是倒数的二十名。老师本着学习成绩看人品的判断标准,勒令女生退学。 至此,一段看似了清的早,成了他们之间的一起无头公案。 颜露触动很大,以至于上了高中之后,有男生跟她表白,都被她恶言恶语地拒绝。 原本她以为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却不想,上苍安排了陆旭杲的出现。他像一艘破冰船,把她前方冻结的道路,奋力破开。 ------------ 第五十七章——自我开解 颜露短短的四个字把气氛降至冰点。 陆旭杲识相地闭上了嘴巴,甚至连咀嚼都是闭着嘴。 食堂里的人彻底清空了,除了他们三个。 后厨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亲切地提醒了他们一句。带着商量的口吻询问他们是否已经用餐完毕。 亦舒的碗里,只在靠向自己身子一侧的地方,扒了几口饭。颜露说了一堆,问了一通,还剩半碗饭,不过也没胃口吃下去了。陆旭杲把仅剩的一口饭扒进嘴里,算是结束了他的最后一餐。 走出食堂,细雨依旧。 陆旭杲把身上的两用衫脱下披在颜露的肩上。亦舒把宽松的开衫向中间收紧,避免凉风从空隙中钻进来。 走进仓库,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抖了抖身上附着的细珠。 颜露披在身上的两用衫拿下,丢给陆旭杲,走过去跟亦舒说:“我看今晚就住这里吧,明天早上让杲子送去纺织城。” “我们这里只有一张床。”陆旭杲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说道。 “去睡货堆上面。”颜露没好气地说。 一张床,一个房间?亦舒捕捉到重点。他们居然同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真真正正地同居了。到处颜露还信誓旦旦地说她不会发生婚前性行为,几乎是底线。她一向是言出必践,说到做到。可以令她打破原则的人,看来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至少,在亦舒的眼里,只这样认为的。 亦舒没有顺着这个疑问探究下去。昨天和今天,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于杂乱,她到现在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就不想再制造新的问题了。她相信颜露的判断和做法,她一定有她的考量,她不是一个轻易妥协和将就的人。 “我还是回去吧。”亦舒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八点多了,回去也要九点了。” “那我跟一起回去。”颜露一副磨刀霍霍的凶狠样,“我替去教训教训他,顺便领教一下那个狐狸精的高招。” 亦舒惊恐万状,颜露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真的要是让她去了,那还不得天下大乱了。“不用了,我看我打车回去好了。们忙了一天,也早点休息吧。” 陆旭杲过来拽了拽颜露的衣服,示意她不要太出格。即使是朋友,有些事还是不要过多地插手,不然会适得其反。在需要的时候,义不容辞,才是正确的做法。 “不行,还是我们送回去吧!”她说完这句话后,语调转向温柔,“放心吧,我不是去闹事的,送到家就走。这里到了晚上不好打车,再说一个人也不安,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万一……” “嗯——”亦舒点了点头。 云北到了晚上,是另外一片世界了。所有的公司,厂房,仓库隐身在漆黑的夜色中,不见半点灯光。两旁间距过长的路灯,在部分行道树的遮挡下,阴森悚然。 亦舒怵惕不宁,但并没有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此刻车上还有颜露和陆旭杲,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颜露上车前特地搬了一把折叠凳子,坐在亦舒的旁边。在到达馥园之前,可以多聊上几句。从今往后,各自有事业,各自有生活,相距虽不远,但也不近的距离,很难常常见面。 她抓住亦舒放在大腿上的手,用大拇指悠悠地抚着,“有难处一定要跟我说,我罩!” 亦舒没有精力去思考,颜露偶尔会讲出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车子里浓烈的汽油味和货物残留的味道又一次浮动起来。亦舒腹中空空,泛滥的胃酸与之呼应。差点又要呕出来。 她只听得颜露在旁边长篇大论。用点头,眨眼,嗯,啊,哦这些简单的动作和语气词回答。 行驶到星洲大道上,两旁路灯的亮度提升了好几个层次。 快到了。 车子在前一秒驶过了星洲大道与悦安路的交叉地带。一转眼,馥园气派不凡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到了。”陆旭杲踩在刹车,拉起手刹,却没有关闭引擎。 “今天麻烦们了。”亦舒拿起椅子后面的单肩包,伸手去够车门的把手。 “等一下。”颜露拽住了她的手臂,“我看还是我陪上去吧。” 亦舒犯难,如果是平时,跟世曦提前知会一声,绝对欢迎颜露上去。今天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招待的好时机。 何况…… “我看就别上去了。”陆旭杲估计还要聊上一阵子,索性把引擎关掉了,“何况时间也不早了。这么晚,去打扰多有不便。” 陆旭杲说出了亦舒的心里话。其实打扰是一回事,更主要的是,馥园是徐世曦的住所,自己也只是借住在此。她和他目前的关系不过是情侣而已,不是夫妻。擅自在家招待朋友,于理不合。 “不要替我担心了。”苏亦舒强装坚强,“我和世曦就是闹了点小矛盾,人与人相处总是难免会有摩擦,再正常不过了。是我小题大做了。可能是我没有什么经验吧,不懂得去处理这种关系。以前看看电视,觉得好像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模式,我可能无形中受到影响,不知不觉地按照那套程序去操作了。” “说的是什么啊?”颜露挠挠头,伸出手想要去探亦舒的额头,“不会发烧了吧?” 亦舒推开她的手,“我没有发烧,我很清醒。”她释然地一笑,方才那段云里雾里的话,算是把颜露唬住了。 趁着颜露沉浸在疑惑的世界里,亦舒拉开车门,赶紧逃离。走出去两步后,回头跟陆旭杲说了句谢谢。 馥园的桂花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风秋雨中,折煞了它引以为傲的资本。和上半年的香樟一样,以死亡的方式进入到下一个愈加寒冷的季节。不过,云城的冬天,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到来呢。 “终于回来了!” 在亦舒打开大门的一瞬间,徐世曦闻声从沙发上转移过来。 屋里的灯只开了一盏,照不亮这间宽大的客厅。 亦舒把包卸下,换上拖鞋。 “还没睡?” “睡不着。”徐世曦见亦舒愿意跟她好好地说话了,喜笑颜开,“等回来。” 他在寻乐酒吧呆了半个小时,被纷繁聒噪的环境搅得头疼欲裂。任凭乔思明摇唇鼓舌,坚定决心要离开。 乔思明跅弢不羁,若是出生在古代,八成是一个流连风花雪月场所的花花公子。徐世曦通过在迅元的这些年,发现他越来越不像大学时认识的那个他了。 “颜露回来了。”亦舒一扫阴霾,“她找我去聚了聚。” 亦舒看到徐世曦那张纯真无辜的脸,眼底闪耀着日月星辰的光辉,经过一天的自我调节和自我安慰,没有那股子计较的劲了。 “真的!”徐世曦又惊又喜,舌桥不下,亦舒这段日子闷闷不乐,多少有颜露的成分。现在她回来了,心头的大石终于可以落地。而漂浮在上方的碎石,他有信心,不出明早,挨个儿依次落地。 “怎么没叫上我?”徐世曦吊了一下眉梢。 该拿出什么理由解释?总不能说是因为还在生他的气,因而把他排除在外。还是说忘了?那更加站不住脚了。 徐世曦从亦舒躲闪的眼神里解读出了几分,“好了,开玩笑的。晚饭有没有吃过,要不吃一点,再睡觉。我买了爱吃的瑞士卷。” 不说不饿,一说似乎真有点饿了,亦舒摸了摸肚子,内部空空的,再过一个小时,肯定会咕咕叫。 “嗯。” 短短的一个字,把他心里的薄冰消融化解了。 徐世曦把装在纸盒里的用透明的食盒装着的瑞士卷拿出来。 亦舒望了望落地窗外面的夜景。 无数个幻想出来的场景,在一次大爆炸之后,重新组合成一个新的个体,这个个体需要由对方去定义。 亦舒不再纠结了,心中郁结的烦闷像是变成了一个沙漏,朝着那个细小的口子慢慢泄出。那些顽强地吸附在石壁表面的触手,终会在失去泪水的滋润后,自然地风干脱落。 ------------ 第五十八章——国庆安排 晚上,带着一点残存的执念,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在一夜如梦如幻如露的境界里,消化了所有的负能量。 亦舒豁然了,就像她对颜露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那样,徐世曦也是命运玩笑下的一个傀儡,身不由己。 人生难得遇到一个知心的人,且行且珍惜吧。 “亦舒。”徐世曦从后面抱住了她,“有一件事情昨天忘了告诉。” 苏亦舒正在水斗前刷牙,满嘴的牙膏泡沫,她含糊不清地问:“什么事?” 她抬眼从镜子里看到他自然松弛的模样,便安心地继续刷牙。 “明天是国庆节,公司组织了一次六天五夜的旅行。”他把嘴唇贴近她的耳朵,“可以带家属,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亦舒把口腔里的泡沫吐掉,擦掉唇边的残留,拿开他的手,转过身说:“我国庆是要上班的,也知道,销售类的工作,越是节假日,越是忙碌。” 徐世曦眼角掠过一丝失望。就像迅元公司一样,此次参加团体游的只有的名单中,唯独没有销售部门。他们要在国庆这场战斗中血战到底,为本月,甚至是这一整年度的业绩打下夯实的基础。 凯盛在半个月前就为国庆的到来做充分的准备了。刘寒璋转发上层领导的旨意,国庆期间,除非是白事,否则一律不准请假。 亦舒之前被刘寒璋言辞警告过,在业绩时好时坏的实体店中生存下来,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片刻不能马虎。 过了国庆,紧接着是双十一,之后是双十二,再往后是圣诞,元旦,年前促销。进入下半年,各行各业似乎都迎来了金九银十的局面。 往年的双十一,通宵达旦,夜以继日,毫不夸张地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进入凯盛的第一年,亦舒差点猝死在电脑桌前。颜露直言要立刻辞职回家。后来,还是同桌的郭雅眉分享了一些她两年多的经验心得。 亦舒直到现在还记得郭雅眉那时候的亲切和善。至于后来她变得越来越乖戾,根本无迹可寻。起初,她言语中伤和刁难,亦舒选择息事宁人,想着每个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后来次数渐多,她忍耐到极限,才以牙还牙。三四年下来,反而习惯了这样争锋相对的模式。 “是不是很想我能一起去?”亦舒被他大雾弥漫的眼神感染。 “那当然了。”他看到希望的曙光般兴奋起来,“不去,我也挺没意思的。” 徐世曦想到历年来的团体游,部门的同事部拖家带口,一路上卿卿我我,侬我侬。就他和乔思明两个人形单影只,自然凑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俩对女人不感兴趣。毕竟,乔思明从来没有认真交往过一个正牌女友,而徐世曦更是与女友绝缘。 “们部门的人都参加吗?” “除了一个要回老家之外,其余的都参加。” 亦舒垂下她长长的睫毛,“她也会去吗?” 徐世曦怔忡着,看来唐黛必将成为他们今后难以跨越过去的鸿沟和天堑。他万般无奈地点了点头。说谎被揭穿就更加欲盖弥彰了。 总而言之,和唐黛的界限他划分地彻彻底底,清清楚楚了。他自认为妥善地处理好了这段过去。可是她却时常跨越国界,侵犯他的领地。面对入侵者,他肯定要将他们遣返。过程中,牵扯不可避免。他相信,亦舒会理解他,终会理解他,也必须理解他。否则,哪来的天长地久? “要不我跟主管请示一下。”亦舒动摇了。 工作至上的变成了工作第二。取而代之的是爱情。 她不怪徐世曦,相信他的为人。但她不相信唐黛。通过这几件事,已经充分领教了她的才能。正所谓守业更比创业难,徐世曦那么优秀的一个人,身边围绕的女性星罗棋布,他为了自己,肯定屏蔽了很多外界的干扰。 “不用勉强。”徐世曦体恤她的难处,去不成不打紧,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旅游,宅家,有和分别。 吃过早饭后,徐世曦绕道送亦舒去纺织城上班。 车子驶出车库,亦舒放下车窗,看了看外面阴气沉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昨天一天一夜的风雨,气温下降了十几度。 一眼望去,满地的落叶。 中午吃饭的间隙,郭雅眉向刘寒璋审批请假。亦舒坐在对面,都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振聋发聩的巨响。 郭雅眉吓得把手机撤离耳边,差点没从手上滑下去。 郭雅眉儿子所在的幼儿园,组织了一天的国庆游,需要有一名家长陪同。若是家长抽不开身,小孩就不能参加。毕竟国庆期间,人潮汹涌,老师的数量铢两分寸,学生安顾此失彼。发生意外,光是赔偿费就能直接让幼儿园关门大吉。 亦舒不由得同情她。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做了回出头鸟和地头蛇。替自己挡下了无妄之灾。 亦舒放弃了试试看的想法。一天的假期尚且如此难请,何况是六天的长假。目前看来,除非辞职,否则别无他法。可若是辞职,也必须提前一个月递交辞呈,否则扣押的一个月的工资尽付流水。 国庆前后,纺织城的生意或多或少受到一点影响。采购面料和配件的工厂,集团纷纷放假休息。只有一些外国客人照例来。中国的节日与他们并无半点关系。 郭雅眉提前一个小时下班了。她走之前拜托亦舒帮她做今天的账。 她看在她言词恳切的份上,便答应了。希望对方多少能记得她的一点好。不求回报,不求报答,至少和平相处,不要有意无意地针对了。 五点十五分,走出大楼的东门,纺织城被笼罩在大团的乌云之下。望湖边的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亦舒担忧起明天的天气。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显示第二天的天气是阵雨。退出天气软件后,无意点开了拨号键。排在通话记录首位的是徐世曦的号码。 也是在中午,徐世曦特地打电话过来询问亦舒是否请假成功。看得出来,他很在意这件事情。得知失败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没事,就挂断了电话。 在馥园附近下车后,亦舒前往附近的一个安置房小区。上次坐车经过时,看到小区门口设有一些水果摊和蔬菜摊。相比舍近求远去商贸城的超市,这儿可方便多了。 摊主看到亦舒这张生面孔,想借机敲竹杠。可亦舒哪里是刚刚接触买卖的小白,从小大到,家里的蔬菜,肉制品,生活用品是她一力购买。杀价的本事由此练就。对她来说,节省几毛钱,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们家经不起浪费。 最后,亦舒花了不到二十块钱,买了两袋蔬菜和一小块五花肉。她打算今晚做一道许久不做的干菜毗猪肉。正好,上次去颜露家,颜妈给的霉干菜还有剩。颜妈每年都会亲自晾晒一些。小时候,亦舒的妈妈也会在自家的地里种一些芥菜,然后动手制作。附近的邻居基本都会制作霉干菜,笋干菜之类的食物。现在很少能见到了。超市里贩卖的袋装干菜,吃起来,总觉得差点味道。 亦舒走到走到电梯口,正好碰见徐世曦从负一楼上来。同坐电梯的还有唐黛。亦舒冲着他笑了笑,一句话不说。背过身去,站在他们的前面。 唐黛刻意打开话匣子,“世曦,明天不要迟到了,八点钟在云城北站集合。” 亦舒从电梯金属门的反光中看到唐黛忸怩作态的样子,故意不说话,看她一个人唱独角戏。 徐世曦嗯了一声之后,就不去理会她接下来讲的话。 或许唐黛自己不知道,她正在一步步改写她在徐世曦心中的形象。 ------------ 第五十九章——放心出行 电梯达到十九楼,唐黛擦着亦舒的身侧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亦舒撅了撅嘴,不予理会。通过唐黛种种做作的表现,她对徐世曦更加放心了。 电梯门合上后,她转身跟徐世曦说:“明天路上注意安,我请不了假,不能陪去了。” 徐世曦尽管失望,但看到亦舒波光粼粼的双眸,怎么也怪不起来了,他把亦舒手里的几袋食材拿过来,从缝隙里看了看,“今晚做什么好吃的?” “先卖个关子。”亦舒笑吟吟地说。 晚上,亦舒上网查了查干菜毗猪肉的具体做法。这道菜,亦辉也很爱吃,每次他从学校回来,她都会提前一晚准备好。自从亦辉高三进入高考备战期之后,回家的频率逐次减少,亦舒也慢慢不做了。现在,其中的一两个步骤已经记不清了。 徐世曦家没有高压锅,亦舒只好用微波炉代替。 制作的过程中,有些消失的记忆,似乎在一点一滴地找回来。 徐世曦是北京人,虽然来云城有好几年年头了,但对于这道云城的名菜,只闻其名,不见其样。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满屋子菜香四溢。 餐桌上那几盏独特的吊灯,给底下的一切撒上一层迷离的金粉, 徐世曦尽是夹精肉,肥肉碰都不碰。亦舒才发现,原来他也有挑食的一面,怎么以前不曾发现呢?看着他吃得堆满笑意的脸庞,心里冉冉升起一轮暖阳。好像还有一丝丝的清风拂过每一道血管,把那些堵塞的积郁循序地吹散了。 “我不在的这几天,要好好照顾自己。”徐世曦看着她,金色光芒笼罩下的他,有一种星辰般的光辉,“门要记得锁好,饭要按时吃。” 亦舒一个人的时候,对一日三餐并不讲究。一个人的生活会自然而然地简化下来,变得简单。 住到世曦家之前,亦舒常常把午餐和晚餐直接做两顿的分量。到了轮休的那天,把早餐和午餐合并,简称早午饭。 亦舒听到徐世曦的这般叮嘱,忍俊不禁。像是爸爸出差对女儿的不放心,忍不住地各种唠叨。 “笑什么?”徐世曦沉下来,感到莫名其妙,“我是说认真的。” 亦舒止不住笑,她属于笑不露齿,并不是仰天长笑。从小到大,她还没有发生过忘记锁门的事情,关于照顾方面,至少不会饿着自己。二十几岁的人了,明白生活的意义。何况现在,有一个他,需要她更加积极地去笑对人生,笑着活下去。 “我只是觉得,这样特别像我妈妈。”提到母亲,亦舒笑容顿失。 “是再嫌我啰嗦?”徐世曦觉得好气又好笑,“那好歹说我像爸,说我像妈,算怎么回事?” 亦舒的笑容彻底消失,爸爸,父亲,爹甚至于father这些与母亲相对应的称呼,在她二十几年的人生中长期缺失。对她来说,它们只是躺在冰冷的字典里,组成浩瀚的辞海的一部分罢了。 “我,没有爸爸。”亦舒面无表情的说:“但我现在,连妈妈也没有了。” 徐世曦恍然大悟,亦舒一直以来只有弟弟苏亦辉,相依为命。偶尔会提到逝去的母亲,有关父亲,她只字不提。 她不提,他也不敢问。 徐世曦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像是在传送某种温暖的力量。 亦舒露出陶瓷般洁白的牙齿,化解尴尬,同时也在告诉他,她走出了那段悲伤,太阳高挂在了苍穹。“们公司去哪里旅游?” “去福建。”徐世曦如获解救,“小叶制定了攻略,准备去厦门,龙岩,漳州。” 龙岩和漳州?亦舒心里骤起的羡慕在一瞬间化为失落。她还记得前两年,和亦辉,颜露去电影院看过一部动画电影,里面的场景几乎部取自福建的土楼。经过二次元的美化和梦幻,宛如真正的仙境。 颜露更是吵嚷着要实地去一次。可是被工作牵绊的脚步,寸步难行。 慢慢的,谁也不再期待和渴望了。有些愿景,终会碾碎在空气中,浮动起一层层的尘埃,每当咳嗽的时候,就会无意地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不切实际的梦。 “我刚才听……”唐黛的名字在牙关,锁死在吐露的刹那,亦舒停顿在引人深思的关键之处,“明天八点到云城北站?” “是。”徐世曦谨慎地答复。“我明天七点多出门,就不能送去上班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亦舒懊恼外加娇羞。 “那想说什么?”不会是唐黛吧?徐世曦天塌地陷,感觉身下的椅子在摇摇欲坠。 “要记得……”亦舒思索着说。 “我会记得的!”徐世曦不管三十二十一,抢过话头再说。 “知道我要说什么?” “知道。”他灵光乍现,“我会记得想的,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跟报道,白天不定时地发微信,让时刻掌握我的动向。” 其实,亦舒要说的并不是让他时刻把自己放在心上,住进他的心房,每一次心脏的跳动,牵扯的脉动,与她的生命同在。 不过,看他如此的真挚和诚恳,亦舒把堵在喉咙口的话,依次咽了下去。 晚饭后,亦舒走进徐世曦的卧房,帮他收拾旅行的行李。在她看来,这是作为一个借住的女友的职责。不过,她觉得不是负累,而是甜蜜的赐予。可能每个热中的女人都会有这种傻傻的,小小的满足。 打开柜子一看,清一色的西装,衬衫。黑,白,灰,靛蓝四种颜色单调地排列着。在排列的衣服的首位,有两套新的休闲装。徐世曦在工作之余喜欢穿宽松的服装。亦舒早前在网上替他和亦辉买过几套衣服。亦辉对于穿着,一向简单,没有这个年龄段的男生爱美,耍帅的通病。徐世曦的业余生活更加普通,下班后,要是没有应酬,直接回家,换上居家服。出门在外,西装加身。一个人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口味,一种风格,很难再发生改变了。改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适应,在现代社会,从牙膏里挤时间过日子的人生,有谁会愿意不辞辛劳地尝试。徐世曦同样不愿意。 亦舒把两套休闲装取下,折叠好放进拉杆箱中,拉开柜子下方的抽屉,拿了几条短裤和袜子。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当她看到四条崭新的内裤平整地躺在拉杆箱的一角,双耳应时灼热起来。替他准备贴身的衣物,以目前的身份,未免操之过急了。 后知后觉地迟钝。 “真是贤惠。”徐世曦把头伸到她的颈边。 男人与生俱来的体热和沐浴之后裹挟的香气,在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蔓延开来。 亦舒吓得一个激灵,纷杂的情绪都变成了胸腔里剧烈起伏的跳动。 “我帮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点,自己整理吧。”亦舒躲开他的呼吸,直奔房门口,“早点睡。” 徐世曦看着亦舒转身的背影,竟萌生一股冲动,想不顾一切地把她揉进自己的世界里,和她成为一体。闪过的念头,片刻打消。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他和她今生再无可能。如果有来生,也无可能。 外面的细雨,收住了下落的步伐。像是受到了某种指令,很不自然地停止了。从窗外望出去,竟然有很漂亮的月色。云层洗去玄色的染料,重新换上洁白的外衣,浅冷黄的月光在在云层背后晕染出一块块的光斑。 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 第六十章——一人独处 亦舒起来的时候,看到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和一块三明治,一杯牛奶。原本打算在六点起床,与他共进最后一顿早饭,由于贪睡了十分钟,再度昏睡过去。 徐世曦最擅长的早点,除了三明治,别无其它。那些老北京特色的食物,他说得上名,却不会做。 亦舒吃完早点,走到阳台上看了看。果然,今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碧空万里的好天气。她甚至有点期待起徐世曦的这趟旅途来了。 郭雅眉到了九点十分还没出现在实体店的范围内。亦舒开始忐忑起来。昨天下午她提前一个小时下班,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会是……不会,不会。亦舒打断胡思乱想,就算跟人家有过节,有磕绊,牵扯到生死问题上,未免太过分了。 九点三十几分,店里来了一个购买样册的外省客商。关于招聘驻点设计师的计划几个领导迟迟没有定论。几个人各执一词,因而搁浅了下来。窗帘和服装不同,不需要每个季度推出新的款式,基本一到两年刷新一次即可。把销售火爆的款式保留,无人问津的剔除。亦舒从写字台最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新的,未拆封的样本递给他,添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短短的几句对话中得知,他是从事室内装修的设计师,一连承包了好几套公寓,别墅的设计工作。由于工程比较赶,特地搭高铁来纺织城实体挑选。 亦舒随后主动添加了对方的微信,如此联系起来更加方便。 客人走后,亦舒看了看时间,九点五十五分。姑且等到十点钟。她打开手机通讯录,翻找郭雅眉的号码。自从郭雅眉上次把她的微信删掉后,就彻底跟她断了交流。 亦舒这个人认死理,既然别人把她无情地删除了,又何必低声下气地去把对方加回来呢?再者,万一对方拒绝添加,那二度丢脸的窘态,试问有谁能承受? 郭雅眉的电话是在十分钟后接通的,亦舒听她在电话那头的语气,有些疲惫,有些讶异。从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嘈杂声。 郭雅眉没跟亦舒多言,只说了句她今天请假一天。 两个人同时停顿了几秒钟,在郭雅眉的手里挂断了。 亦舒对于她能说服刘寒璋请假一天的事感到无比意外,佩服她的过人之处。但同时,她没有告知自己休息的消息感到极其不满。哪怕是发条短信过来也可。不知是心疼那一毛钱还是另有想法。 果然如预期,从早到晚进店的客人,可以用十根手指数过来,成交的订单,用一只手数足矣。 刘寒璋把领导的旨意经由她的脑回路传达给亦舒。长篇大论,语重心长,陈词滥调。亦舒把手机搁在写字台上,一副看能降到什么时候的样子。 “有没有在听。”刘寒璋怒吼一声,大概是因为没有接收到亦舒“嗯,啊,哦”之类的语气词。 亦舒慌乱地把手机拿起,在一秒钟内调整好所有的状态和情绪,“我有在听,刘主管。”此时,她担心惧怕的是,万一刘寒璋突然说一句,“我刚才讲些什么内容,给我重复一遍。”那就真的是大祸临头了。 国庆节对于亦舒来说,和平常的日子完没有区别。日升月落,早出晚归。只是宇阳路变得宽敞了许多,仿佛加宽了一倍的距离。其实是私家车辆减少,造成的一种错觉。 到处是欢度国庆的标语,好像不通过这种文字方面的提示,就不算是真正地过节似的。 亦舒下车后,直接走进了馥园。她遥遥地看了看安置房小区的摊位,被一排树不偏不倚地遮挡住了。从罅隙里瞧见,簇拥的人并不多。 淘了一小杯米,倒入电饭锅里,从冰箱里拿出昨天的剩菜,放在蒸屉上。一个人的餐食,果然很简单。 徐世曦在下午两点的时候打电话过来说到了厦门北站,一群人正在往酒店赶。这会儿,想必在某家高档的大酒店享用美食了吧。 颜露和陆旭杲要把九月底接的几单货物运输完毕,才有两三天的空余。如今一门心思扑在创业上的他们,似乎收敛了所有的玩心。 亦舒和颜露通话的时候,听见她正在一边吃饭,一边在敲击键盘,估计是在打印运输单或者是处理疑难件。工作的热情与之前在凯盛做客服时期的她,不可同日而语。亦舒觉得这通电话打得挺不是时候的,匆忙地讲了几句结束语,挂断了电话。 打电话给亦辉时,他跟亦舒说正好在店里兼职,分身乏术。六七点正是店里最忙的阶段。客人一波接着一波。好像悬崖上倾泻而下的瀑布,永远也不会停止。 上大学之后,亦辉没再跟亦舒要过一分钱。事实上,高中时期,他同样要的很少。由于那时没成年,打工场所不招收童工,每周一天半的假期,也不够时间打工,故而打消了这念头。亦舒把钱给他打过去,第二天他就会原封不动地打回来。有时卡上的金额比之前还会多出几百。亦舒问他原因,他只道是多劳多得,外加省吃俭用积攒下来。每一次的通话,声音是相同的疲惫,却能在疲惫的声音中揉含如登春台的喜悦。 亦舒和他弟弟的相处模式客气到生疏。她很少跟亦辉开玩笑,即使说出一两句玩笑话,他也一笑而过,不会接茬。时间久了,聊天当中,只剩下关心了。记得在临行前,亦舒半开玩笑地跟亦辉说,可以在大学里找一个女朋友了,说不定毕业后可以直接结婚。谁知,亦辉居然跟她说了一句,她至今心存疑虑的话,他说,他不喜欢女人。 亦舒目光炯炯地瞪着亦辉,他不善言辞,可印象里,没听他说过一次谎话。那么他说的是真话,若是真话,对象是谁呢?她来不及深究,隔天早上,亦辉离家远行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思考题,成了一道未解之谜,随后,被丢弃在一堆考卷当中。 亦舒坐在沙发上观看最近热播的单元剧《十二楼》。分别由十二个不同的短篇故事组成。讲述的是各个年代,不同人群之间的爱价值观。这部剧频频刷新榜单,不仅电视黄金时段收视第一,网络上的播放量连日来,突破一亿大关。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把她抱起来,往卧室的方向走去。像是浮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面,洒满了洁白的茉莉花瓣,一种介于真实和虚幻的存在。 亦舒用力冲破上眼皮下沉的阻力。原来自己跟自己决斗,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她不再挣扎,任由睡意席卷身,然后沉沉地睡去。不知为何,她完不担心那个抱着她shàng床的人。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卸下了她的防备。 “怎么……”亦舒早上起来看到站在厨房的徐世曦,愕然惶惑地说:“回来了?” “快点洗漱一下。”徐世曦忙活着手头上事情,俯着身子抬起来道:“吃完,我送去上班。” 亦舒挠了挠乱作一团的长发,脑子里空空一片。难道他去福建是自己做的一场梦?还有昨晚的那个拥抱,到底是怎么回事? 镜子里的她两道明显的黑眼圈,面庞也有些浮肿。亦舒叹了口气,挤了挤洗面奶,在掌心和水搓了搓,洗去一脸的疲惫。总该以最好的姿态面对生活。 何况,有他陪着自己。 ------------ 第六十一章——即去即返 昨天,徐世曦刚坐上高铁,就登录购票软件,购买了返程的车票。 以前,他单身一人,孤单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名词。现在,平添了几丝动感。 抵达厦门北站是下午一点五十分,返程的时间是三点十五分。徐世曦把部门同事护送到酒店,跟乔思明道明原因,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高铁站。 在乔思明来不及反应的错愕中,随着转动的车轮,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就好像,他不曾来过一样。 厦门十月的气温由天气所决定,若是阴雨绵绵,便是凉意一阵盖过一阵,若是晴空万里,就是夏日最后的挣扎。国庆正巧是晴天,前一天九月三十日还是细雨飘飘,过了午夜十二点,乌云散去,晴朗归来。 可是有些人的心情不因晴天而晴朗。她们以物喜,以己悲。 身后站着的是挣扎在现实和梦境中的唐黛。她一身水粉色的连衣裙。精心护理的秀发披散在后背。为了这几天,她做了乘以十倍的努力。 当车子在她的视野里抹去,她转过身,一厢情愿地以为刚才的那一幕是光的折射而形成的海市蜃楼。他本人在酒店的客房里养精蓄锐,暂缓长途的劳累,为明日的正式行程提前准备。 唐黛耷拉两肩,站在酒店大堂,天旋地转。前台小姐忙得焦头烂额,一群,一茬,一队,一团的人接连涌来,像是一个决堤的堤坝,泛滥的洪水把开裂的伤痕迅速扩大。 两男两女共四个面容姣好的迎宾人员,仿佛在脸上涂抹了凝固的胶水,把职业性的微笑一动一动地僵持着。 唐黛恢复神志后,越过人群,往客房走去。 “去哪里?”乔思明觉察出唐黛的不对劲,在背后拉住她的手臂,“,还好吧?要不要,我陪,四处走走?” 唐黛拂开他的手,一言不发,朝前台左边的电梯迈开步子。 乔思明愣在原地,无言的回答,是最准确,最详细的说明。所有用语言不能表述清楚的话,都可以添加合情合理的想像,给枯燥乏味的情节注入新鲜的血液和活力。 是新鲜的血液吗?或许是把流出的血重新用针管注射进去罢了。 乔思明在电梯门打开的刹那,以光的速度转移到了她的面前。那一刻,他似乎知道了,若是他再原地踏步,那现有的仅余的模糊的不可名状的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倒退。 “等一下!”他把手扒在电梯门上,阻止它闭合。 “干什么?”唐黛黑水晶般的双眸闪烁着。 “先出来一下,我有话跟说。”乔思明商量的口气。 他能有什么话跟我说?唐黛看着对面高大的他,和徐世曦一样伟岸的身躯。可除了身高个年龄,其它没有一处相同的点。 “们有话出去说,还让不让人上去了!” “对呀,什么素质。” 拥挤的电梯里,七嘴八舌的抱怨声像瘟疫极速传播开来。 乔思明知道他叫不动唐黛,她从来不会理会自己,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他们单纯地认识罢了。 他挤进电梯,在站无虚席的狭窄空间里,所有人的呼气声合成一股热浪,替换赖以生存的氧气。 “到底要说什么!”唐黛没心情,没心思跟他纠缠。 “是不是也准备回去?”乔思明拦住她的去路。 唐黛被迫收住脚步,瞪视他,“是又怎么样,乔思明,我的事情还是不要管。我想做什么那是我的自由,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 “我是没有资格来干涉。”乔思明抚平她狂躁的情绪,“我只是想告诉,徐世曦他不值得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去作践自己。”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乔思明第一次向她说过不值得。当初的昌安古镇之行,唐黛拜托他陪同前去,刻意制造所谓的偶遇。那时的心情和墨染的天空一样晦涩压抑。他想过拒绝,不忍心拒绝,他想过放弃,舍不得放弃。 感情中被动的一方总是会被主动的一方牵着鼻子走。 开心吗?更多的是无奈。 唐黛跟乔思明说,在云城,她只有他能够无条件地信任和托付。除他以外,找不到,也不能找其他人帮忙。 裹了蜜的陈词就会成为甜言蜜语吗? 乔思明深知不会, “我不认为那是在浪费时间,作践自己。”唐黛言之凿凿,“相反的,我觉得是在证明自己。”八年前可以走进他的心里,八年后同样有可能。已经打开过一次的心门,熟知前往的道路,距离终点减少了一半的长度。在她看来,不会输给处在同一起跑线的苏亦舒。 乔思明反对地点点头,谁也不用奢望说服对方。但他仍想勉力一试,“现在是准备回去吗?” 她扬起倔强的头颅,“没错!” “回去做什么?”乔思明不屈不挠地提问。 一个被充分填满,就连缝隙都堵上的心脏,还能容纳下一个人吗?像是一个鼓胀的气球,濒临极限,再往其中打气,最终只会造成爆炸的结局。 “我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唐黛反问他。 越是傲娇美丽的女人,越会招致同类的嫉恨,而异类的倾慕,不是她赖以生存的养料,这个世界上,能养活的她的唯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她的他,另外一样便是她自己。 “一定要回去?”乔思明不死心,锲而不舍地问她。 “烦不烦,有意思吗?”唐黛把房卡放在感应器上刷了一下,门哔的一声打开。“我以前都不知道是这样一个死缠烂打的人。是不是喜欢我?” 如此坦白的一句问话,乔思明来不及反应,他瞠目结舌地说:“如果我说是,我有机会吗?或者说,会给我机会吗?” 唐黛冷哼一声,“认为有机会吗?我告诉,别痴心妄想了,我要是喜欢,我八年前就和在一起了,何必等到现在!” 乔思明头顶的世界轰然倒塌,他站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两眼茫茫,尘土飞扬,不见天日,失去希望。是啊,八年了。当初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现在再来说,有什么意义。八年前离土的树苗,八年后,再把它埋入土里,它还会着茁壮成长吗?一切都是想像,可就算是想像,也能轻易地分辨出真假。 乔思明看着她葱茏的后背,她何尝不是一个强人所难,明知不可为却偏要执意为之的人呢?徐世曦用尽部的力气和血肉把过去消抹,她残忍地把他离析的痛苦一点点加诸回去。 “可是和他不是八年前了。”乔思明弱弱地说。 还能走进他的心里吗?他的心门早在离去的那天闭合了。这么多年来,不曾为谁打开,换言之,是谁都没有能力去撬开他。 苏亦舒,或许是一个意外吧?她就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恰巧走进了他的世界里。 “八年前,八年后,与何干?”唐黛被戳中痛处,“乔思明,如果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们至少可以做朋友,倘若走出我划定的界限,那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乔思明惊到重心不稳,趔趄后退,何其残忍的一番话。像是拿着一把水枪,把好不容易复燃的火苗,彻底浇灭。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徐世曦甘愿自降身价,无能无力。 他恨徐世曦,一直都恨,至少是在遇到唐黛之后。好几次,在寝室熟睡的晚上,他睁着森然的双眸,穿透黑夜的狡黠,可惜,眼神不能杀死一个人。 所谓的风流博浪,不过是他营造的假象,用来蒙蔽自己沙漏般的心。别人,甚至是徐世曦都把假象当成了真像。 就连唐黛在阔别多年跟他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说的也是,“什么时候成了一个脂粉侠客?” 一句话,把粉饰的假象统一击破。 乔思明在山谷回荡的余音中,听到山体轰然坍塌的声响。 “我跟一起回去吧。”乔思明近乎乞求地说:“我不放心一个回去。” “随便吧。”唐黛抽出行李箱的拉杆,看着乔思明略显怆恻的轮廓,也说不出决然的话来,“我先走了,要来,就收拾收拾跟上来吧。” “欸——”乔思明藏不住的悦然。 他的内心和碧蓝如洗的天空一样,从昨天到今天的雨止转多云再转晴。 ------------ 第六十二章—— 返程的时速等同于来时的速度,徐世曦却觉得有一种无形的阻力在高铁后面狠厉地拉扯着。 遥望远处的景色缓慢到心脏发慌,低看近处的流动,眼花缭乱。 唐黛坐在候车大厅,茫然四顾。人群像是网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的麻雀,乌黑一片,叫声快把上方的穹顶整个掀开。 旁边站着乔思明。双腿交叠,两手交叉,抵着下巴,迷离地看着眼前一双双穿着五颜六色的鞋子的脚来回经过。 他们将要在这个烦杂,冷密的虚晃空间里,待到明天早上。 厦门到云城之间的高铁票在几天前便售罄。徐世曦是幸运地捡漏了一个退票的。然而唐黛没有这么幸运了,她登录软件,最早的一班也要等到明早的七点五十分。 乔思明劝她回酒店过一晚。毕竟提前都支付了定金,不住也不会退还。 唐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去。好像呆在候车大厅,就能离云城更进一步。 其余的部门同事在一桌子的美食前议论纷纷,绘声绘色地编纂他们了解到的只字片言,再通过学生时代学习到的理解和写作技巧,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个脱俗于现实的故事诞生了。 “还没告诉我,怎么回来了?” “我昨晚就回来了。”没有她在身边的六天,是漫长的六年。 原来昨晚亦真亦幻的感觉是真的。是啊,只有他带给自己的感受才是如此温柔和真切。不然,身体不会遵从本能,安然睡去。 “我不放心一个人在家。”徐世曦故意岔开话题。 “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不会是听错了吧,“那现在是回来当保镖,还是当管家?” “对于,我是身兼数职。”徐世曦在心里盘算,男朋友,室友,贴身保镖,管家,未来还会是丈夫,“却只拿一份工资。” “那可以辞职不干。”亦舒扬了扬眉毛,“我这里可以随做随走,不用提前一个月递辞呈。” “要是我走了,上哪里去找像我这样聪明能干,又不计较报酬的人。”徐世曦甜蜜回击,不甘示弱。 “是专程回来跟我打辩论赛的吗?”亦舒败下阵来,她承认徐世曦的口才远在她之上,只是平时,他把它用在工作上,发挥它最大的价值,生活中,总是用最精简的语句表达最精确的意思。 “亦舒——”徐世曦含情脉脉地凝视她,“不在的日子里,我才发现日子变得异常冷清。好像所有彩色的画面泼上了灰白的石灰粉。我只希望,今后的每一段旅途,都是我和携手走过。” 亦舒被突如其来的情话惊到手足无措。其实她还不太能适应肉麻的台词。爱放在心里比挂在嘴上更加真挚。 徐世曦解封消融的冻土,萌芽一颗尘封已久的种子,那两瓣浓绿的叶子,渴望更加广阔的天地。就像他那颗蠢蠢欲动,按捺不住的心。 其实,原本徐世曦和苏亦舒在一起,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并不算是一见钟情,顶多是一见好感。后来几次的碰面,几次的深入了解,好感度茁壮成长。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水深火热,轰轰烈烈的爱情不时兴了,提不起丝毫的兴趣。那种像是父亲对女儿的相处模式,他学习不来,更加承受不了。他倾向于同龄人之间的对话,知道彼此需要的是什么,可以在万籁俱静的夜晚,披上一件松软的外衣,可以在烈日炎炎的山顶,递上一瓶水,可以看着她在厨房忙前忙后的身影,比看电影还精彩有趣。 今生适合自己的人,并不止一个。但是在合适的时间点遇到的人,只有一个。 亦舒,就是在合适的时间点,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同样的,他有何尝不是在合适的时间点出现在她的生命当中呢。 “,受刺激了?” 听到亦舒不解风情的问句,徐世曦拉长了脸,难得压制羞耻心,袒露心声,她还不领情,真实辜负自己的一片真心。 “就当我是受刺激了吧。” “生气了?”亦舒讷讷地问。 “我没有!”徐世曦倔强地回答。 这哪叫没有?分明是生气了。亦舒投降,女人适当地降低姿态服软,在两性相处的过程中,大有裨益。 “谢谢,世曦。”亦舒细声细气地说。 “谢我做什么?”徐世曦张大了眼睛。 “谢谢特意为了我回来。” 亦舒把黑钻般的眼球转动着,向上翻去,在刘海与睫毛的缝隙中,窥视着对面的徐世曦,沉稳,睿智,却不呆板。偶尔有点小脾气,偶尔有些小情调。看来,还有许多未知的谜语等着她去一个个地解开。 时间不早了,在欢声笑语中度过的时光总是飞快的。 亦舒靠在世曦的肩头,往地下车库走去。 立秋过了一个半月,气温还徘徊在二十八九度。 纺织城唯一的缺点就是通风设计得实在太差。每一间店铺除了门,只剩三堵墙。通风换气靠的是东南西北四扇大门经由室内的过道,简易地传输。 亦舒坐在椅子上发呆。对面的郭雅眉看样子心情颇好,一整天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今天的生意和昨天一样,并不是很好。显然她高兴的点,不是业绩方面。亦舒猜测,跟她昨天请假的事有很大的关联。 昨天,郭雅眉的儿子所在的幼儿园举行了一天的秋游活动,园方规定想要参加的小朋友必须有家长陪同,否则视为自动放弃参加。几个老师对付几十个学生,分身乏术。万一出现意外,一笔赔偿金,足以把幼儿园推向倒闭的悬崖。 活动地点是东方综合童话乐园,建成不过五年的时间,却一跃成为了云城规模最大,设备最齐的大型游乐场所。去年春天,某个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前来这边取景拍摄。由此,名胜大振。跨市地铁的落成,为游乐园的开疆辟土更添了一分助力。 郭雅眉的儿子哭着闹着吵着一定要去。她没辙,只能去了一趟凯盛,差点给刘寒璋下跪,由此求来了一天的假期。她深知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儿子长到五岁,每天陪伴他的时间少之又少。这次,说什么也得满足他的心愿。 亦舒越想,越忍不住把视线射向郭雅眉身上。 郭雅眉细腻敏感的程度不亚于苏亦舒。她感觉到她投射过来的目光,立刻收起笑容,即放即收,收放自如。 亦舒不屑看她,对着电脑屏幕打起了盹。 醒来后,竟然身在医院。她仍旧不敢相信,怕是在做着生病的梦。医院,多么可怕的一个名词,疾病,死亡跟它形影不离。可是,此刻的她,确确实实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金属长椅上。 冰冷的金属有温暖的错觉,她坐了很久了。 亦舒回到家里,徐世曦并没有坐在沙发上,或者书房里等着她回来。这几天,他不需要应酬,他也不喜欢吵闹的聚会。凭空消失了?那应该是神鬼里才会有的情节,现实中怎么会上演如此荒诞离谱的桥段。 当亦舒正要播出世曦的号码,他提前一秒打了过来。开场第一句是他在医院。 一向冷静的亦舒失去了冷静,她扔下一句,我马上过去,挂断了电话,冲出馥园,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催促司机直奔云城医院。司机把时速维持在六十码以内,本月连吃两次罚单的他,说什么也不肯超速。 医院实在不是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地方。 亦舒奔到导诊台,向导诊员询问是否有一个叫徐世曦的伤患被送过来。护士把他的名字输入电脑,查无此人。她让她们再查一下,会不会是系统出故障。她们一再坚持确实没有,并让她打电话确认是否是送到了云城医院。 亦舒惊醒,刚才闻言他在医院,就心急如焚地往这里赶。连哪家医院也不曾问过。除了云城医院,还有另外两家医疗资源雄厚的医院。在决定动身前,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听到他声如洪钟的传音,不像是生病或者出了意外。 他在电话里没有多言,只说了是在云城医院的手术室门口。 亦舒忐忑减去九成,疑惑增加了双重。 ------------ 第六十三章——爱之责之 在手术室门口看见了他。 亦舒的脚步由远到近,由疾到缓。徐世曦站在手术室门口,说明受伤的那个人不是他。 徐世曦的磁场感应到熟悉的气息正在向他靠近,下垂的头颅倒向右边,用左眼去望视。 亦舒提悬的心放回了胸腔。她步态从容地走过去,他也从对面走过来。窗外有阳光擦着矮树最顶端的几片树叶曲折地照射进来。 “受伤了吗?”亦舒仍旧不肯定地询问,“好端端的怎么在医院?” 还是说有什么隐疾?虽然他这个人身子骨一向硬朗。三十多岁了也没有同龄的中年人该有的发福迹象。平时烟酒几乎不沾,除了工作应酬,无法避免地接触一些,生活中,避之不及。作为一个男人,有别于大众,他跟她说过,苦涩呛鼻的烟雾吸进吐出,就像是小时候走过的垃圾焚烧厂,问到的刺鼻气味,大致相同。酒,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液体,不甜不蜜,很多人只是把它用作消愁的道具。但是,他缺乏运动,可能是受限于工作,极少的业余时间用来锻炼根本不够。何况,锻炼也是一件疲累磨人的差事。 “不是我,是……”徐世曦吞吞吐吐,眼神躲闪。 那会是谁?他的父母并不在云城,这里,没有值得他六神无主的朋友。除了乔思明吧。 他看到她转动的眼球在急切地等待一个答案,咽了咽口水,“是,唐黛。” “她怎么了?”亦舒好奇地问道。也来不及吃醋和嫉妒。心想对方躺在了手术室里,一定是遭遇了重大的身体创伤。 可,唐黛此时不应该在厦门吗,怎么会出现在云城的手术室?关于这个疑问,亦舒在自我提问的下一秒就做出了自我解答。 原因和答案太简单了,简直是一道送分题。 “她出车祸了。”徐世曦的情绪持续低迷着。 亦舒谅解他,相识一场的情分,替她担心是无可厚非。 “她怎么会……她不是在……”亦舒故意把两句话的后半句省略。 “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接到电话说是她出事了,就急忙赶来了。”徐世曦一边回忆刚刚发生的经过,一边解说。 “进去多长时间了?” “两个小时了。” 亦舒简单的提问后,不再多言了,背倚在墙上,看着过道上来回的人,脑海里像是注入了四大洋,巨浪滔天,风平浪静。轮番上演。 “来做什么?” 一个身材颀长的峻拔身影映入亦舒的眼帘。 是乔思明。亦舒抬眼看他,脸上到处是擦伤,贴着一块纱布。不过看样子是小伤,没什么大碍。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估计是脱臼或者骨折了。 他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发问的对象又会是谁呢?这里除了她和徐世曦之外,无半个人影。那么,便是他们二者之一了。 乔思明一瘸一拐地靠近,徐世曦小跑过去扶他,“怎么出来了,赶紧回去躺着,有消息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的。” 他推开他的手,瞪视他,“不用管,现在站在这里扮演内疚,好人的角色,当初干什么去了!们都走,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够了。都给我滚!” 们?亦舒震惊,看来自己也成了那个多余的人。只是乔思明没来由地发火,所谓何来? “先冷静一点”徐世曦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叫我怎么冷静,她就躺在里面,可能随时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乔思明用完好的右手掐着自己的后脑。如果早知道,一开始的时候,就会不顾一切和她表白,即使被她讨厌,与之绝交,总好过现在牵肠挂肚。 乔思明在大学的校园十佳歌手比赛中遇见唐黛,自从输给了她之后,他的整颗心都被她赢走了。大概是出于绝对的自信,他以为凭借他的个人魅力,不需要大费周章,就能把对方轻易地追到手。 时间被老马驾着一路奔去,缓慢而又快速地行进。当乔思明终于忍不住准备吐露心声的时候,同窗好友徐世曦却向他宣布,他和唐黛在一起了。那一刻,在橙红的太阳底下,他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黢黑和眩晕。 在他们交往后,乔思明跟唐黛第一次表白过,那时的她却说不要开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玩笑。他只能苦笑着说,真聪明,一眼就能看穿我在跟说笑。 昨天晚上,在候车大厅,乔思明再度像唐黛提问,一个假设性的问题,他害怕得到拒绝的回答,在问题前面加上了“假如”两个字。 ——假如当初没有和徐世曦在一起,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吗? 唐黛拒绝回答。因为其实她也不知道,假如没有徐世曦的存在,她是否会和乔思明在一起。那是另外一个次元发生的事情。如果有平行世界,或许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可能她和乔思明在一起也不见得是正确的抉择。 亦舒看着两个大男人,在上演一场仿佛生离死别的戏码,震动之余,看不懂,想不通,转不动。 唐黛对亦舒而言,什么都不是,只是单纯地认识罢了。亦舒没有多余的情感去用在她身上。充其量,勉强地同情一下她罢了。 亦舒的情感很“自私”。它只会用在与自身关系要好的人身上,如果陌生人都要赋予感情,那么即使是泛滥成灾,也是杯水车薪。 “又在这里做什么?”乔思明接着向亦舒开炮。“现在和世曦两个人在一起了,就不需要再来这里证明什么了吧!” 亦舒的五脏六腑受到乔思明的炮火攻击,瞬间点燃爆炸。她和徐世曦在一起时,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唐黛的人存在。更奇怪的是,当初他们在一起时,他是目睹一切的人,当时为何不说,现在马后炮道理何在。 来医院,不是她的本意,以为是徐世曦出了意外才会马不解鞍地赶来。那些肥皂剧中常见的戏码,套用在现实中,格格不入。不加任何修饰的表演,一眼就能看出马脚。 亦舒看到伤痕累累的乔思明,懒得和他争吵,看来颜露没有和他在一起,是一件极其明智的选择。 “我不需要证明什么。”亦舒语调平和地跟他说:“也不需要代表什么?我和,还没到可以互相指责说教的地步。” 亦舒模棱两可的话,乔思明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思索了几秒钟,正要回怼,手术室上方的红灯转成了绿灯。推拉门随之打开。 唐黛浑身缠着白色的绷带,脸色蜡白,像一张发黄的纸。手背上扎着针,床头的伫立的输液瓶,通过一根细长的橡胶管道,一点一滴地往她身体里输送透明冰凉的液体。 乔思明向前一个大跨步,差点跌倒在地,幸好推床的扶手撑住了他,看了一眼毫无生气,如同死去的唐黛一眼,他忍着疼痛,奋力站起来,迫近医生,“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事,她……” 医生面对目光如炬,说话激动到含糊不清的病患,处变不惊地说:“手术很成功,术后尽量卧床休息,多补充一些营养,相信很快就能康复。”说完,他如释重负地脱下手术服走了。 护士把推床推到住院部,乔思明寸步不离地跟在一侧,徐世曦走在稍微靠后一点的位置。亦舒犹豫半天,要不要跟上去。在目测相距两百米的时候,她才迈开步子,配合他们的速度,跟上去。 ------------ 第六十四章——医院聚首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融合医院独有的白色,整个的装潢也是白色为主。白色的墙面,白色的地砖,白色的床单被套。只有窗帘是浅橘色的。 徐世曦被乔思明赶出来,徘徊在病房门口。 苏亦舒距离一米之外。像是去办业务时,地上划着的一条红线,上面写着“请在一米线以外等候”。 “要不先回去吧?”徐世曦悠悠地走过来,说:“我,想留下,等她醒来。” “我……”亦舒想说要一同留下,可是她留下的目的不是为了唐黛,而是不想他面对乔思明的刁难和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去给买点吃的吧。”亦舒望见窗外的夕阳沉入了地平线下,灯光代替了阳光。时间的指针总指在了六或者七这两个数字上了吧? “我不饿,回去自己吃点吧。”徐世曦无力地吐了口气,虚弱地说:“也别回去做了,就在外面吃一点吧。” 他知道,她回去一个人不会善待自己,肯定随便煮一点快速面之类的对付了。 他仿佛被抽去了身的力气,剩下最后一口气支撑着不倒下去。突如其来的意外,措手不及,相识一场的情分,不能放任唐黛一人不管。 只有暂时对不起亦舒了。 徐世曦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哼笑了一声。他想着,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对真正在意的人,好像不时地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举动,让他们伤感,伤心,伤神。可是,明明是一个与自己划清界限,从此无关的人,不知是同情心泛滥,还是化身伟大的救世主,竟不忍心像她对自己绝情那样同样还以绝情。 亦舒看不下去,苍白的脸色变得惨白,周围来来往往的病患,家属,医生,护士,还有清洁人员,或是生无可,或是面色凝重,或是面无表情。而她,是他们所有表情的结合体。一个悲伤的主角。 走出住院部的大门,迎面撞见匆匆赶来的唐潮,亦舒和他撞了个满怀。 唐潮接到姐姐唐黛出意外的消息,火急火燎地从上海赶回来。却发现当天的高铁票销售一空,飞机票最早一班也要等到晚上八点。他转身走出售票大厅,冲到停车场,上高速,一路飙回云城。 其实他国庆前一天就准备回云城,偏巧校篮球队有一个集训。作为新成员的他,不能违背学长们的命令。故而耽搁了下来。 上海和云城程不到两百公里,按照时速六十计算,两个半小时可以到达。但是唐潮把速度提到了高速允许的最快时速,不到一个半小时下了云城的高速出口。 奈何不巧的是,遇上了晚高峰,密集的车流像是一群组队的蜗牛。唐潮恨不得开的是坦克,把挡在前面的车辆一一碾平。方向盘被他砸出一个浅浅的凹痕。 此起彼伏的汽笛声更是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 十几公里的路花费的时间比几百公里的高速公路还要漫长。 亦舒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 唐潮把拧紧的发条打松,停下脚步,“,生病了吗?” 亦舒摇摇头,“不是我。” 那会是谁?是苏亦辉,还是徐世曦?对亦舒有过一番了解的唐潮,知道在云城她没有几个值得特地跑来医院探视的人。 他停止了猜测,直接问道:“是朋友?” 她应该不是我的朋友吧?亦舒进行自我问答。唐黛只是一个认识的陌生人。可是,当着她弟弟的面,说她的不是,太不礼貌了。也会给别人造成一种素质低下的误解。虽然唐潮不是她的谁,不用在他面前树立一种善良贤德的形象。但是,亦舒不想继续想下去。 “是来看姐姐的吧?”亦舒转移话题,“她在1708号病房。可能已经醒了。” “怎么知道?”他眸子一转,“也是来看她的?” “我不……”亦舒急于解释。 “谢谢。”唐潮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谢谢来看她,我之前对还有误会,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亦舒默然不语,眼神飘向一旁的一棵黄叶满树的植物。他的这句谢谢承受不起。因为他之前对她的种种认知部是正确的。她就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做不到去关心一个处处与自己做对,甚至随时准备出手抢男朋友的人。 “不用谢我。”亦舒语气颇为冷淡。她回复的巧妙。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不用谢我,我并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可以理解为——不用谢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唐潮听不出来,在他看来,亦舒一直对他有误解,说话用词冷淡是很正常的现象,不必深究。 唐潮笑了笑,几个小时紧绷的肌肉终于得到了舒缓,“我姐姐还好吧,是要回去了吗?我送吧。” “不用了。”亦舒断然拒绝,“赶快看她吧。” “也好。”唐潮想了想说:“我过两天去找。” 找我?亦舒怀疑是耳朵出了问题。他赶回来不是看唐黛的吗,与我何干?难道……她想起之前他说过的那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找我?”亦舒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 “没错!”唐潮坚定地回答,“我想过了,就算现在有了世曦哥,可是们并没有结婚,只要没有结婚,一切不成定局,我就还有机会。而且,这样,我姐姐也就可以继续和世曦哥在一起了。” 他终于把内心的情感说出口了。 亦舒的表情略显诧异,程度不到怔忡震惊的地步。唐潮在去上海之前的话,隐隐约约有几分这样的含义在里面。当时他不敢说透,她装作不懂。 时间过去一个月,她快淡忘了,他演练得更加浓厚了。 “所以,算是牺牲自己,成姐姐。”亦舒失笑,“古有舍生取义,今有舍己为姐。我该说伟大,还是愚蠢。” 唐潮脸色垮塌下去,“就是这样想我的?” 他一个如此骄傲的人,选择在今天这样一个糟糕的时间点,表达心意,不仅仅是勇气这么简单了。可是,不顾一切的结果得不到预期的效果。 亦舒看他黯然魂销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或许他说的话,确实是出自真心,发自肺腑。只是,今生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亦舒默然片刻,幽幽地说:“我怎么想不重要,和我就是两条平行线,不可能有交集的。” “那和世曦哥又是什么线?”他问。 亦舒对他提出的问题始料不及,她顿了顿,说:“相交线吧?” 唐潮嘴角往上扬了扬,似乎这个回答在他的预料之中,“看来的数学一定学得不好。相交线,相交后,就是无限地远离。” 亦舒瞠目结舌,唐潮将了她一军。 唐潮脸上堆满得意洋洋的笑容。 “还不快点去看姐。”亦舒受不了他自鸣得意的笑容,“不是专程回来探病的吗?总不会要跟我继续抬杠下去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唐潮敛上笑容,往电梯方向跑去。眼下,唐黛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其它的,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看到唐潮,亦舒想起了亦辉,要是能有他一半的开朗,他的生活会自在许多。不知道他在大学过得如何。可惜,难得的国庆长假,自己没时间去,他又不想回来。 坐在靠窗的公交车上,亦舒思绪翻飞,唐潮直言不讳的一番话,她不得不予以重视。 看着仿佛会一直拥堵下去的马路,亦舒陷进自我怀疑的沼泽里,到底自己身上有什么点,会让唐潮喜欢?他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且不论糟糕的性格,单凭长相身边断然不缺异性。这样一想,他的话,实在值得斟酌衡量。 ------------ 第六十五章——意外原因 入夜后的住院部格外宁静。 唐黛从昏睡中苏醒过来,半睁着眼睛注视着上方的天花板。 她眨了眨眼睛,挪动了一下身子,确认自己是否活着。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输液瓶里的液体剩余不足十毫升,唐潮伸手按了按床头的呼叫器。 “醒了,姐。”唐潮的视线从呼叫器上转移到唐黛脸上。 乔思明闻声从床尾的沙发上跳起来,冲到床前,“终于醒了!好点了吗?”在她昏迷不醒的几个小时里,他的懊丧从从云城走向了大洋彼岸,绕着地球走了一圈。 眼睁睁看着意外发生,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比任何折磨都来的煎熬。 徐世曦听到里面的动静,推门进去一看。左摇右晃的心才停止摆动。 为了不刺激乔思明,徐是曦怀着满腔的担心和忧虑,瘫坐在病房外面的座椅上。 乔思明像是一匹守护着领地的公狼,把靠近的侵犯者大声吓退。 “进来做什么?”随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带着嫌恶的质问一道传送过去。 徐世曦压制着,克制着,控制着。乔思明的为难毫无道理可言。 可能是他在替唐黛打抱不平吧?他知道他们在一起的原因,共同经历过中间发生的过程,唯独对于后面分手的成因一无所知。 那天,唐黛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学校,没有留下书信,没有留下短信,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纸片。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一样。 乔思明责怪徐世曦,他更多的是在责怪自己。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去宿舍找过她,在楼下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她就是不肯下楼。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到五楼的窗户门口。那个时候,她和徐世曦已经是争吵不断,只是成年人的爱情,吵闹稀松平常,旁人三言两语地劝说几句,不会过分放在心上。 往往不重视的伤口成为了最致命的毒瘤。 不明就里的乔思明把唐黛离去的痛苦归咎于徐世曦。痴心如他,倔强如他。 徐世曦始终不曾向第三个人提起分手的真实因素。爱时,一心一意,相互扶持,共同进步;分手后,彼此祝福,各自珍重,各自安好。如果聚散有时,那就好聚好散。 唐潮在进门前,停下脚步跟徐世曦说了两句。在他的印象里,那时还只有十一岁的他,觉得徐世曦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要是唐经国能有他一半的好,童年的隐忧和悲忧就都不存在了。即使他和姐姐分手后,他依然不否定,不排斥。看见他,忍不住想去亲近。或许是早就在心里埋下一粒代表好感的种子,结出的果实也是香甜美好的吧? 徐世曦无心多言,打发他进去病房看唐黛。 “乔思明,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发号施令!”唐潮听不下去,在措辞上还以颜色。不知为何,他对乔思明的态度和对徐世曦的态度大相径庭,或者说,一个像亲人,一个像仇人。 他不喜欢乔思明看姐姐时的眼神。那种反射着匕首冷然的光,从眼睛传至四肢百骸,哪怕是恒温动物,也抵挡不住,体温骤时下降了一到两度。 “我是在关心姐姐。”乔思明迷惑不解,多年不见,唐潮对他从起初的排斥到如今的挤兑。难道反感也会随着年龄成长吗? 唐潮冷笑,“可是,的关心,不是她需要的。” 她需要的关心他和他都给不了。 乔思明多年来一直用纵情麻痹自己。一段感情的伤痛用无数段的感情来治疗。所谓的注意力转移法,在集中注意力之后,统统失效。 徐世曦置若罔闻,避开他们,走到病床的另一侧.看着她,五味杂陈,使他不敢想下去。她既然说要从他的生命中撤离,为什么不执行得彻底一些?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乔思明眼见唐潮深入骨髓的敌意,暂时偃旗息鼓,不动声色。 “好点了吗?”徐世曦俯身轻声问道。 唐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两只黑色水晶似的眼睛一动不动。 “我,好多了。”半晌,她才幽幽地开口说了句。 “好了,既然唐黛已经醒了,也看过了,可以回去了吧?”乔思明俨然一副男朋友的姿态站在高台发号施令。 徐世曦把薄被向上提了提,盖到脖子以下最舒服的位置。直起身来,说:“思明,我知道唐黛出意外,心里不好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气都撒到我身上。但是,我希望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冷静一下。我们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地说呢,一定要剑拔弩张吗?” 乔思明看了看他们三个人,上排牙齿用力咬紧下嘴唇,往斜后方退了一步。 唐潮把手搭在徐世曦的肩膀上,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世曦哥,就拜托多照顾照顾我姐了。” 徐世曦把头侧过去看了看他,觉得这句话有千斤重。目前两个人的身份不适合独处在同一个空间里。 “不要走。”唐黛伸出扎着针管的手臂,虚弱却有力地拉住他的衣袖,“不要走。” “看,我姐姐现在离不开。”唐潮借机助推一把,“好歹看在曾经的情分上。” 拒绝的勇气和技巧,徐世曦承认,当初没有学好这一门功课。现在恶补依然来不及。 沉默等于默许,他无奈留下。 “回自己的病房去吧,这里不需要了!”唐潮一转身,脸便沉陷下去,“也受着伤,不要到时候还要我们来照顾。” “我不要紧。我只是一点轻伤。”乔思明倔强地,恳请地说:“就让我待在这里吧。看着她好,我才能放心,安心。” “……”唐潮正要回嘴,被身后的唐黛拉住,使了个眼色。 “回去休息吧,有他们在就可以了。”唐黛眼神涣散。眸中缺少了灵动的活力。 三个人同时下逐客令,乔思明知道非走不可了,他拖着冗长的身体,从床尾踱到门口,三四米的距离,走了天涯海角。 “有事叫我。”近乎乞求的语气。 走出去几步路,看到护士拿着一本病历夹过来。他又退回到病房门口。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护士把针头拔掉,从挂钩上取下吊瓶。 唐黛闭了闭眼睛,摇摇头。 护士拿起本子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凌晨两点之前不要喝水,实在觉得渴就用棉签蘸水湿润一下嘴唇。麻药的药效刚过,可能会有轻微的疼痛。这都是正常现象。如果真的疼到忍受不了,就按呼叫器。” 听到护士说完这些,乔思明才松了一口气,回去楼下的病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们不是应该在厦门吗?”徐世曦本不想现在问她,经过一场大手术,在生死边缘走过一圈,但出于关心还是忍不住问了问,“怎么会在云城,怎么会出车祸?” 赶到医院的手术室门口,只看见浑身是血的乔思明窝在墙角,失去了支撑和攀援的能力。他站起来,伸出拳头,想要在那个无辜的凶手身上,以拔山扛鼎之力,泼去满腔的愤懑。却因经脉拉伤,失败告终。 脚边的几滴鲜血氧化成铁锈色。 乔思明被医护人员搀着,几乎是架着去医疗室处理伤口。 唐黛闭上沉重的眼睑。不在了,我留下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次的意外也实在是“意外”。唐黛到了云城北站,把她那辆红色的凯迪拉克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在转到洋江路上的时候,被后面疾驰而来的一辆巨型挂车卷入了车底。乔思明坐在副驾驶座,受伤较轻。唐黛整个人被挤压的车头卡在驾驶位上,动弹不得。汩汩如泉的鲜血从她身体里涌出来。 当时唐黛的车子正好处在挂车的盲区,司机反应过来时,极快的车速根本来不及制动。虽然向左急打了方向盘,右侧的车轮依旧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距离转过去。 挂车整个横在了路中央,阻挡了南来北往的车辆。 “就是意外,不要问了,我也不想说。”唐黛把头埋进枕头里。 “我姐不想说,就先别问了。”唐潮捏着徐世曦的上手臂,“去沙发上坐一下,我去买点吃的,应该还没吃晚饭吧?” 徐世曦满嘴的苦涩,哪里吃得下东西,“我不饿,自己吃一点吧。”他想了想说:“思明还没吃过,帮他也买一点吧。” “我才懒得给他买。”唐潮心想,他不配! “别小孩子气了。”唐黛搬出姐姐的威严,“给他送过去吧。”他好歹救了我一命。 要不是乔思明临危不乱,把方向盘向右打了半圈,恐怕唐黛这会是躺在太平间了。 唐潮拗不过他们,鼻子哼出两道粗气,“行,我去!” 徐世曦在唐潮离开后,猛然间想到了什么,走到走廊上,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 ------------ 第六十六章——打抱不平 在夜色中闪烁的绿色斑点,频率和人的心跳一模一样。 亦舒解开手机看了看,随后按下息屏键,安然地睡过去了。 徐世曦就是一个烂好人,字典里但凡和“拒绝”相关的词语部被他撕掉了。唯一稍微能挂钩的词,只有犹豫,迟疑之类。 经过上次唐黛宿醉,彻夜照顾她之后,所有的小脾气,小情绪,小嫉妒,部被轻风吹散,被暖阳消融。且不论,有唐潮和乔思明在场,哪怕是他们的两人世界,亦舒都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闭上眼睛后,脑子里浮现出方才颜露的一番告诫。 颜露和陆旭杲把九月底接的几个订单运输完毕后,准备叫上亦舒出来聚一聚。上次准备的匆忙,在寒酸的员工食堂吃了一顿。回想起来,面上无光。而且,少了徐世曦的加入。尽管颜露和他不算太熟,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五根手指。但他作为亦舒的男朋友,爱屋及乌,聚会肯定不能少了他。 风掣物流逐渐走上了正轨,虽说加盟的是大公司,但没有颜露和陆旭杲任劳任怨地付出,恐怕早就面临倒闭了。 如今的物流和快递行业处于近乎饱和的状态,企业和工厂基本都有固定的合作对象。陆旭杲在遭遇多次碰壁后,勉强站稳脚跟,签署了几个小公司一年的业务订单。算是试用期。若服务和时效达标,明年接着续约,否则不仅不能续约,甚至还会有提前解约的可能。 颜露打给亦舒的时候,她正从公交车的后门下来,深吸了一口入夜的清凉空气。带着树叶的咸涩味道。 亦舒假如是一个演员,那她的演技必定遭到体观众的诟病。 ——现在在哪里? 颜露一般聊天的开场白。 ——我在回馥园的路上。 亦舒疲倦到说话张口就来,无法经过脑子。 ——一个人? 颜露预谋着一场对话上的战术。 ——一个人。 不然呢?亦舒想着,还能有谁和我共剪西窗? ——他呢? 颜露循序切入主题。 ——他…… 亦舒语塞。 颜露的对话就像是精心设计好的剧本,背熟自己台词的同时,顺便掌握了对手用词的技巧。 ——我就知道。 颜露找到问题的症结和命脉,摸索着治疗的药方。 亦舒泛起迷糊。她知道?多么可怕的一句话,像是一道X光线,透过现象看清本质。 ——他是不是去找她了。我就知道,这种事情,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会第三次,第四次。没完没了,永无止尽。 在颜露看来,徐世曦确实是一个得体,可靠的对象。却不适合亦舒。爱情,身份地位太悬殊的两个人很难走到一起。一个仰望,一个俯视,他们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站在山顶和山脚的人,谁也不会觉得谁伟大,他们在彼此眼里都是渺小的存在。 ——颜露,不要乱猜了。为我着想,我很感动。这条路既然走下去了,我就不能回头。这是一片沙漠,它没有回头路。来时的路,早被漫天的黄沙掩埋,只有前路依稀可见。所以,往前走,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满地吹散的黄叶,诉说着一地的悲伤。亦舒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香樟,树叶间的缝隙增加了许多。路灯下斑驳的光点,形状更加宽大了。 ——的事,就是我的事。要我不管,我做不到。 颜露冲着手机吼着,脸孔一阵红一阵白。 ——我相信他,真的,我现在很相信他。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我也相信他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举动。 亦舒反而冷静下来,宽慰颜露。好像她才是当事人。 ——这么说,就代表承认了。 颜露为套话成功雀跃不已。 ——是,我承认了,猜对了。 亦舒为了避免颜露添加更多荒谬,离奇的情节,索性开口把实情讲出来。 ——唐黛出车祸了,世曦不得不去,毕竟相识一场。 ——唐黛,原来她叫唐黛。一听名字就不是个善茬,就会兴风作浪。天下男人死绝了吗,非要缠着别人的男朋友不放! 颜露继续打抱不平,今天她不把心里的烦闷发泄出来,是不会轻易罢休。 亦舒眼见没辙,任由她去,反正,有一个陪自己说话解闷的人,也不错。 ——息怒,我都这个当事人都还没生气,倒生气起来了。气大伤身,这又是何必呢?每天的工作那么辛苦,还是放宽心。 颜露当上了风掣物流云北加盟部的挂名老板娘,脾气也随同增长。当初在凯盛,遇到难缠,蠢笨的客人,嘴上抱怨两句,把气出在键盘上就能消去一大半。客服部被敲坏的键盘,叠起来,恐怕有两三米高。现在,偌大的仓库,只有她和陆旭杲,可以尽情发挥她嘴上的功夫。 ——好,我息怒。不过,就真的放心他和前女友在一起?不怕他们死灰复燃,旧梦重温?我告诉,在感情的事情上,女人痴情,男人旧。这会儿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不拉紧缰绳,摔得粉身碎骨的一定是! 颜露一副身经百战的模样,好像曾经遭受过相同的遭遇,在亦舒临危之际,果断伸出援手。 亦舒听得如同跌入惊涛拍岸的海中,脑子里嗡嗡作响。有这么夸张,言过其实了吧?想来颜露的警世名言不过是多年征战肥皂剧的成果。影视剧中,为了创造收视率,故意制造噱头,夸大事实。现实中,哪来这么多的痴男怨女。否则,离婚率不会逐年攀升。 ——我放心。我放心来源于我相信,我相信起源于他给我的安感。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狠心绝情的人,那么,他就不是我认识的徐世曦了,更不是我深爱的徐世曦了。 ——但愿他真的像讲的那样好吧。亦舒,真希望可以幸福。甚至比我自己得到幸福还要重要。不过,也要记住,要是哪一天真的被他欺负了,一定不要一个人硬抗,至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 颜露聆听亦舒的慷慨陈词,有些感染了,同化了。未来就算有风雨,先珍惜当下吧。 静待岁月变迁,我一如初见时的模样,这大概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幸好颜露忙于工作,抽不开身,否则,以她的脾气,今天在病房免不了一场唇枪舌战,说不定,还会短兵相接。亦舒转动了一下身子,双手合十,放在头下。凝视着地上那一滩浅亮的月光,向梦里进发。 明天还要早起,去医院看看世曦。 亦舒把七点半的闹钟调到了六点。过了秋分,昼短夜长的趋势愈加明显了。六点钟的天空,月亮高挂其中,不肯离开。分不清是早上的六点,还是晚上的六点。 亦舒走下车,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太阳在地平线上探出一圈圆弧,路灯在前一秒同时熄灭。 医院门口有几家口味别致的餐饮店,在附近一带广受好评。亦舒走进其中一家叫做晨密的早餐店,看着前台上方的宣传样图,美的像幅画,然缺少了真实感。仔细瞧来,跟知书茶餐厅的菜色颇为相似。 也不知道他们喜欢的口味。除了世曦偏爱清咸一点的饮食,其他几个无从得知了。不过唐潮和乔思明两个大男人,应该不会喜欢甜食,口味估计和世曦差不多。至于唐黛,大病初愈,自然也要选择清淡风味。 亦舒打包了几碗粥,几个刀切馒头,油条。收银员在电脑上一番操作,显示器上显示58.9元!迄今为止吃过的最贵的一顿早餐了。 原想自己动手做,昨晚在安置房小区门口停顿了许久,还是转身走了。做任何事都需要有好心情,兴致索然,做出来的菜也是充满苦涩。 ------------ 第六十七章——早餐风波 天色亮透后的医院上方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烟雾,闷闷的,昏昏的,沉沉的。亦舒倒不在意这些,提了提手上的袋子,朝住院部的大楼走去。 亦舒往门上的一方玻璃里望了望,徐世曦和唐潮坐在三人位的沙发上,用手支撑着下巴,靠在沙发的扶手上面,各自倒向一边。唐黛的病床正好被厕所挡住,看不见,估计也一样在睡梦中。 亦舒推门进入,徐世曦应声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这么过来了,不是还要上班吗?”他用唇语无声地说。 “时间还早,我来看看。”亦舒同样无声地回答。 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又哀伤。 “她……好点了吗?”亦舒余光瞥了一眼。 “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徐世曦的表情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亦舒失笑,唐黛是死是活,跟她毫无关系。这个世界上每天都要死那么多人,如果部用眼泪去动容,恐怕一江海水,也能在片刻间干涸。 这些话心里想想就好,说出来彼此难堪。 亦舒忽然觉得自己有虚伪的潜质,厌恶的话不敢在明面上说,还要刻意装出人淡如菊的圣人模样。 “先吃点东西吧,刚买的,还热着。”亦舒把手上的袋子放到茶几上,四碗叠在一起的粥差点倾倒。 徐世曦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唐黛,怕食物的味道和吃饭时产生的声音惊扰到她,顿了顿说:“等一下在吃吧。” 唐潮在浅眠中苏醒过来,看到亦舒喜出望外,“来……了!” “嘘——” 唐潮掐着嗓子喊出的话,被徐世曦一声“嘘”逼退。 食物溢出的香味成功使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茶几上面。 “是做的吗?”他急不可耐地翻开袋子,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是。”亦舒赧然地摇摇头,“买的。” 唐潮拿出来挨个挑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在心里默念。刚好是四个人。 “就买了四碗?”徐世曦注意到唐潮拿出来的四碗粥。 “一,二,三,四,不是正好四个人么?”唐潮瞪着一双玻璃珠似的的眼睛问:“难道想吃两碗,什么时候胃口变得这么大了?” “忘了,还有思明。”徐世曦立即答疑解惑。 “他少吃一餐饿不死的,不用管他了。”唐潮根本连乔思明的名字也不想提到。 徐世曦无奈地蹙紧眉心,严肃的像个小老头,“我把我的拿去给他吧。” “没少买。”亦舒抓住他伸手去拿粥的手臂,“我自己的没买,们刚好。”说完,她怕他们两个等下热情地谦让,于是抓紧补了一句,“我来的路上吃过了。” 徐世曦保持着弯身的姿势,回头看了看亦舒,难以解读的一张脸,又是很好解读的一张脸。只是要从千万种可能中挑选出唯一正确的一条,着实犯难。 “那我拿下去给他吧,他也差不多该醒了。” “要去哪里?”唐黛被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喑哑地喊:“别走。” 经过一个晚上的自愈,唐黛的气色由白转红。好像那一场生死一线的车祸,在她身上,是风吹草地,风过无痕。 亦舒耷拉着脸看她,脸色比她这个病人还要难看。所有舒心的情愫压在地底深处,形成一座休眠火山,等待合适的时机,喷发而出。 唐黛目如寒光,额角的纱布皱成一团,以冰水克炎火,把物理常识运用到极致。 唐黛最严重的伤在腹部,由于车身受到挤压,她的腹部被卡在了方向盘与座位之间,肺部遭到一定程度的损伤。明显的外伤便是额角撞击后产生的伤口。在千钧一发之际,乔思明电光火石般地舍身护住了她。 她最爱惜容貌了,乔思明喃喃道,幸好她的脸安然无恙。不然,她绝对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和支撑。 亦舒看她,像是一个修炼得道的妖精,自行运功疗伤后,伤痕立消。 徐世曦看她的样子,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很擅长运用自身的长处,来达到为人不齿的目的。 亦舒在想,世曦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他选择的对象至少会是个心无城府的女子。但是,多方观察,唐黛实在相去甚远。 是她变了,还是曾经伪装的太好?又或者,是世曦变了? 睡眠不足的她,一下子囤积了超荷的思考题,考试结果可想而知。 “醒了!我去叫医生。”徐世曦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主动请缨叫医生。 “不用,我去。”唐潮兴奋地叫着,“姐,好点了没,不知道,昨天世曦哥照顾了一整晚。要是再不醒来,就辜负了他的一片用心了!” “真的吗?”唐黛娇滴滴地声音,刻意装作柔弱。 亦舒嘴角抽搐,静静地站在幕布前面,观看一场各怀鬼胎的表演。 从没觉得,观看免费的电影,竟然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 八点多了,窗外看不见一缕暖黄色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帘,氤氲出一层病恹恹的雾气。正朝着亦舒涌过来。 徐世曦看向亦舒,眼眶里发出求助的目光,他此时不敢轻举妄动。 亦舒憋笑,任凭唐黛沉浸在自己拙劣的演技中。云卷云舒,宠辱不惊。 “世曦,那就替我好好照顾唐——黛女士吧。”亦舒把宣战的战词隐含在这句话里。“替我”两个字,不动声色地宣示了主权。 唐黛气得吐血。 少根筋的唐潮误以为亦舒是真的大方,把男朋友慷慨地借出去,连连表示感谢。亦舒虽受之有愧,也不客气地收下了,权当是为他姐表示了。 主治医生随同实习护士进来查房,询问了一些身体状况之类的问题,并叮嘱了需要注意的事项。亦舒无心听下去,看着世曦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扔下一句,“我送过去好了,留下吧。” 徐世曦目光化作一只伸长的手臂,却还是够不到亦舒远走的脚跟。医生和护士挡住去路,他杀不出一条血路。 “我跟去。”唐潮小跑出来,“知道他的病房号吗?” “不需要,回去。”亦舒反感他的粘人。 “就当我是空气,不必在意我。”唐潮嬉皮笑脸。 “我当是氨气。”亦舒睥睨他,从未见过如此难缠的人。真怀念半年前,他在学校里一副目中无人,自命不凡的做派,胜过现在的矫揉造作。 “空气也好,氨气也好,总之要呼吸,就必须要把我吸收进去。”唐潮抓住亦舒语句中的漏洞,得意地显摆。 乔思明的病房也是一间单人间,布局和唐黛的病房一模一样。 走到门口,亦舒垂首盯着脚尖,才按下把手进去。 忘了事先敲门。 乔思明打着吊瓶,注视着一块块用正方形拼接起来的天花板。 “有何见教。”他看了她一眼,视线再次回到天花板。 “没有见教。”亦舒看他的样子,有些可怜,春风得意如他,收场惨淡。一个站在人群里发出星辉的男人,在感情面前,卑微乞讨。 算了,收起的同情心吧。亦舒心底深处传来呐喊,的爱心廉价到一文不值。像一块地毯,任人踩踏。 “这个——”亦舒顿了顿,还是不要说是自己买的吧,“是世曦让我送来的。还没吃早饭吧?” “不需要!”乔思明不领情。 “看吧,我就说他胃酸多,饿不死。”唐潮指桑骂槐。 “姐姐好点了吗?”乔思明后背擦着床板直起来,“好点了吗?我等下就过去看她。”他吃力地,费劲地挺直脊背,“我看就现在过去吧。” “他有世曦哥陪着,还是管好自己。”唐潮把亦舒手里的袋子拿过来,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这个,爱吃不吃。” 亦舒忍无可忍,两个大男人像长舌妇一样尽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有时候,男人嘴毒的功夫比女人更甚。只是,他们平常更倾向于用武力解决。 使命达成,亦舒功成身退,随便他们唇枪舌战,大打出手。 在这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中,她就想做一个胆小的逃兵。和平年代,一个不起眼的小伤口就足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大概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吧? “们继续。”亦舒揉了揉太阳穴,“我先走了。” 迅速逃离了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亦舒惊讶于自己的运动细胞如此强大。 “等一下。” “我跟一起走。” ------------ 第六十八章——死缠烂打 过了八点,医院热闹起来了。穿着病号服的病人,衣着光鲜的探病者穿行在走廊过道。 医院前面的空地上,一辆辆轿车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门口不断有新的车子进来,慢悠悠地绕着空地转圈,寻找空余的车位。 亦舒看了看时间,八点半了。她加快脚步,向医院门口的公交车站走去。 “等一下。”唐潮喘着粗气,“我叫,没听见吗?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无视我!” “那请去找重视的人。”亦舒扯动单肩包的带子,“我不奉陪!” “不陪我没关系。”唐潮说:“我陪就好了。” 两个人在一起,谁陪谁不一样。做不到两个主动,其中一个主动也无妨。 “我实在想不通。”亦舒把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慢条斯理地吐露。 “想不通什么?”唐潮接口。 “回来云城是看姐姐的吧?”亦舒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问:“现在她躺在病床上,不回去看她,却一个劲地在这里跟我纠缠。” 唐潮笑了,他的笑富有诗意和感染力,搭配他青春洋溢的面庞,挺拔的身姿,像是一道初日的阳光,暖暖地融进心里。 “我回来的主要目的是看我姐,不假。”他突然向前跨了一大步,和她四目相对,“她现在有世曦在,我的作用力就微乎其微了。我很了解她,此刻我识趣地走开比无趣地做电灯泡更能让她心情愉快。” “所以,是要为姐姐,牺牲自己?”亦舒把眉毛挑得老高,额头褶皱成三道抬头纹,“我何德何能,要这般费尽心机,出卖色相!”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眼中的倒影。为什么眼睛里面可以映现出另外一个自己?明明两个人毫无关系,毫无瓜葛。那么。这又能证明什么? 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眼睛里播放的袖珍影片,难道是心中所想的渴望。 亦舒晃了晃犯困的头颅,把眼中的唐潮摇散,晃碎。 “我出卖的是我的真心。”唐潮情真意切地说:“感受不到我的真心?” 亦舒眼神涣散,空洞,不想为了一个满口胡言的登徒浪子聚精会神。他这种哄骗小女生的把戏,用在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女人身上,太幼稚了。亦舒鄙夷地摇摇头,他小瞧了她,抬举了自己。 如果他们交换年龄,二十五的唐潮和十九岁的苏亦舒,一个涉世未深,一个身经百战。他随便导演一出美男计,她就只有缴械投降的这一条路走,不然,引颈就戮。 没必要为了拒绝爱情,断送性命。 亦舒思考的重点在于,不管他讲的是真是假,或真或假。而是在意他何时放弃愚不可及的行为举止。二十一世纪了,男女平等的社会,不流行为了一厢情愿的爱情卑躬屈膝地妥协,迁就一个不爱的人。得不到,大不了就此别过,孑然一身,自在逍遥,何乐而不为? “回去吧。”亦舒后退一步,欲撤离,“我听够了,也该说够了。有时间和精力跟我废话,不如回去替换世曦,他一晚上没休息了,们不心疼他,我心疼他。让他回家好好睡一觉。” 亦舒惘然,这些话她不能当面和徐世曦讲,容易被扣上嫉妒的帽子。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她都有。所占比例不同罢了。 希望唐潮转性,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传送到他的耳朵里。一字一句,敲击在心头。 传不传其实不重要了,不是吗? “我等下跟他说。”唐潮乖巧地说:“是不是要去上班了,我开车送过去,等我一下,我把车子开过来。” “不用了!”亦舒呆呆地站在空地上,眼睁睁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喊不动他回来。身后一辆黑色现代急促地连按三下喇叭。她吓得瑟缩了一下,惊惶地退到一边。若是换做颜露,恐怕会坐到对方的引擎盖上,指着前排驾驶座上的司机,破口大骂。 幸好她不在。 她还会做出这般疯狂的举动吗?亦舒分析不出。间断的几个月,物是人非,就像是落下了一个学期的课业,必须要恶补回来。否则,往后的课程,门门挂科。 亦舒不想等下去了,绕过一排排密集的车辆,走到大门口,天空飘起了细雨,歪歪扭扭地洒在她的头发和衣身上。她从包里拿出折叠伞,转了转撑开。这把伞使用了四五个年头了,紫色的伞面,被雨水浸透褪色,成了浅紫色。伞骨出乎意料地牢固,除了一点轻微的生锈,不曾折断一根。 亦舒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从乔思明的病房出来时已经是八点半了,又被唐潮莫名其妙地拦在闲扯,公交车估计被堵在了某个红路灯路口,或者是某条拥挤的小道上。 急也没用。 亦舒看着细雨淹没在河川表面,漾不出一丝波痕。不免替雨感伤和不值。 “上车!”唐潮放下车窗,“我让等我,居然先走了,太不把当回事了!” “不用了!”亦舒铿锵有力地,再一次重复,“我不用送,公交车快来了。” “不上来,我就停在这里不开了。”他撒赖,“我不开,后面的车就上不来。我有的是时间,要是愿意耗着,我不介意在这里跟处一天。” 说什么来什么。接连两辆公交车通过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笔直驶来。公交司机见前面的车子丝毫没有要开走的意思,发疯地猛按喇叭。堵在顶棚下的一群乘客炸开了锅,组合起各种难听的言语。 人身上最厉害的武器一定不是拳头,而是那张嘴。拳头造成的淤青,淡化是时间的问题,流言蜚语,恶语伤人带来的影响是伴随终生的。 亦舒斗不过唐潮,拉开车门,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看,挣扎了半天,到头来还不是上了我的车!”唐潮得了便宜接着卖乖,“下次不要跟我客气。” 亦舒气得掀眉瞪眼,这两姐弟一样的强势,为达目的,绞尽脑汁。 “闹够了没有?”亦舒正色,面色凝肃地吼:“的出现对我们来说简直是灾难,之前被困纺织城,现在强迫上车忍受的戏谑。还有亦辉,带给他的伤害是对他毁灭性的打击。知不知道,成长路上遭受的创伤,是会随着时间的年轮,一同长进血肉当中,铭记一辈子。” 唐潮触动了,亦舒的一番话讲到了他的心坎里,勾起了他童年的往事。欺负亦辉,是他在转移痛苦,把不幸嫁接到另一个不幸的人身上。 不幸是一种传染性病毒,染上的人,会各自呈现不同的病态。 “弟弟就是我弟弟。”唐潮双眉舒展,笑容铺满面颊,“跟我在一起后,我会补偿他的。” “好,我先不谈别的。”亦舒无计可施,曲线自救,“姐姐会同意吗?爸爸,妈妈,他们会同意吗?”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爱自由,如果他们干涉我,他们就不是我的爸妈,和姐。”唐潮语气笃定,目光坚定,神情镇定,说话肯定,“亲人如果成为追求幸福路上的绊脚石,他们就不配成为的亲人。” 他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句句,敲打在亦舒的心上,“可是,我说过了,我有世曦了,我很爱他,何必白费心力呢?姐的感受总是要顾及的。” “我说过了,没结婚,我就有机会,哪怕结婚了,说不定还会离婚,我一样有机会。”唐潮抓着方向盘,看着前方一路平坦,便把头转过去,“至于我姐,我想她没有理由反对。”我帮她解决了情敌,成了她阔别八年的爱情。她会和摆在眼前的幸福过不去吗? 唐潮和唐黛的姐弟之情,不像亦舒和亦辉那样要好。唐黛从小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身上粘贴的标签是品学兼优、冰雪聪明,玲珑剔透。到了唐潮,就是不务正业,纨绔子弟,玩物丧志。在这种巨大的反差下,一个站在两米高的领奖台上,一个站在凹坑里,俯视和仰视的亲情,感受不到拥抱的温暖。何来情深? “我能问,到底喜欢我那一点?”亦舒呆滞,他无厘头的陈词,搅乱了她正常的思维方式,“为什么喜欢我?” “喜欢就是喜欢了,我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想不出来,我替回答。”亦舒凝思片刻,换位思考,“喜欢现在的我,是因为此刻的我虽然比年长,但还算年轻。等再过十年,十五年,我容颜老去,而正当年轻。那个时候,就会发现,原来喜欢的只是我年轻时的样子罢了。” 不是这样的!唐潮在心里极力否认,如果我喜欢的只是年轻的外表,学校里有那么多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同学,我为什么不去追。偏偏为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所有的语句打散成了一堆文字,唐潮想说却说不出口。 车子驶到了纺织城。 亦舒夺门而出,在他回神过来之前,走为上策。 ------------ 第六十九章——工作调整 纺织城一如往常。 亦舒下车的时候忘记把放在座位底下的折叠伞带出来。唐潮的车还停留在大楼前面的靠边的马路上。 她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决定放弃拿伞,直接走去店铺了。 绵绵密密的细雨像一张蛛网笼盖在她的头发上,她走进大门后,轻轻拍了拍附着在上面的细珠,叹了一口气,然后走上台阶。 郭雅眉正在和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外国人,比手划脚地交流。双方的交流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郭雅眉常常在想,三年的专科生涯,根本是花钱浪费时间。三年学不到丝毫有用的知识。她所读的职业院校,对于英语考级不做硬性要求,导致每年考四六级的学生廖若星辰。甚至很多连B级都没有通过。 郭雅眉就是其中一个。 郭雅眉在职高时,算是班上的尖子生。因为其余的同学几乎都是在中考前被老师连哄带骗,威逼利诱放弃中考,提前进去职高的差生。她作为矮个里面拔尖的那一个,受到了职高老师的另眼相待。加上她本身要强的性格,三年的高中生活,倒是如鱼得水。这一切,在进入大学后,尽数改写。许多高考失利的普高生,纷纷进入高职的大门,在文化课上挤压郭雅眉一筹的他们,成了学校里品学兼优的代表。 她甚至后悔不该逼着父母出钱供她上大学。家里的经济本就大雪纷飞,凑出三年的学费后,雪上加霜。 可能天生和英语没有缘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到不了及格分。 亦舒走进店里,放下斜肩包,打开电脑。两个外国人像是在黑夜中看到一丝曙光般激动着,“哦,终于来了,太好了!” 怪腔怪调的中文发音。 “迟到了,还抢别人的客人。”郭雅眉拧着嗓子恶狠狠地低语。 电脑是凯盛总部使用了七八年的老古董了,安装的系统还是最初的XP系统,机械硬盘的开机速度,起码需要花费一分钟以上,现在,更是增加到了两分钟。 亦舒看了看右下角的时间,九点零七分,除去开机的时间和从门口走进来的功夫,大约是九点零三分到店里的。确实是迟到了。 迟到三分钟也是迟到。 亦舒用流利的英语跟外国客人说明原因,让他们和郭雅眉去对接,公司有公司的规章制度,她不能强行接手同事的订单。 外国客人耸了耸肩,无奈地摊摊手,像亦舒说明原因,郭雅眉实在一个英语太糟糕的一个人,要知道纺织城里外国客人的数量几乎和中国客人的数量对等。怎么能让一个有交流障碍的人在这里影响大家的心情,损失的是贵公司的生意。 亦舒抬手拨了拨额角的刘海,笑容僵在唇边。外国人说话都是这么直接的吗?她想不出来应答的话语,虽然往晦涩讲,郭雅眉铁定听不懂,不过背后捅人刀子的事,她的原则阻止她不能这样做。 亦舒犹犹豫豫的样子令外国客人失去了耐心,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满嘴的虬髯怒目圆睁,对一个纤弱的女孩子来说,造成的冲击力不是一星半点。 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外国客人的要求很简单,无非是价格,发货时间之类的问题和要求。亦舒一一用纸记下,然后送到了郭雅眉的座位面前。 郭雅眉看到亦舒进来店里后,客户的注意力部倾注她的身上,自己比空气还多余,索性撒手不管了。何必拿热脸贴冷屁股。在实体店贴冷屁股的事例比在客服部速增了几百倍。 “这是做什么?”郭雅眉瞪视她,“炫耀吗?” 亦舒无心吵架,这两天,或者说是这段日子以来经历的种种,把所有除了正常呼吸,正常眨眼,正常吃喝以外的精力统统消耗殆尽。“的订单,这是客户的要求。款项没收,自己问他们要吧。” “Please pay”这么简单的两个单词,她总会说吧。 “这是在可怜我?”郭雅眉狗咬吕洞宾,狭隘的小人之心不仅说不出谢谢,还把别人的一番好心当成是别有用心。 “我可怜?”亦舒嗤之以鼻,“有哪里值得我去可怜。比谁都不可怜!到底是有多可怜,把别人所有正常的言行都当成是一种施舍?” 一番话,堵得郭雅眉哑口无言。 是啊,我到底是怎么了?郭雅眉忍不住暗暗问自己。大概是见过阳光后,忍受不了黑暗的孤独,却偏偏阳光使她的荒凉成为了更新的荒凉。 外国客人睁着两只困惑的大眼睛,由于听不懂中文,像是欣赏默片似的,程不让耳朵参加。 郭雅眉默不作声,把客户的订单输入电脑系统,发送给闵杭瑞。在发展人一栏中备注了她和亦舒两个人的名字。这份订单是两个人共同参与的结果。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亦舒有时候倒佩服郭雅眉的为人,敢爱敢恨,敢做刚当。不满的情绪部写在脸上,不会在背地里使诡计,耍阴招。暗箭永远比明枪难躲。 刘寒璋突然在群里@苏亦舒和郭雅眉,提议在管理实体店的同时,利用空余时间在网上接单。把在凯盛客服部的工作流程,工作激情,工作斗争复制到现在的工作之中。 公司高层看到这几个月实体店时好时坏的业绩,头疼不已。一致认为当初急于扩张的意图太草率了。每个月的销售额,除去租金,水电费,员工的工资,基本是白忙一场。增加的收入微乎其微。在她们看来,苏亦舒和郭雅眉是客服部的得力干将,她们尚且如此,别人更不必多说。 亦舒假装没看到,静待郭雅眉的反应。 郭雅眉把订单整理好之后,解开锁屏看了看,面无表情地呆坐着,像是在思考。亦舒有些急了,刘寒璋再次@了她们。 ——我觉得可以。不过,工资待遇方面有调整吗? 郭雅眉显然在意的是工资的涨跌,不在乎忙闲。有时候一整天没客人进来,闲的头上都能长出两片叶子,再暗无阳光的地方,渐渐枯萎。 ——赚的钱都是们自己的,难道们在实体店安逸惯了,都不思进取了吗! 刘寒璋的话,虽然没有提到底薪的问题,但是字字句句都在回避。 亦舒看穿了公司领导的意图,无非是剥削廉价劳动力。 ——苏亦舒,怎么说? 刘寒璋点名亦舒回答。 ——我听公司的安排吧。 亦舒思前想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社会,凭运气。既然投身凯盛,其实也不单是凯盛,天下所有的公司都一样,始终是利益至上。只是刘寒璋的一句话还是有些道理,赚的钱都是自己的。 就不必诸多计较了。 ——郭雅眉呢? 刘寒璋给她下达最后的通牒。 郭雅眉碍于情势,不得不屈服。 ——同意。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多说一个字,对自己都是一种罪过。其实关于公司的这个决定,她是十分赞同的,没道理和提成过不去。只不过,她想借此机会向公司要求涨薪水罢了,家里一共有四张口等着吃饭。她妈妈下岗在家,身体不好,连清洁工,后厨阿姨的工作都胜任不了。儿子五岁,上幼儿园。现在上三年幼儿园的费用比上大学都昂贵。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纺织城拉车工的工作怕是做不了两年了。这几年,还大病小病不断。 刘寒璋把她们屏蔽的帐号重新解封,又叮嘱了几句话,就下线了。 亦舒感概,生活似乎越来越艰辛。这些年,不是没想过换工作,在各种求职网站上翻来过去地挑选,除了一些服务员勉强可以胜任,其它的工作不是要三五年以上的经验,就是必须要大专以上的学历。高中文凭……唉,她长叹一声,还是踏踏实实地做下去吧。 到哪不是工作呢? ------------ 第七十章——待客之道 亦舒回到馥园时,颜露和陆旭杲正在小区大门口等着她。 在便道的路灯下,一个挺直脊背,安静地站着,另一个绕着他,原地转圈。远远地看过去,一层轻柔的光圈包围着他们。 所谓的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亦舒下车车站的台阶,加快了脚步。 下午的时候,颜露发消息给她,说忙完了手头上的几个订单,总算有两天喘气的空档。上一次,正好是有货运送到纺织城附近,才心血来潮,“押着”亦舒去云北的仓库做客。简陋粗鄙的饭菜,紧凑的时间,一切都显得慌乱和紊乱。颜露多少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对于亦舒也是一样,尤其是她如今算是半个老板娘,身价自然不同,不能让人小瞧了。 亦舒听到颜露在电话那头舌灿莲花地说个不停,心里由衷高兴,她认识的那个她终于回来了。个性还是那么“讨厌”。 “们等很久了吧?”亦舒走近后问道。 “反正也没少等过。”颜露调侃她,唇边漾起微笑。 亦舒撅起了嘴,被她的话逗乐。颜露总是能在一片阴霾下,用她的特异功能挥扫着巨大的掸子,把穹顶捅出一个窟窿,让阻隔在外面的阳光,钻进来照射,蒸发掉遍地的潮湿。 “不要听她胡说。”陆旭杲抓住颜露的两肩,接口道,“我们也刚到,没等多久。” “什么叫没等多久?”她挣开他的手,两颗水汪汪的眸子注视他,“那要等多久才算久?” “好了,我说不过。”陆旭杲抬抬眉毛。自从遇见她,就注定是“失败”了。不过,他甘愿失败,享受失败,陶醉失败。这么多的失败加在一起,其实是变相的成功了。他的眼睛里满含深情,他对她爱得深沉。 “好了。”他们俩实在太可爱,太有趣了。亦舒心室壁上覆盖的尘灰被他们轻易地吹散了。“等下我请客,随便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这还差不多。”颜露扬起眉毛,“这可是自己说的,等下别嫌我们点的贵。” “不会。”亦舒坚定地说:“们等我一下,我上去换件衣服再下来。” 亦舒上班时穿的这件驼色的开衫毛衣,还是几年前自己动手织的。那年,她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在一口尘封的木箱底部发现了几根织毛衣用的棒针。小时候,她和亦辉穿的毛衣部是由妈妈亲手织就,尽管领圈,袖窿这些部位的收针,有点粗糙,线圈的密度不配套。可他们依旧觉得那是最漂亮的衣服。现在部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箱子里,已经穿不下了。 亦舒趁着每周休息的空档,把看起来还算比较新的几件毛衣拆散,绕成几个圆滚滚的毛线球,凭借记忆中的步骤,织了起来。她选择了最简单的平针,下摆和袖口运用了双罗纹的织法。一共织了两件。自己是一件驼色的开衫。其实在织完这件开衫的时候,她就后悔了,右边门襟的扣眼,没有锁眼机,只能靠手工锁。虽然用了同色纱线,出来的效果还是差强人意。另一件是给亦辉的蓝色的套头衫。他穿上后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只是蓝色的映衬,更显得他阴郁了。 “怎么?”颜露拦在她面前,问:“我都到家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不是要出去吗?”亦舒一怔。 “是要出去,不过也不急于一时。”颜露说。 亦舒感觉到她似乎又预备了一大段的台词,而此刻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进她事先安排好的剧情当中。 亦舒犹豫了好一会儿,嘴巴抽搐着,却说不出话。馥园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至少此时不是。若是湘塘村的家还在,亦或者是锦澜小区的租期还未到期,不用颜露开口说,她也会主动请他们进去小坐。 徐世曦陪床的重任持续了一天一夜,现在,应该在家了吧?亦舒白天发他微信,迟迟收不到他的回复,打电话过去,提示关机。想必是手机电量耗尽了。 那么他是在医院还是在家里,还是在去医院或者回家的路上? 陆旭杲一把拉过颜露,附耳轻声说:“别闹了,我想她应该有难处,我们就不要上去打扰了。” 颜露正要否定他的观点,亦舒赶在她前面说:“不如就上去坐坐吧,我看时间还早。”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到六点。尽管天色进入了黑暗,六点的黑,和十二点的黑,不仔细分辨,看不出当中细微的区别。 颜露的脸上得逞似的绽满了笑容,陆旭杲则一脸宠溺地盯着她。亦舒独自走在前面带路。进去馥园,如果没有本小区的住户引路,是万不可能踏入一步的。 节气已临近寒露,馥园仿佛是与世隔绝一般,多数的树木依然芳草鲜美。一些小巧精致的亭台楼阁掩映在成片的矮树丛中,居然还有一个小型的泳池。 颜露看的目不暇接。跑上去挽住亦舒的手臂,“亦舒,真的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里简直跟皇宫一样。” 亦舒打断她夸张的用词,“就一个普通的,稍微高档一点的住宅区,这里如果是皇宫,那真正的皇宫岂不是成了凌霄殿和瑶池了。” “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颜露不悦地说。毕竟她在为幸福打拼的时候,亦舒已经拥有了最终的果实。作为好闺蜜,高兴是必须的,一定的。可是,忌妒也是不受控制的。 上帝吝啬于给亦舒幸福。从小到大,凡是拥有的,最终必将失去。使她从患得患失的隐忧过渡到宠辱不惊。 是这样吗?原本亦舒也以为会是这样。一直到遇见徐世曦之前,这种深刻的感受,深深地烙印在心上。 遇见他之后,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很难自己改变自己,能够做出改变的,也不会是任何一个人,而是那个注定要在生命中搅动一池平静的湖水,荡起涟漪,泛起波浪的生命体。或许也不是带有生命的,它可能是一阵风,一阵清风,一朵云,一朵白云,一道光,一道阳光。 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吗?明明一直在渴盼。对于它的到来,她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经营,深怕它有丝毫闪失。亦舒垂下头,看着前进的脚尖,在便道砖上一个脚印一块砖地走着。她脚的长度比便道砖的边长短几公分,走路的时候,喜欢把整只脚踩在框内,避免踩到线上。只是,现在她脑中想着事情,无法一心二用,顾及脚下的节奏,两脚一扭,差点被自己绊倒。 “不要紧吧?”颜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没事。”亦舒摆摆手。 电梯很快到了二十楼,过道的灯消极怠工,只在它周围的直径一米的范围内,发出清冷的光。 看来高级住宅区同样会出故障,维修的速度也是在磨练人的忍耐力。 对面的那间公寓,好几天没看到有人进出了。平常见面就用眼神代替嘴巴打个肤浅,随意的招呼。 亦舒打开门,看到玄关的鞋架上,放着他昨天穿出去的球鞋,鞋面上沾了几个泥点。 他回来了? “哇!”颜露惊呼,“家真大,也太豪华了吧!” 亦舒招呼他俩把鞋子换好,顾自走到客厅,世曦不在,又往阳台上瞧了瞧,同样没人。 “们现在沙发上坐一下。”亦舒看到颜露他们换好了鞋子,拿出待客之道,“冰箱里有饮料,不用客气,自己拿。” 那几瓶柚子茶,是超市搞促销的时候,亦舒特意买的。除了装点空空荡荡的冰箱之外,最主要的是世曦应酬回来后,可以喝一杯解腻和解酒。 ------------ 第七十一章——男性主人 “男主人不在吗?”颜露语出惊人。 亦舒正准备往徐世曦的卧房一查究竟,被颜露单刀直入的问句吓到猛然收住脚步,“他可能在——”支支吾吾,语不成调。 没有亲眼确认,单凭玄关的那双球鞋,亦舒也不敢肯定徐世曦是否在家。有可能是白天回来拿东西,然后又离开了。 “不会想说,他有可能在医院,照看那个女人吧?”颜露拥有的分析和推测的能力着实惊人。 “呃——”亦舒失笑。她的猜测正是她心中所想。 “我就知道,像她那样的女人有的是阴招,各种手段信手拈来,就是太单纯,斗不过老狐狸。”颜露发挥她隐藏的编剧的才能,“还是一只千年的老狐狸。” 是宫斗剧看多了吧?亦舒惊讶于她的措辞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唐黛似乎没有那么不堪吧?换位思考,她的诸多做法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只不过,身处对立的两个阵营,最终的结局只有死我活,无法和平共处。 亦舒倒是敬佩颜露直言不讳的性格,把她心里敢怒不敢言的话以语言的形式表露出来。 “就算她是狐狸精,我也相信世曦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亦舒学着颜露的讲话风格,开始说一些怪力乱神的话,“一定会百邪不侵。” 颜露见亦舒死鸭子嘴硬,好话说了八百遍,如风过耳,还唱反调将她,腹腔里囤积的火苗自行燃烧起来。 陆旭杲眼见大事不妙,赶紧扮演和事佬。两个关系亲密的良友,为了一个在生命中不值得书写一笔的人,大吵出口,太傻,太不值得了。 谁说男人成熟的比女人晚!陆旭杲是特殊的存在,从小学六年级开始,他就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又不乏同龄人该有的纯真。所以,当初他当着亦舒的面表白颜露的时候,她才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真挚和热忱。被青春涂抹的爱情,总是有一股酸甜的味道,不会腻口,不会酸痛,淡淡的美好而已。 “两个可爱的女人。”陆旭杲把脸贴近颜露的耳侧,柔缓地看向亦舒,“如果真的是外敌入侵,们应该要一致对外;如果只是小题大做,何不一笑置之。” 一向言听计从的陆旭杲一反常态,颜露的眼中含满不可思议的光芒。 正要说些什么,次卧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亦舒转过头去,颜露和陆旭号一齐把视线直射过去。 徐世曦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西裤的左裤管向上卷了两下。头发受到长时间的挤压,四面八方地竖立着。 亦舒错愕,一向注重外表的他,居然不修边幅,也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就倒头睡在床上。一天一夜的疲惫将他生生地打垮。 “回来了?”徐世曦被外面的争扰声吵醒,翻身滚落在地,他揉了揉肿痛的脑袋,睡意无。 乔思明在挂完点滴之后,不听医护人员的劝阻,非要去唐黛的病房守着她。走到门口,看见唐潮像一尊雕塑矗立在入口处,对于唐潮,他是怯懦的,屈服的,顺从的,忍耐的。毕竟他是她的弟弟,和对方家人的关系处理不好,道路只会越走越艰辛,越走越坎坷。 徐世曦被他叫出去“语重心长”地教训了一顿。他感觉再留下来成为了他口中的那个朝三暮四的贪得无厌的小人。想到亦舒走时的落寞,和必须要撇清的纠葛,他决定离开为妙。何况唐潮守在床边,不会出现意外状况。他平时做事大而化之,不够稳重,但关键时候,会散发出一股温暖的热流,消融所有的冰寒。 他的眼神冰冷刺骨。徐世曦蓦然想起,在大学的有一段日子里,乔思明毫无预兆地疏远他。仔细想来,好像就是在得知唐黛和自己交往之后,态度陡然转变,猝不及防。如今故态复萌,那段被淡忘的岁月再次翻开尘封的篇章。 唐黛吃完药,睡了过去,唐潮半睡半醒,劲头正足。 徐世曦走过去,悄声跟他说了一句。 唐潮从座位上蹿起来,扯住他的衣袖,“怎么能走,亏我一直把当我的姐夫看,帮扫平一切障碍。” “唐潮,已经长大了,也懂事了,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徐世曦拿出长辈的派头,谆谆地教导他,“喜欢我,我很高兴,但是我和姐姐的事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是无法回头的。”他顿了顿说:“只要愿意,我可以继续做小潮的哥哥。”他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后脑。他小的时候,他一直这样逗弄他。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现在的他长得比徐世曦还要高出两三公分。再伸手去抚摸,未免有些滑稽。 “我不需要哥哥。”唐潮严词拒绝,姐姐的存在都是可有可无,充其量是有聊胜于无。哥哥用来做什么?长到弱冠之年,不需要疼爱和呵护了,不如抱紧自己,或者拥抱他人,比如说,苏亦舒。 “要走,我也不拦。”反正也拦不住,唐潮挑了挑眉毛,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徐世曦见唐潮已然松口,蹙紧的眉心缓缓舒开。想着他一个不缺衣少食的豪门少爷能有什么复杂的要求,便豪爽地说:“尽管说。” “我要苏亦舒的联系方式。”唐潮说:“最好把她的都告诉我。” 徐世曦招架不住,唐潮提出的要求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他一气呵成说出的一大堆的聊天软件,除了微信之外,别的是一无所知。像是脸书和ins这几个需要翻墙才能登陆的软件,亦舒恐怕是听都不曾听过。 “她的联系方式,我恐怕不能告诉。”徐世曦婉言地,直白地拒绝。 他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思,明知道自己和亦舒是彼此相爱的情侣。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屁孩非要学习肥皂剧中滥情的戏码,横插一脚,介入其中。 那个混乱的夜晚,究竟发生过哪些意料之外的故事?徐世曦不由得替那段过去抹上了一层悬疑的色彩。 相信一个人久了,总会有怀疑来捣乱。 “不告诉我,那就不能走。”唐潮眉毛挑得高高的,不依不饶。 徐世曦脸上布满了为难的颜色,怎么能把女朋友的联系方式告诉另外一个目的不纯的男性?尽管他曾经在自己的眼里,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孩,但现在他长得人高马大,该有的担忧和防备不可缺少。 乔思明见他们争执不下,看准时机,往病房里头冲。唐潮犀利的双眸及时注意到了外来物体的入侵,顾不上和徐世曦纠缠,冲进去降妖除魔了。 天赐良机,徐世曦长吁一口气,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走向电梯口。 “也回来了?”亦舒绕开他提出的问题,进而反问他。 “终于回来了!”颜露强硬的语调。和徐世曦见过几面,完一副相交甚深的模样。 “们也来了?”徐世曦莫名地拘谨起来,让外人看到他狼狈邋遢的样子,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三个人仿佛在开展一场名为“回来了”的讨论会。只是关于回来的原因和经过,只字不提。 “我们也算认识一场。”颜露不留情面地说:“可却从来不带我们来参观参观,某些不请自来的人,倒是夹道欢迎。” 啊?徐世曦一头雾水。某些人是指谁?他昏沉的脑袋愈加混乱了,“是我疏忽了,早就应该请们来家里做客的。要不们坐,我……”徐世曦倏然想到,家里的食材已消灭一空,现下大约七点了吧?再去购买肯定来不及了。等做完,估计得当夜宵吃了。 “烧给我们吃啊?”颜露揶揄他,“算了,我们打算去外面吃,就一起来吧,人多热闹。” 徐世曦咬了咬下嘴唇的皮,再三犹豫,唐黛躺在医院,他兴致勃勃地去聚餐,多少良心不安。好像是在庆祝她的车祸似的。 亦舒哀恳地凝视他,也不确定是不是恳,只是她的眼眶里有无数的闪耀的小冰晶。 “要不换身衣服,跟我们一起去吧?”亦舒的话带着请求的意味。 徐世曦尽量梳理着乱发,同意了他们的提议。 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洗漱,焕然一新后以最闪亮的姿态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他就该是这样的状态。 ------------ 第七十二章——再来知书 车子终于驶出了星洲大道,进入了悦安路。 徐世曦囤积起来的疲劳,使他不得不放弃开车。四个人一同坐在陆旭杲的面包车里。车厢里空荡荡的一片。亦舒坐在后面唯一没有拆除的座椅上,徐世曦将就着坐在一把迷的折叠凳子上。 颜露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事在封闭的空间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亦舒听着她重复极高的自言自语,看着近处加速掠过的景色,眼前开始昏眩。晕车的症状始终不见好转。 徐世曦看到亦舒惨白的脸色,了然一切。伸手搭住她右边的肩膀,然后朝自己的胸膛的方向,缓缓地放下来。以颈窝为终点,定格成一副朴素的画面。 他的凳子比她的座椅矮一些,她的身高比他矮一些。因此,他和她的坐立的身高几乎是等长。 他跟她说如果难受,靠着他的肩膀,睡一下就好了,睡着了就不会觉得恶心了。 她默默无声地埋在他身上,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气息某种时候是催情剂,某种时候是安眠药。 颜露看到他们彼此交互的深情,难听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毕竟她不是郭雅眉之流,喜欢在失败的人身上寻找成就感,在成功的身上注射失败感。 车子在夜色中行驶了好久,记不起具体是多久。黑暗会把时间像面泥一样,无限地拉扯着,拉成一条直径一毫米的面条,然后放到锅里,在沸水中翻搅。 到达云东某处空旷的空地上,亦舒凭感觉,行进的方向是东边。 阔别许久的知书茶餐厅。 亦舒靠着徐世曦的肩侧,注视着发光的店面字体,在一排鳞次栉比的高楼下,是一种独特的存在。 “走吧。”陆旭杲把车子开进停车位,把车门锁好,走过来说:“快进去吧。” 面包车他一向不用电子锁,事实上,这一辆近乎是报废的老爷车,偷它的风险远比想像的要大,二手转成三手,恐怕连五千都不一定卖得到。 “他非要来这里。”颜露对于陆旭杲的提议一样不认同,“按我的想法,还是随便去附近的饭馆吃一顿就可以了。人嘛,填饱肚子就可以了。吃什么不是吃。” 啊?亦舒嘴巴张成O型,颜露的话总是出人意表。她不是对吃的要求十分苛刻的吗? “没有听错。”颜露看到亦舒写在脸上的疑问,真诚地解答是,“以前我是一人吃饱,家不饿,现在不一样了,是两个人。以后,可能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我这叫做未雨绸缪。” 跟随亦舒不可思议步伐的还有徐世曦,在之前短短的两次见面中,颜露给他的印象和亦舒十几年来固定的印象如出一辙。 他和颜露不算熟,有些话放在肚子里,慢慢消化就好。何必用呕吐的方式来排除内部的积淤。 亦舒走过去挽住颜露的臂膀,“说这话,都不像了。” “那我像什么?”颜露上半身往一边扭开去,下半身保持笔直,像是跳新疆舞头部左右扭动一样。她露出夸张的表情,“像,男,朋友?” 颜露本想开玩笑说像她妈,话到嘴边想起了亦舒的妈妈早就离世,未免对死者不敬和勾起她伤心的回忆,临时改口说了徐世曦。 “不像。”亦舒摇摇头,“谁都不像,一直都是在做自己。” 颜露得意地摇头晃脑。亦舒是最了解的她的人。 李南知在前台招呼客人点餐,陆旭杲跟他眼神交汇后,直接向二楼的包间走去。 茶餐厅要的是一群人进食的热闹,因而大厅人满为患,楼上的包间区区之众。 挑选的还是原来那间休闲风格的,亦舒看到这里的摆设,不由思绪翩翩,他和她就是在这里当众宣布。现在想来,仍觉得好笑。 颜露拉着陆旭杲在靠墙的两个位子上坐下来,徐世曦拍了拍亦舒的后背,拍醒了陷在回忆里的她。在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 桌子上摆了一盆柠檬绿的洋桔梗,有一种幽幽的淡香味。 “们想吃什么?”陆旭杲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倾斜,“我直接去下面拿好了。” “急啥?”颜露不疾不徐地翻看餐单,除了后期推出的冰激淋之外,别的食物和上次来时完一样。不过眼下进入深秋,点冰饮的人骤减,于是被排在了单子的末尾,占据的篇幅不到十分之一。 “我主要看表姐她挺忙的,想帮她减轻一点负担。”陆旭杲赔笑脸。 “那好吧。”颜露见陆旭杲说的在理,何况李南知也算是她的堂表姐了。 颜露把挑选好的餐单递给亦舒,两页纸上空白的小方格内,都被她黑色水笔涂满了。亦舒把单子移到她和徐世曦的中间,一起挑选。 “选就好了。”徐世曦把餐单推回去,“点的,我都爱吃。”他知道亦舒知道他的口味和忌口的东西,不需要再费事点一次。 陆旭杲把勾好的单子拿下去。徐世曦粗略地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黑色勾子,料想陆旭杲一个人,两只手,是肯定拿不下的。就用膝盖顶开椅子,站起来说:“我跟一起去吧。” “好啊。”陆旭杲欣然同意,两个男人总也有一些悄悄话可以聊。 反倒是亦舒和颜露,把能说的说完之后,双双沉默下来。 国庆期间推出的众多单品,个个畅销,暴销。大堂里找个搁脚的地方都成了一种奢侈。一些五六岁大小的小孩子嬉笑,追逐,打闹,欢声笑语一片,好像在过春节联欢晚会似的。 李南知忙得分身乏术,根本顾不上照顾陆旭杲一行人。七点多的当口,吃晚饭和吃夜宵的撞在一起,巨大的人流像开闸的洪水,猛力地冲破最后一道防线。 “杲子,和朋友去坐着吧,我等下给送上去。”李南知抬手擦拭鬓边滚下来的汗珠,一笑百媚。 “表姐,不用客气,我自己拿上去就好了。”陆旭杲挠着后脑勺,憨笑道:“总是在店里最忙的时候来打扰。” “说的什么话,来我就高兴。”李南知拿着杯子往各个桶子里勾兑饮料,再用封口机封起来,“表哥让我多照顾照顾,我这个做表姐的一点都不尽责,尽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照顾呀?”陆旭杲又一次笑了笑,这个笑里,有喜悦,有满足,有期许,还有那一点感伤。 李南知也笑着,她拿起抹布在前台的花岗石上擦了擦,“旁边的……”她还没见过徐世曦,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好,我叫徐世曦。”很正式的很简单随性的自我介绍。不会像小学生那样在后面加上一大堆的繁琐的后缀。 “好。”李南知,职业性的微笑,“希望会喜欢我们店里的食物。有空可以常来坐坐,杲子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李南知虽然优雅内敛,然在商海沉浮多年,最简单的待客之道难她不倒。 “会的。”徐世曦职业性地回复。 “对了,姐夫呢?”陆旭杲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 “他有事出去一下。”李南知说。 后厨的帮工阿姨用托盘端了几盘热气腾腾的汤,面一类的食物,徐世曦抢先接过。后面的几碗,仍要等上一小会儿,他就先行一步,免得楼上的两位,饿着肚子。 李南知和陆旭杲两个人的对话,也让徐世曦显得有点多余,插不进话,好像一直在痴痴地等待他们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后面的几碗,同时出锅,陆旭杲一个人拿不下,徐世曦上去后,就不再下来了。李南知和帮工阿姨走不开。 “我等下再下来拿好了。”陆旭杲说。 “等一下。”李南知叫住他,随后转身掀开布帘往后厨喊了一声,“小苏,过来帮客人把菜端上去吧。” “好的。”小苏哑哑地应了一声。 ------------ 第七十三章——谎言穿帮 快走到包厢门口时,徐世曦打开门出来了。 三个人,一条宽敞而又狭窄的过道,在一瞬间汇成一条河流。在河的两端,站着不愿被对方轻易窥探的秘密。 徐世曦向前跨了一大步,陆旭杲以为他急不可待地来帮忙端手里的托盘,正要把盘子递上去,就与他擦身而过。身后的小苏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打翻托盘,有一些汤汁洒了出来。 两双惊恐的眼睛在大雾中越睁越大。 他,不是应该在江西就读吗?世曦听亦舒说过,他考上的大学是江西的某所高校,国庆又明确表示过不回来,现在出现在这里,不会是偶然,几乎是必然。 是提前回来,埋伏在此,突然地给予一个惊喜,还是根本就地生根,甘愿做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 过道上人烟稀少,悠长而又安静。一幅拉长的画面,渲染出时光绵长的韵味。 苏亦辉怔怔地僵在原地,脚下就像是生了根的杂草,坚韧地不肯离地。手上的托盘一下子失去了重量,浑身上下只觉得头重脚轻,好像站不住快要倾倒下来,然后头部重重地着地,撞击出一声巨响。给过分肃杀的环境带来致命的一击。 徐世曦瞪视着苏亦辉,眼神里饱含着疑惑,不解,惊讶,在一瞬间缠成一颗线球。 “亦辉?”徐世曦掀了掀嘴,带着不肯定的语气,“在这里打工?” 苏亦辉失去了语言功能,在原地处于虚浮的状态,他没想到,世界之大,世界之小,在云东这家不起眼的茶餐厅错误地碰首。解释的语言汇不成一条河,或者说,是语言溶解在海洋里,成为了一汪收不住的稀释的溶液。 “我……我……我……”他白皙的脸庞霎时染成红色,可能对于事件的败露,他从没想过应对之策。不善言辞的他,就算打印了一沓书稿,也不能简明扼要地讲述清楚。 坐在包厢里的亦舒和颜露见他们许久未归,忍着翻江倒海的肚子,脾气像泄露的煤气罐,一点火星子就能爆炸,带来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们怎么还不进来?”颜露站在包厢门口嚷着,“看看能看饱吗!” 苏亦辉看到颜露出现在视野中,像一束炸开的火花,迸溅的火点刺痛了他的皮肤。 那么,接来下出场的该是姐姐亦舒了吧?果不其然,在他设想的后一秒,她就出现在了他的能见范围内。 亦辉永远记得,当时的那个画面如同一个超广角镜头,把所有的隐藏的细节,以拉长的形式在世界的另一端定格成一幢摇摇欲坠的危楼。而他,失去了后退的道路,那些往后的道路,在那一瞬间,化成汪洋大海。他不会游泳。可就算他会游泳,又如何能横渡大海的距离?后退是溺亡,前进同样是死路一条。人生的道路,到底是被他堵死了。 “亦辉?”亦舒带着极不肯定的颤音问道:“是吗?”还是说,只是一个和长得相似的人罢了? “亦辉!”颜露比亦舒更靠近亦辉一些,她看得真切,“在这里上班啊?” 亦舒侧眼瞅了瞅颜露,她的肯定的语气,那么,眼前的那个穿着工作服的瘦削少年,定然是亦辉不假。 各种质问,拷问,逼问,变成一场疾风骤雨,坚硬的雨点像石子般无情地落在他身上。手上捧住的托盘,失去了他力量的依托,在眨眼间,从悬空的心上,跌碎在一地的虚无中。 “们,认错,人了。”亦辉说。学着古装剧中久离后,意外相遇时,不愿正面相认的戏码。 可,在现实中演戏,演技的缺点一览无余。 亦辉转身逃走,失去的力气得到释放,部找回。 “站住!”亦舒大喝一声,游荡的声音凝滞在耳廓。徐世曦,颜露,陆旭杲,苏亦辉,包括苏亦舒自己被牢牢固定在舒光滑的地板上。 陆旭杲是这群人中唯一不认识苏亦辉的,故事的开端,他无法进入突如其来的虚拟环境。手上的托盘压得他青筋暴出,黝黑的皮肤转成暗红,碗中咝咝向上冒出的热气,熏染了他惶惑的眼睛。 苏亦辉的身后有一双无形的手牵扯他,不能移动半步,哪怕是一厘米的距离。 该是面对现实的时候了,苏亦辉曾无数次地设想今天会发生的结局。他总觉得,偌大的云城,又是云北高楼大厦下一家伶俜的小型茶餐厅。被都市的喧嚣掩埋在浮华深处的秘密,终于在一个最坏的时机和场景下当众揭开。 亦舒抬起重如千斤的双腿,似乎能把地板踏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凹印。她一直以为弟弟在大学专心课业,却不想,欺骗了她。之前的几通电话,总是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另一头传来的嘈杂声,类似于酒店餐馆点餐的用词,这下,部得到解答。 亦舒不明白亦辉辍学的意图是什么?是高中时被霸凌的阴影,纠缠着他,还是对读书失去了兴趣。亦或者是又其它想像不到的缘由。她的眼眶充盈了湿润,自己多么渴望上大学,却迫于现实的压力和无奈,不得已放弃,编织一段美丽的谎言来自我安慰。就像是不能展翅飞翔的鸟,用双脚走到山顶悬崖,面对波浪汹涌,惊涛拍岸的大海,骗自己说,终于飞上了高山,飞过了海洋,可是,在俯身的刹那,便是粉身碎骨,然后葬身大海。 “为什么会在这里?”亦舒的语调冰冷刺骨,仿佛一道冰棱,刺透对方心脏的同时,血液凝结成霜。“不要告诉我,只是做一个礼拜,云城和江西相隔几百公里的路程。如果想编造谎言,请在开口前,慎思量。不过,我想应该早就准备好一套搪塞我的说词,足够把我的疑问粉碎殆尽的演讲词。” “不,不是的。”亦辉被亦舒一连串的质问,慌了心神。事实上,他从见到她的一刻起,沉着和镇定统统飞走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事实就是眼前看到的那样,我确实辍学了,我确实连江西的地界都不曾进入,我确实……我不能再欺骗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还是我至亲的姐姐,那样实在太残忍了。 “我看要不就进去坐下来,慢慢说吧?”徐世曦转动着眼球,试探性地问。“我看亦辉肯定有他的难言之隐。”他说:“亦舒,情绪不要太激动了,人在生气时,会极度影响正确的判断。” “我怎么能不激动?”亦舒抛开了所有的冷静,她不要冷静,她要的是事情的真相和答案,“他是我弟弟啊!” 向来主张颇多的颜露也失了方寸,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她生平未见。她咽了一口口水,“我看,就像徐世曦说的,大家进去说吧,站在这里,让人看了,也挺奇怪的。”她抓住亦舒肩膀的两端,转过来,踢踢拖拖地走进包厢。 陆旭杲对事情的前后经过一无所知,当下肃杀的氛围下,贸然开口,必定引来多方嫌恶的声音,索性闭口不言,站在一旁观看事情的后续进展。 徐世曦按了按扭紧的眉心,两道浓眉压在眼睛上方,有些沉重到抬不起眼皮。 “进去吧。”他说:“进去再说吧。” 苏亦辉在徐世曦的身上感受到一种踏实的气息,就像是程书广带给他的安定感。他走在他后方半步远的位置。“我先收拾了一下地上的垃圾。”他说。出于职业的本能,出于对工作尽职尽责的态度。 “我帮。”徐世曦转过身说。 “不用了,们先进去,我一个人可以的。”苏亦辉弯身下来。 他不需要他们的帮助,收拾的任务,他一个人可以完成。又或者,是他想借此逃离。然后自欺欺人地以为大家只是做了一场梦。 “们都进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了。”陆旭杲总算找到用嘴之地。五个人中,他是最不起眼的存在,也是可以置身事外的那个人。 陆旭杲把手里的托盘递给徐世曦。 他和他眼神交汇后,觉得收拾一件小事,不必客气相争,就推着亦辉往包厢里去了。 ------------ 第七十四章——自问自答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比寒冷更加寒冷的存在,那就是这间容纳了五个人的包间。 亦舒坐在椅子上,眼睛注视着桌子上的几碗饭菜,无味索然。眼泪不听话地从眼角滚下来。只是几滴,她尽力克制着决堤的溃败。不过,单是这几滴咸苦的液体足以汇成大海。讽刺的是,首先淹死的是自己。 颜露双手插腰在室内踱来踱去,好像每走一步,房间的面积就会缩小一平方米。因为在她的一步一来回之间,气氛沉闷到怀疑是身处在夏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还不进来?”颜露喃喃道,“不会是逃了吧。” “逃?”亦舒猛然站起来,膝盖顶到了桌底,桌上那几碗可怜的,被遗忘的饭菜在以摇晃的方式诉说着它们的无助。亦舒顾不上膝盖传达至身的疼痛,或是有比疼痛更痛的伤疤,在消耗她的能量。 “不要紧吧?”颜露听到撞击声,电光火石地到亦舒身侧,“太……”她找不到柔和的诗词,“他不会走的,男朋友和我男朋友都在外面呢?” “说不定他会逃走。”亦舒不认同颜露后面的观点,反而赞同他的第一个想法。当一个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暴露了苦心隐藏的神秘,逃走是最本能的举动。 亦舒和颜露僵持不下。回想起来,她们走过的十几年华,争执永远多于和谐。 决定进凯盛之前,颜露是各种推脱。整天面对电脑辐射,引发的皮肤问题,是赚再多钱也无法弥补的缺憾。一个脾气大,肠子直的人面对一群牛鬼蛇神的客户,提早进入黄脸婆的行列。对于爱美如命的颜露,无疑是毁天灭地的巨大打击。后来,亦舒的再三坚持,她同意先做一段时间试试。没想到,一做就是五年。也正是坚持了这五年,她们都遇到了彼此的那个他们。 颜露觉得执拗的亦舒,其实有一种撰写未来的特异功能。人会有无意中遇到的缘分,刻意寻找,徒劳枉然。 正说着,徐世曦带着苏亦辉从门口进来了。他像一个受到操纵的木偶傀儡,四肢僵硬,膝盖,手肘皆不能弯曲, 对话该如何进行?命运的书写簿上,不知被谁撕去了那重要的一页。 “亦辉——过来。”亦舒抬起头,想不出该说什么,总之,先他叫过来再行商定。 亦辉走了两步,停住了,不再往前走了。 “姐,我知道要说什么,问什么。”他迟缓地眨着眼皮,可以看到黑色的轮廓在视网膜上上下交互的影像。 “想问,就尽管问吧。”他说。既然被发现了,何不坦然地面对制裁和审判,至少,会使自己看起来,有一丝残留的人性。 “我不问了。”亦舒释然地说:“我希望自己告诉我。把一场问答会变成一个自圆其说的演讲大会吧。” 苏亦辉听亦舒的话中饱含痛心和怆恻。语言风格,说话方式突兀地转变。 自问自答也好。亦辉抽动了一下嘴角。避开辛辣的提问,用柔和的方式自我提问,就像平时一个人自言自语,自说自话那样,不用在意别人锋利的眼光,难听的笑声。 苏亦辉盯着墙角那盆碧绿的心叶藤。室内的植物虽然免遭外面的风吹雨打,不免娇气,但是,纯粹从观赏的角度分析,它体现了最大的价值。 “我确实没有去上大学,那天离家后,我就直接来了知书茶餐厅。”亦辉的视线继续停留在盆栽上,“一个三流的大学,一群九流的学生,一个不入流的我。其实五年前放弃上大学,在现在的我看来,是无比正确的抉择。” 亦辉深切地记得在高中的电脑课上,无意中浏览到一个网页,是一个正在就读大学的平凡不过一粒尘埃的大三学生在博客上发表的一段话。 ——偶然听见大三室友对着电话那头的大一新生说道:“现在的老师都不管学生的了,我不管们谁管们?”而电话那头,估计是在说:“学长好严厉。”于是乎,室友又接着说:“我这样还凶吗?我是对们太仁慈了!”一番看似苦口婆心、色厉内荏的话,表面看来,似乎也能体会到学长对学弟学妹的关切之情。但是作为旁观者与过来人双重身份的我来说,这段话却显得那么讽刺。只是学龄多了两年,只是饭多吃了两年,只是......只是多活了两年,仅此而已。在为人处世上,还是那么不谙世事。只是一味地沉迷在网游世界当中不能自已、无法自拔。每天昼伏夜出、通宵达旦的处事原则难道还蕴含人生哲理?值得一提的是,另一室友问道,这个学生是怎么进的大学。答道:自主招生。于是他就说道,现在的自主招生是越来越差。我只觉得可笑,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然而回过头来想着昔日的自己,顿觉荒谬、滑稽、可笑,悲哀。原来当时的自己居然是被这些抱愚守迷的人颐指气使,而所谓的纳新,只是为了广收免费劳动力,为他们的个人娱乐增加无限的时间。真是荒谬绝伦。可笑我们蒙在鼓里不自知。如今知晓,悔不当初,可是时光一去不复返。但却依旧上演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戏码! 亦辉把这段话结合两年多的高中经历,相似度高的惊人。举起的脚步,停在半空,是该前进,还是后退。其实,后退何尝不是前进的一种。 “是啊,我就是一个傻子。”亦舒遭受亦辉言语上的刺激,说话颠三倒四。她明明是为了弟弟的生活和学业,忍痛放弃,哪里是所谓的看透大学的本质,遁入红尘。亦舒咧着嘴,苦笑出来,人有时候做的傻事只有自我同情和可怜,别人就当作了一个愚蠢的笑话。 “说的是什么浑话!”颜露拍案而起,“知不知道,姐姐不上大学,不是她自己不想读,完是为了。不想读可以,都是个十九岁的成年人了,有独立的思想和判断力,我们谁都不能左右。可是,说话要摸着良心,她究竟是不想读还是不能读。”颜露吞了一口口水,湿润干痒的喉咙,“倒是会省事,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不究原因。” 亦辉怔忡着,他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他想说的是上不上大学,对很多人的一生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不是在否决姐姐的一片苦心。谁知,话到嘴边,变换了另外一种意思,说出口后,悔恨难收。 亦舒见颜露把她心里想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转换风格地表述出来,连补充的余地也没有。 她和弟弟一次吵架斗嘴的事例都不曾有过,父亲母亲的缺失,更让他们紧紧相拥。 “我只问,现在作何打算?”亦舒郑重其事地问:“还准备去上大学吗?逾期的报道时间是一个月。我记得的录取通知书上写明的入学报道的时间是九月十二号,今天是十月三号,还有九天时间,收拾收拾,赶过去来得及。” “姐——”亦辉拖着长长的尾音,“我以为懂我。” 如果我想去,怎会不去? 亦舒心死地合上眼睑。算了,她说,算了。人生的道路终归要自己去走。她把路铺到他十九岁的轨道后,身疲力尽。 “或许该尊重他的选择。”徐世曦敛声屏气,担心不当的言词造成亦舒二度的悲沉。 我也想尊重他的选择,可是,我不希望他做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个餐厅的服务员,消耗十年的青春,等年华老去,在阴暗的后厨熬至终老? 亦舒不愿亦辉走上一条注定崎岖的道路,另一条路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 第七十五章——不欢而散 一人自述,一人伤痛,几人劝说。 一场好好的聚餐,划下了一道道的破折号,各种解释说明,胡乱杂陈。 “有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不能左右的想法,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亦舒忽然起身,冷然地说:“做想做的吧,我不能勉强。” 我只是的姐姐而已,不是的妈。二十一世纪也不兴长姐如母这一套窠臼了。 亦舒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包,挂在肩上,绕开苏亦辉和徐世曦,朝门口走去。 颜露回过神来,急匆匆地跟上去。 走到门口,陆旭杲正好站在门口,准备进来。他把打翻,破碎的碗盘收拾好拿到楼下。李南知看到后,紧张地询问了几句。他随口编造几句糊弄了过去。今天晚上发生的是事情,算不上震撼,可亲身经历,总难以平静下来。 他听颜露讲过亦舒家的情况,由衷佩服亦舒的为人。在这段故事里,他加入了自己的认知和见解。 有时候,我们认为牺牲自身利益,去成他人的人生,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必须接受,这是他们的义务和责任。不管是不是符合真实的需求和切身的需要。反之,当对方以同样的方式来给予回报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是在破坏,糟蹋一片良苦用心。是不成熟,不理智的做法。可是,明明是出于一样的心态,几乎相同的做法,为什么要冠以不同的名称? 亦舒和陆旭杲眼神交叠了一下。 “们要去哪里?”陆旭杲张大眼睛问,“不吃了吗?” “抱歉,我想先回去了。”亦舒示意了一下,就往楼梯方向走去。 “还吃什么!”颜露大声说:“气都气饱了。” 陆旭杲不懂,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肯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 徐世曦留在包厢内,梳理遗留下来的浮乱的空气。亦辉好歹是亦舒的弟弟,他有一定的责任去从中调节。 “亦辉,到底是怎么想的?”徐世曦弯下身,亲切地注视他,“刚才姐姐在场,或许不便直言,那可不可以跟我说说?” 亦辉抬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徐世曦的眼睛,他的眼睛像两颗黑色的珍珠,即使是黑色,也抵挡不住它要发出光芒的决心。“我想说的,能说的,在刚才已经部说清楚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是结果。”徐世曦循序渐进,“我能知道原因吗?” “结果就是原因。”苏亦辉闷闷地说:“原因就是结果。” 徐世曦知道他是问不出结果了的,苏亦辉抑郁的性格,任谁也撬不动他压在大石下的真实想法。 “如果想说了,就来馥园找我和姐姐吧。”徐世曦从裤袋里拿出纸笔,写下住址,塞到亦辉的手里。他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当下的节骨眼,互加好友,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 徐世曦直起身,看到陆旭杲进来后,起身朝他迎去。 “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告诉我?”陆旭杲一脸渴求真相的表情。 徐世曦苦涩地扬了扬嘴角,拍了拍他的肩膀,去追赶走了一阵的亦舒。 陆旭杲呆地站在门口,看看跑去的徐世曦的背影,又看看埋首萧索的苏亦辉。像一场突然中断的话剧,剧情正上演到最精彩的高潮部分,其中的一个演员负气中途退场,其余的演员不得不被迫终止演出。 “们吃完了吗?”李南知看到一群人从楼上下来,想着几分钟前,陆旭杲还把摔碎的碗盘拿下来,“我刚给们送些饮料上去。” “我们,吃好了。”亦舒笑不出来,“打扰了。” “欸——”李南知伸出手臂,想去挽留,门口浩浩荡荡地进来几个客人,嚷着点餐。 附近的某栋写字楼一下子点了几十份外卖,留言备注必须在七点前送达。外卖员部是骑着电动车配送,堆积如山的外卖即使他们肯送也没有合适的配送工具。何况,他们拿到的配送金额,和外卖数量无关,只跟订单数量相关。简单来说,一笔订单,送一杯奶茶是五元配送费,送五十杯奶茶,同样是五元配送费。还要承担途中损坏的赔偿。因此。这单几十份的外卖订单,过去半个小时,也没有人接单。 若是逾期未送到,造成的退款,茶餐厅一天的利润部打了水漂。万般无奈之下,程书广只能从隔壁借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把外卖依次排上后面的兜框。打开地图,戴上耳机,根据导航的指示,开启了人生第一次的外送之旅。 前台少了程书广,李南知一个人分身乏术,两个厨师做菜要紧,帮厨阿姨普通话也说不标准,一口流利的家乡方言,点餐收银,简直要了她的命。苏亦辉,不提也罢。 徐世曦经过前台时,礼貌地,歉疚地朝李南知示意了一下。尽管现在她还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 陆旭杲紧随其后下来,不等李南知开口,他抢先道,“表姐,今天发生了很多离奇的事,等我搞清楚了,再跟说。”说完后,像一阵风似的飞了出去。 李南知笑着摇摇头。在她眼里,陆旭杲还跟小时候一样,时而沉稳,时而随性。 回去的路上,谁都不说话,车内的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徐世曦走在亦舒的身后,她拉长的影子,铺在他身上。他从她的影子里感受到她的幽深的悲哀。 从馥园门口到家,不算二十层楼的电梯的距离,不过三百多米。徐世曦只觉得,像是绕着八百米的操场,走了十圈。 高级住宅区的电梯乘坐其中,同样能感觉到轻微的晃动,亦舒的心和秋天五点钟以后的夕阳一样,惶然下坠。 走到门口,亦舒往包里翻找钥匙,可翻来翻去,怎么也找不到。找不到的还有曾经自以为是的对人性的认知。 徐世曦按住亦舒忙乱的纤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上面挂着一个金属色的吊饰,“我来。”他说。然后按了按数字键盘上的密码,门便打开了。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在客厅的一排玻璃墙上,映出一派灯火辉煌的景象。才八点多,正是这个城市焕发活力的黄金时段。 没能再多看一眼,室内的灯同时打开,明晃晃地充满了每一处角落。 “亦舒,别想这么多了。”徐世曦换好鞋子,“要不先在沙发上坐一下,我看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一定很饿了吧,我去厨房煮点面。” 亦舒放下包,“我不饿,也吃不下。”她无力地摇摇头,似有似无的,“照顾了人家一天一夜,又陪着我参演了这场荒诞剧,一定又饿又累。自己做一点吃吧,冰箱里还剩一些蔬菜和鸡蛋。” “我还是做两人份的吧,也吃一点。”徐世曦坚持地说。 亦舒不作回应,转身往卧房去。 时间的裂痕,空间的裂缝,人体的创伤,都需要时间来调整和修复。亦舒一直以来,强迫变得坚强。对于再大的挫败,只有时间充足,不难恢复。 徐世曦的电话奏响,他把手在一条滚蓝边的围裙上擦了擦,拿出来看来电显示是唐潮。看着锅子里冒泡的水,犹豫了半天,把电磁炉关掉,选择接听。 ——世曦哥,快来医院。 电话那头的唐潮火烧眉毛地嚷着。 ——我姐,她…… 话语顿在此处,说不下去了。 ——唐黛怎么了,是病情恶化了吗? 徐世曦惴惴不安地问,相识一场的情分,起码的关心不能丢掉。 ——她…… 唐潮继续支支吾吾。 徐世曦从他第二次的支吾中分辨出,他想编造一段谎言,却碍口,编不下去。 唐潮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说谎,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实话实说,胡编乱造,颠倒黑白跟他今生无缘。徐世曦最欣赏他的正是这一点。 ——我今天有事走不开,姐姐,就拜托照顾了。我有空去看她。 徐世曦说有空去看她,不说具体时间。因为他知道,亦舒才是她应该真正上心的人,唐黛自有她的归属和那个他。纠缠不清,受伤的远不止他们三个人。 ——真的不来。 唐潮严厉地问。 ——我真的不去。 徐世曦郑重地说。 这段对话在减少了大量的声源后,清晰无误地传到亦舒的耳朵里。 她当下觉得幸福也不远。 ------------ 第七十六章——疑问丛生 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好像自从长大以来,能安稳入睡的机率在几何倍地减少。亦舒想不起,有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困扰和折磨着她。 有时候思想是一条有思想,有生命的蛆,会在人体最虚弱的当口,无耻地钻入人体,搅得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送别亦舒和徐世曦后,陆旭杲和颜露开车往云北去。 通往云北的路,过了八点,幽深空旷。路灯把一条弯弯绕绕的大马路映成一根荧光棒,在黑夜里寂寞地舞动。 陆旭杲抓着方向盘,时而看看前面,时而看看颜露,没等他开口,颜露抢先说:“是不是想问今天发生的事?” 陆旭杲点了一下头,“嗯。” 颜露望了望窗外,无边的墨色,无尽的怆恻。向一个人讲述另外一个人的过往,用字遣词,铺设架构,都有讲究。 “亦舒很在乎她的弟弟。”颜露终于开口,“我记得他上初中的那一年,由于不能适应新学校,新环境和新同学,新老师,本就学习平平的他,第一次期中考试,竟然排在班级的倒数几名。数学尤其不好,甚至经常个位数的分数。老师和同学也不待见他。好像是男生觉得他像女孩子,女生觉得毕竟是男生,就这样,仿佛成了一个第三性别者,被众人孤立起来。其实他小学之前,是一个很活泼的人,大概是三年的初中生活改变了他。” 陆旭杲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颜露讲得似乎都不在点子上。 颜露根本注意不到陆旭杲的想法,自顾自地讲着,“他唯一的特长和兴趣爱好就是画画,不过,画画好在中考是不能成为加分项的,不像体育特长生。” “这个和今天发生的事有关系吗?”陆旭杲忍不住问。 “听我把话讲完。”颜露怏怏不乐,嚷道,“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要有耐心听我说完。” 最讨厌创作的时候,被人无礼地打断。一旦中断,那些昙花一现的灵感就灰飞烟灭,荡然无存。如何使劲回想,也拼凑不出一个模糊的画面。 “是是是。”陆旭杲连连点头。专心听讲,专心开车。 “有一次月考,亦辉向同桌借了一下透明胶,头向左偏了几度,就被班主任认定是在偷看,然后当着班同学的面,动手动脚,言语相加,这还不够,考试也不用考了,直接赶去办公室面壁思过。对一个面薄如纸,心薄如纸的一个人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好像在那之后,从部分孤立变成了彻底孤立。”颜露讲得心里发酸,亦辉是亦舒的弟弟,等于是她的弟弟,“除了面壁思过,书面检查必不可少。我那好妹妹心思一向细腻敏感,看着弟弟两条如同是刺上去的泪痕,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逼问下,得知真相。她是想息事宁人,毕竟是老师,惹毛了他,指不定何时给亦辉穿小鞋,世上哪有心怀坦荡的伟人。也怪我,怂恿了她几句,加上那天晚上亦辉的班主任打电话过来,劈头盖脸地指责了一顿,亦舒压抑的怒火,瞬间火山爆发。” 颜露转过去,想亲眼目睹她接下来说出的话,会让陆旭杲产生怎样的反应,“她居然把班主任顶的哑口无言。我永远记得,她最后说的那一句话——我不相信我弟弟说的,难道相信说的吗!” 在亦舒看来,老师这份职业绝对不是一份神圣的职业。说白了,和普通的,哪怕是环卫工一样,拿钱干活。又何来的高尚和崇高? “原来有这样一段过去?”陆旭杲意料之中的吃惊。他十几年的学习生涯,目睹过遭遇类似情况的同学。这似乎是永远过不去的难题,永恒的难题。 “还不懂吗?”颜露不悦地问他,“亦舒把她弟弟看的像她儿子那样重要。我记得我和她上学那会儿,她无论受到多大的委屈,从来一副逆来顺受的态度。” 亦辉放弃上大学的那段时间,正是颜露对生活绝望后,重拾信心,共图希冀的时候。她只能从过往的经历中去翻找蛛丝马迹,加以分析,推断原因,猜测结果。 陆旭杲听得云里雾里,在颜露的一番回忆和分析中,二度创作,得出的结论,恐怕更加失实。 李南知见苏亦辉上去半天,还没有下来。陆旭杲一行人走了快半个小时了,难道是出事了。平时他做事就经常出状况,不是磕到碰到,就是打破一只碗,一个瓷勺。 越想越心慌。想去查看,源源不断的客人,走开一秒钟也不行。 程书广送完几十份的外卖回来,汗流如注。地址上标明的那栋写字楼在市中心,本来路程远一点倒也无妨,偏不巧,遇上了电梯故障。二十五楼!几十份外卖两只手根本拿不下,附近行色匆匆的人无一伸出援手。打电话给顾客,说是在忙工作,没时间下来拿,何况送货上门是他们的职责和使命。 他尝试着尽可能拿下更多的外卖,最后的极限是一只手八袋。一共三十三袋,难道为了多余的一袋,走第三趟?事实上,他只能如此。不过,他把它们平均分成了十袋,十袋和十一袋。 “去楼上看一下亦辉吧。”李南知一边忙着收银,一边跟程书广说:“他上去好长时间了,还没下来,我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 程书广缩小的瞳孔倏然放大,顾不上擦一擦漫布的汗水,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 过道地上的油渍在灯光下,油光发亮。程书广喊着亦辉的名字,一间一间地找过去。楼上一共八间包厢,东边两间,西边六间。找到第七间包厢时,看到亦辉斜倚在墙面上,像失去了魂魄。 “怎么了,小辉。”程书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抚摸着他的头发,“南知说上来半个小时了,还以为出事了。” 亦辉憋住的眼泪夺眶而出。只是一味地哭。 他的眼泪,他的哭声,让他肝肠俱碎,心神俱伤。程书广把苏亦辉拥进怀里,“有委屈尽管跟我说,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如果不愿意说,就对着我尽情发泄吧。” 听到程书广的温情软语,苏亦辉的眼泪土崩瓦解。“不会离开我的,对吗?”他泪眼朦胧地凝望他,“是不是?” “是!”程书广把他抱得更紧了,“我永远都不会离开!” 一颗不确定会发芽的种子, 用千百倍的真心去浇灌。 如果注定不会结果, 我也愿意它有片刻的盛开。 不愿意一直以种子的形式存在, 面临虫蛀和风化的危险。 哪怕零落成泥, 哪怕碾作尘。 苏亦辉消失了一个晚上,程书广上去后同样失联。李南知抛下点餐的客人,决定去楼上一探究竟。 脚步声在幽静的过道上像一阵一阵的鼓浪声。程书广预感到危险在一步步逼近。他推开亦辉的拥抱,“先下去吧,晚上下班后,再说给我听吧。”他抬起袖子擦了擦他两条凝固的眼泪。 擦掉一边,正欲擦另一边,脚步声来到眼前,“们在干什么了?”李南知狐疑地问。 两个大男人,在一间包厢里,相对站立,周围弥漫着忧伤低肃的色调。生性温婉的李南知也不得不产生了疑问。 “是小辉不小心打翻了客人的食物,怕挨骂,所以躲着不敢出去。”程书广连忙解围,“我已经说过他了,该扣的钱还是得扣。” 李南知的重点不在于此,按说摔碎碗盘,打翻食物,偶尔也有发生,从来不像今天这般沮丧颓靡。 “是这样啊?”程书广没道理瞎编,李南知本着相信男朋友的原则,道,“那下楼去吧,有好多事情要忙呢。” “是啊,有很多事情要忙。”程书广窘然地重复了一遍,用手用力顶了顶亦辉,“快下去帮忙,不要傻站在这里了。” 亦辉点了点头,低着头出去了,一眼也不敢看李南知。 程书广冲她僵硬地笑了一下。 李南知看了看亦辉的背影,回过头来,看着程书广颇有深意的笑容。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了她的脑子里。 ------------ 第七十七章——双双来探 国庆很快过去。 七天的时间,犹如七滴水,撒到太平洋,连一点波浪都不会产生。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直不存在。 乔思明的伤在痊愈后,选择继续留下照顾唐黛。迅元方面得知他是为救唐黛负伤,同意了他的要求。 一切事物的发展总会伴随着一个导火索,乔思明的导火索就是唐黛。他为了她疯,为了她狂,为了她癫。 或许是值得,或许是不值得。可人生一世,总该有些盼头,那些疯狂,痴狂,癫狂,不就是某一个阶段燃烧得最炽热,最旺盛的火花吗? 乔思明就是这样活着。 其实不只是他,苏亦舒,徐世曦,颜露,陆旭杲……等人同样用生命为爱燃烧着。 唐黛的伤几近康复,可以下床自由行走了。不过,这个应该算作是喜讯的消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医生对于患者具体的康复情况,也是无法做出极度精确的分析。 她坐在轮椅上,让唐潮推着她,在医院后面的一片花园里,看着曼曼秋色,在枯黄中衰亡。 掉落也是一种生命的力量。 唐黛几乎想要脱离轮椅的掌控,站起来,飞起来去拥抱融合在空气中的曼妙。 她最终是忍住了。 乔思明远远地跟着,不敢上前。他怕惹恼了唐潮。其实,能够在远处看她一眼,于愿足矣了。 唐黛把右手折叠后翻,抓住唐潮的手,“唐潮,国庆过去好几天了,不去上学没关系吗?” 唐潮停顿了一下,继续推着她缓慢地前进。这个大学上得寡味无趣。他原是打算踩着大学的影子,昏昏然地度过。现在,改变主意,踩着它的尾巴,在最后的时刻,纵身一跃,跳到它的前方,也算是完成了使命。 留下的原因不单单是唐黛,在她脱离生命危险之后,他便想逃之夭夭。姐姐是一个陌生的亲人,熟悉的陌生人。倒不是有恨和怨,缺失的是亲近和长年累月积累的关爱。 唐黛对唐潮的态度难以捉摸,她会偶尔关心他,会偶尔在唐经国责罚他的时候,仗义地说上两句。至于能否起作用,就不是她考虑的事了。 唐潮从小对于唐黛的护佑是铭感五内的,小时候的想法就像一棵刚刚破土的小树苗,只会往一个方向生长。可长大后,延伸出无数的枝桠。那些代表神经元的树枝和树叶,承载着茁壮滋长的思想。于是,简单的感想变得不纯粹了。 “晚几天去不会死的。”唐潮对于唐黛替出的弱智问题,无心用心回答。 “该改改的脾气。”唐黛说。刻意装得有气无力。 “我的脾气一直都这样。随老头子。”唐潮把手插进头发里,把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向后压去,“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跟我都这个态度,难怪爸要经常骂。”唐黛无语地摇头叹气。 “我的姐姐,我对的态度够好了,要是换做那个糟老头,不到三句话,哦不,不到两句话,他就能把屋顶掀了。”唐潮挠着头发,“我跟他八字不合。少跟他见面,才是孝顺他,他也可以长命百岁,不然,指不定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唐黛气得跳脚,差点站起来,“那好歹是咱爸,就算不爱他,至少别咒他!” 唐潮不屑地撇撇嘴,我哪有咒他,我巴不得他活成千年王八,让他天天受我的气。他骂我,他舒坦,他生气,我舒坦。 “好了,们姐弟俩别吵了。”乔思明走过来劝架,手上拿着两杯热饮。 在他们沉凝的空隙,他跑去医院门口的奶茶店买了两杯饮料。国庆把夏天积攒下来的最后的温度狠心地抽走。气温钻进了冷藏箱,在寒冷前率先转凉。 “哪里都有!”唐朝斜睨他,“留着自己喝吧,我才不喝娘们喝的东西。” “别说了,他好歹救了我。”唐黛伸手接过饮料。 “那算我多管闲事了。”唐潮玩味地盯着她,“不会就这么喜欢上他了吧,打算来一个以身相许?” 唐黛被唐潮突如其来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珠,花容失色,一部分的眼球突出在眼眶之外。 乔思明的脸上倒是升起一抹微红。不过,这抹微红在下一秒,唐黛绝然地否决唐潮的怀疑后,顷刻消散在无边的暮色中了。 夜,提前到来了。 唐黛对乔思明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是模糊而又微妙的存在。当她得知他是徐世曦的同窗兼好友兼室友之后,会让他在中间担任传递消息的人。她会让他叮嘱他吃饭,嘱咐天冷穿衣,告诉饭要按时吃……一堆的叮咛唠叨,在中间传输的电缆,饱受电流的灼烧,内在焚心似火。 乔思明痛心却开心地承受着。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短路,电缆截胡了本不属于他的电流,造成了三个人的痛击。 乔思明推着唐黛走到病房门口时,看到徐世曦和苏亦舒在导诊台询问护士她的下落。 唐潮热切地迎上去,“亦舒,来了。好久不见了。” 苏亦舒躲到徐世曦的身后,勉强地提了提苹果肌。 “终于来看我了!”唐黛的语气冷凝。在她苏醒后的时间里,看到最多的人是乔思明和唐潮,徐世曦连一通电话都吝啬给予。可是,她就是恨不起来,他的冷淡浇熄不了她的火种。 “是公司领导派我过来探望的。”徐世曦淡然出尘。任何的提问,在多年征战商海的历练中,得以千锤百炼。 “哦?”唐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这样吗?那么身后的那位呢,也是迅元的高层,股东吗?” “她——”徐世曦说不上来。 “我想听她回答。”唐黛逼视亦舒,她埋在灰烬里的火种,快要喷涌燃烧。 “我是陪我男朋友来的。希望不要误会。”亦舒不卑不亢。 “来看我笑话是吗?”唐黛的眼神里,有起伏的火焰。 “很可笑吗?”亦舒故意瞪大不解的眼眸,“值得我来笑话?” 唐黛被亦舒严丝合缝的对答堵进了死胡同。碍于要扮演着受伤的悲情女主角,不能施展部的功力。毕竟她在人前,是要维持起码的淑女人设。恶毒难听的话需要用华丽的辞藻包装。如此,在不失杀伤力的同时,维护了形象。 其实在唐黛昏睡的头几天,徐世曦有来过医院探视,只是所呆的时间不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和无端生分的乔思明也把部分的话说开了。 乔思明听完徐世曦掏心掏费,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后,倔强的气恼暂时封印在看不见的某处。他和他的情谊,在一定的时间段内,要一直演绎下去。现在,毁冠裂裳为时尚早。 “世曦,让女朋友少说两句吧。”乔思明几乎是商量的口吻,“唐黛好歹是一个病人。” “不用了。”苏亦舒提前掐断他预备说出来的话,“我去外面等吧,我也受不了医院的消毒水味。” “我跟去。”唐潮撇下唐黛,跟在亦舒后面,转进了拐角的电梯。 唐黛看着扬尘而去的唐潮,失望,生气,却又是高兴。严格来说,失望和生气相加在一处也抵不上高兴的二分之一。 那天,她得知唐潮对亦舒的用心后,在短暂片刻的惊讶后,迅速转为平静。弟弟选人的眼光一向难以捉摸,时而是成熟的辣妹,时而是清纯的女学生。这回是比自己年长的社会女性。 抛开竞争的关系,平心而论,亦舒的长相称得上是中等以上。比起一众浓妆艳抹的庸脂俗粉,她实在是清新脱俗。 也难怪徐世曦对她相爱甚深。 一池清水不会苟合一潭浊水,一阵清风不会融合一场飓风。 唐黛问唐潮,为什么喜欢亦舒,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牺牲。或者,只是满足心理缺失的那一部分。 唐潮挺直脊背站在那儿,像一个新的个体。他迎着落日的余晖,背对着她说,喜欢她可能是我的使命。我必须去完成它。 ------------ 第七十八章——往事浮现 住院部探病的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左右八座电梯,除了两座是医疗专用,其余的六座,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片刻不停。 唐潮追过去时,亦舒正好走进了下楼的电梯。他冲过去奋力一按墙上的按钮,依然收不住电梯下坠的决心。 另一座电梯打开了,唐潮第一个冲进去,按下一号键。不管后面赶过来的人如何扯着嗓子大声呼号,他也无动于衷。 他不担心亦舒会走,因为她要等徐世曦一起走。 果然,唐潮走出电梯后,看到亦舒站在连接门诊和住院部的回廊里,在夜色里,浮动出一圈白色的光。 他愣愣地注视了几分钟,迷离的思绪才回到现实中来。 “亦舒。”唐潮叫了她一声,在她转过头来的瞬间,他便转移到了她的眼前。 “怎么又来了。”亦舒不耐地说:“我以为我上次跟说得很清楚了。” “是说得很清楚了。”唐潮不否认,“我想清楚我的立场。” “收起的立场。”亦舒阻止唐潮接下来的胡言乱语,“我分属不同的立场,各自为安是最好的做法。” 唐潮的挫败感袭来,他不明白自己如此优秀的一个人,居然有一天会受到一个女性的冷待。从来都是他拒绝别人,有谁有此殊荣和能耐,主动发出红牌警告。 唐潮记得高二那年,有一个隔壁班的女生,每天放学后都会站在篮球场的入口处,看着一群人打球,风雨无阻。只要是他们冒雨打球,她就会淋雨看球。 当他的颜色和她的眼神交汇时,她会羞涩地别过去,假装在看别的运动员。 时间过去很久,彼此缄默,谁都没有主动把纸捅破。 终于有一天,唐潮忍不住问了她,究竟是在等谁,是不是吗? 女生很干脆的回答了一个字——是。 不知道为什么,唐潮对她的回答,竟无半点感动。他表现得异常平静。他对着她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同样是一个字。或者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有实际意义的字。它只是一个语气助词。 哦。 按说那个女生的长相,顾盼生辉,娉婷袅娜,和他站在一处,最是般配。至于早的顾虑,无须担心,偷偷进行地下,学校又不是特务机构,哪个领导会闲着没事,到处搜查学生的犯罪证据。可唐潮对她的好感,就像一阵轻风,轻轻地拂过,有点感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女生不肯认输,不愿罢手。既然心事被揭露,何不更加直白勇敢一点。但是她一系列的操作,适得其反,唐潮愈来愈反感她。 女生的花招层出不穷,见唐潮不为所动,故意找了一个爱慕她的男生,在他面前,上演相亲相爱的戏码。 唐潮对她做作的行为厌恶到极点,如果她是男生,一定打得他第二天起不来床。 被利用的男生得知真相后,把气撒到了唐潮身上。他其实更气利用他的女生,只不过,宁可用手撞墙来发泄愤恨,也不舍不得做出一丁点伤害她的举动。 不过,他的不伤害,最终还是变成了伤害。他和唐潮打架斗殴,情节影响恶劣,校通报批评,直接劝退,并且写进个人档案。 任凭唐经国如何跟学校领导恳求,结果无济于事。校方的态度十分强硬,决不姑息。该校长在年轻时遭受过不公正的对待,从那以后,他就立誓,至少在眼见范围内,不允许出现违法乱纪,不公不义的事。 唐经国是经受过岁月风浪的老狐狸,一个高中校长,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这是处理大多数事务的惯用手段。 老狐狸对抗硬骨头,谁也沾不到便宜。校长最后可怜父母的一片痴心,同意不把这次打架斗殴的事例写进档案。至于别的,完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唐潮回到家里,整整一夜的狂风暴雨。 他对主动热情的女生产生了抗拒,甚至有一段时间,他对整个女性团体产生了厌倦和厌恶。时间持续了数周之久,他一度怀疑,是改变了性向,不喜欢女人,喜欢上了男人。可当他去看一些同性爱的影视剧时,内心毫无波动。在厕所,看到同学的男性特征,依然心静如水。 唐潮的眼神重新聚焦在亦舒的身上,“我是来告诉,男朋友受伤了,赶紧上去看看他,晚了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说什么!”亦舒忧忡万斛,“说的是真的吗?”她扯住他的衣襟迫问,“说的是真的吗?” 他故作幽深地点了一下头。 亦舒拔腿开跑。 “不对,在说谎。”亦舒猛然收住脚步,“世曦好好的,怎么会出事?” “不信,打个电话,一问便知。”唐潮神情淡然,表现出一点忧伤,却无半点担心和错乱。 亦舒的怀疑更加深了一步,可是九十九分的怀疑抵不过一分的担忧。她拿出手机,解开锁,点开拨号图标。 黑暗中一只黑色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抽走了亦舒手中的手机。她扑上去抢夺,他利用自身的身高优势,把手机举过头顶。在边躲边退的过程中,完成了添加联系方式的操作。 “们在干嘛?”徐世曦从楼上下来,看到亦舒和唐潮嬉闹的场面,有些不是滋味。之前只当是他是孩子心性,没有过多地放在心上,现下,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认真了。 任何觊觎自己女人的男人都是敌人。 “没干什么。”唐潮把手搭在后脖颈上,来回揉搓着。 亦舒一把夺过手机,瞪了他一眼。徐世曦这般出现,弄得她六神慌乱。 “没事吧?”虽然看他样子健健康康,但还是明知故问地犯傻。 “我没事?”徐世曦一头雾水,“我怎么会有事?”他走过去对唐潮说:“上去照看姐姐吧,我和亦舒就先走了。” 他的眼睛接上他的眼睛,仿佛有断断续续的电流穿行而过。 亦舒和徐世曦在唐潮的目送下,开车离开了医院。 徐世曦在暂短漫长的十几分钟时间里,把对唐黛的客气的关心如数用尽。 他始终认为,缘分来了,挡不住,缘分走了,留不住。 用留不住并不合适,而是不需要留住。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亦舒问了徐世曦一句,“为什么这么快下来了?” “怎么,希望我留在医院过夜?”徐世曦纳闷地问。 “不是——”亦舒得到这样的回答,不知该怎么接口。 徐世曦开出去很长一段路,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两条车道堵了整整两百米。车子爬得比蜗牛还慢。这样拥挤的地段,根本不需要挂挡。直接放下离合器,借住它的惯性,慢慢溜动便可。 “觉得唐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车道彻底停止了滚动。徐世曦关掉了发动机,拉起了手刹。 “是个很难缠的人吧?”亦舒随口应着。唐潮每次总是不由分说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展现他强势的一面。“怎么突然提起他?” “不算突然。”徐世曦想了想说:“不觉得他对很不一般吗?” 亦舒心头一震,望了他一眼,迅疾地把头转向前方拥堵的车辆中去。这种不一般的确造成了她的影响。并且引发了连锁效应,首当其冲的是徐世曦。这样的不安,像是一个花洒,细细长长地流出液体,初始不易察觉,察觉时,早已油尽灯枯。 “不管他对我一般还是不一般,只要我坚守初心不动摇,他也是枉然。”亦舒的声音在喉咙口打转,说得不清不楚,“或者说,我和唐潮与和唐黛有些相似吧,都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去撬开另外一个人的情定不移。” 徐世曦有些愕然地看着亦舒,她的话似乎另有所指,话里有话。 红绿灯转换了十几遍,车子依旧堵在原地,一动不动。 ------------ 第七十九章——错综复杂 正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在拥堵的道路上,愈加拥堵起来。 亦舒的微信上收到了来自唐潮的消息。 在方才简短的几分钟的操作内,把能添加的所有联系方式,无一不落。 唐潮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文字,图片,语音的发送,让亦舒的反感到了顶点。她再也忍受不了,在他发出下一条信息过来之前,提前拉黑删除。 正当她准备删除时,另一头的唐潮像是猜到了亦舒的想法。 ——如果把我拉黑,我就天天晚上打电话。 亦舒惊悟,恍然明白,看来是斗不过他的狡猾。 徐世曦听着亦舒微信频繁的提示音,焦躁的用脚趾在鞋里摩擦。却反而越来越烦躁。他堆积的压力不比她少,唐黛的车祸,导致公司的部分项目停滞不前,领导把重担部压倒了他身上。 万鑫恒基本处于半退休的状态了。领导正准备拟定一个滴水不漏的计谋,把他从公司撵出去。因为指望他主动提出辞职,概率微乎其微。毫无缘由的辞退一个人,需要付出一笔不小的费用。如迅元这般的大公司,在金钱的管理方面,同样需要做到开源节流。 万鑫恒在迅元遭到的排挤,一部分的原因来自于唐黛。她时常在会议上否决他提出的各项意见,用更具说服力和信服力的提案压他一头。渐渐地,领导对他的能力产生了一定的质疑。按说以万鑫恒的年纪,确实足够大了,策划部门需要的是思维活跃的年轻人。而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中老年人。 领导对徐世曦的器重,更多的是来源于唐黛本身。毕竟她背后的势力是整个唐氏集团。 两家吃人的公司,正张开血盆大口,蚕食着周围一切弱小的生命体,壮大自身的力量。 最后,一场龙虎相争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适可而止! 亦舒拿他没辙。这几个字或许是最合适的,把想法不轻不重地传达过去。 “是谁的消息?”徐世曦问。 车子开始蠕动了,徐世曦发动引擎,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车子上。 前行了一段距离,再度陷入了拥堵。 “是,唐潮。”亦舒直截了当地说。没打算隐瞒,没必要隐瞒。 “怎么又是他?”徐世曦盯着前方汽车的后挡风玻璃,里面坐着两男两女,手舞足蹈,有说有笑。 “是啊。”亦舒看着在缝隙中绕行的电动车和自行车,“怎么又是他?” “唐潮还是个孩子,他说的有些话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当真。”徐世曦从手套箱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放在嘴里。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他莫名烦躁起来。当终于打着了,离近香烟时,他又关掉了,合上了盖子,把香烟重新放回到烟盒里。 亦舒把飘离的思绪抽回来,他惊叹于徐世曦的讲话,在准确无误地表达心中所想的同时,又能隐约传达出另外一层含义。 可能是凑巧,无数个巧合堆积的巧合,还是巧合吗? “他都十九岁了,无论从身理还是心理层面来讲,小孩子三个字是过去式了。”亦舒按照徐世曦表面的意思作答。 “十九岁了。”徐世曦跟着重复了一遍。 十九岁。亦辉同样是十九岁。几天过去了吗,亦舒不曾主动找过他,他也不主动来解释。过了今晚,过了最后的报道期限,他的大学梦彻底湮灭了。 那天,亦舒发了条消息给亦辉,要他最终的一个答案。 ——真的决定了吗? ——对不起。姐。我真的决定了。 亦舒看着那条短信,看了许久。她想起徐世曦跟她说过的一句话——或许该尊重他的选择。 选择和尊重是世上最难的两件事。一件掌握在自己手里,一件掌握在别人手里。人斗不过自己,左右不了别人。 而说到苏亦辉,他的几分内疚和惆怅,在程书广的抚慰下,平复了下来。 前不久,程书广给他重新找了一个安静舒适的单身公寓。 在云东的市郊,和云城南部一样,有难得的绿意。尽管临近深秋,顽强的海棠和紫薇仅靠着满枝的叶子,撑起一片绿荫。 走过树下,成堆的紫薇花在一起腐烂。其实早就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了。 单身公寓的北面,有一条窄窄的河道。昔日聚首成荫的垂柳,只剩下零星的几片枯黄的叶子。河面上满是端枝枯叶。 悄怆幽邃的美,在无尽地铺设开来。 单身公寓的布局很简单,进门的左手边是浴室,右手边是厨房。往前走是客厅连同卧室的主要空间,还有一方小阳台。站在上面望出去就是北边的河道。公寓的占地面积不大,大约二十二平方米。容纳一个人,有时两个人绰绰有余。 苏亦辉很开心,他喜欢这样幽静的环境。远离喧嚣和吵闹。还有,偶尔可以见到自己喜欢的人。 苏亦辉的心思从来是写在脸上,半点不会藏在心里。 知书茶餐厅关门后,李南知独自回了家。程书广跟她说有事需要留下处理。她提出留下的要求,他婉言拒绝。她想开口问他原因,还是选择了缄口。如果他想说,轮不到她主动提问,这一点,她是清楚的。 李南知和程书广都住在同一个中档的小区里,小区的环境还算是干净,每天都有负责清洁的工作人员早晚打扫。外来的务工人员也是极少盘踞,毕竟这里的房租不算便宜。 他们一个住在十九栋,一个住在二十栋,李南知本想住到程书广的对门,询问过中介公司得知,二十栋只剩下一套房了。她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对面十九栋的一套,如此,可以每天晚上,在一片漆黑中,寻找他的光明所在。 原本李南知是提议只买一套房,反正他们早晚是要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步入婚姻的殿堂,同居并无不可。何况,按照目前的经济能力,买两套房子会捉襟见肘。 最后,是程书广一番凛然的大道理说服了她,尽管是被迫说服。 未婚男女同住一室,传出去的流言,会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意志。 尤其对于女人。这个社会,对待女人,还是有失偏颇。就连身为女人的自己都会认为,在两性相处过程中,吃亏的一定是女人。 难道不是吗? 可是,我愿意和不清不楚啊! 李南知看着窗户外面,剩余一盏的白炽灯,照亮着某一人家的浴室,估计是上完后,忘记关掉了。这抹昏黄的灯光,照不了她黑色的眼睛。因为,在能照亮她双眸的远方,也是一片黑暗。 ——书广还没有回来。他最近常常晚归。从晚上十一点到家,到十一点半,十二点,凌晨一点,甚至彻夜不归。 李南知知道有些担忧,正在一点一点蔓延,等待它爆发的那天,就像漫漫长夜,太漫长了。 夜晚赶走了白天的温度,冷得像一座冰窖。她惊诧,居然感觉不到丝毫的冰冷。 双方的父母又在催促他俩的婚事了。一年比一年催得急,催得猛。 程书广的父母苦口婆心地劝他早日成家,生孩子。三十多岁的人了,再不结婚,二老的脸都丢尽了,在亲戚朋友面前,只能低着头,绕着走。在他们心目中,李南知实在是一个做儿媳的最佳人选,性格,长相,学识无论从哪一方面,也挑不出缺点。 综上所述,程书广的父母得出的结论就是他有了另外喜欢的人,移情别了。 李南知的父母采取软硬兼施的政策。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三十岁,是一个很残忍的年纪。容貌,体质,肌肤部呈断崖式下跌。在他们看来,女人最大的成就不是事业,是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他们总是不断提起哪个同学,哪个远方亲戚的孩子不到二十五就结婚了,现在孩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如果再拖拉下去,宁可不要女儿,也丢不起这个人。 “不会是书广变心了吧?”李南知的妈妈脑筋飞快地转动着。 “没有!”李南知大声说。 他从来也没有变心,因为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对我上过心。 ------------ 第八十一章——他们之间 窗户的缝隙中有沁凉的风吹进来。 外面是白晃晃的一片,朝北的一面看不见月色,想必有很凄美的下弦月悬挂在夜空中。 苏亦辉被程书广鼻尖喷出的热气搅得睡不着。又怕翻来覆去会吵醒他,翻身的动作幅度不敢太大。 “睡不着?”程书广看着苏亦辉的背脊。 “没有——”苏亦辉的左脸埋在枕头里,眼睛看着地板上的微光。 “还在想姐姐的事吗?”程书广抚着他后脑的头发,有股清爽的洗发露的香味。 那天亦舒一行人,在知书茶餐厅撞见苏亦辉,苦心隐瞒的秘密一朝公开后,他柔肠百结,悲喜交加。悲的是,辜负姐姐的一番心意,毫无预设的一盆冷水突然从她的头顶倾盆而下,克制不了失落的情绪。喜的是,终于不再辛苦地活在阴暗的角落,站在阴影下,总比站在阴暗处,好一些吧? 这份淡薄的喜悦,在悲忧面前,加重了负罪感和愧疚感。 苏亦辉带着行李出现在程书广的面前,他跟他说,房租到期,一时找不到住处。 程书广看着他,两样沉重的行李加在一起的重量,恐怕超过了他身体的重量。他一手一个,把它们搬到了汽车的后备箱。载着他,往自己的住处驶去。 想要照顾他,保护他的冲动,战胜了一切的理智。 让苏亦辉没想到的是,老板娘李南知住在他们的对面,尽管在确认关系前,程书广跟他强调过他和她之间从未有过山盟海誓,甚至一次情侣之间的约会和牵手都没有。是父母的一厢情愿导致的一个悲剧。但是她三天两头的串门,令苏亦辉惶惶不安。同样不安的,还有程书广。 李南知的生活里没有自我,她的自我是程书广。大概是被父母和周遭的邻居,从小灌输的思想,她的活着,是为了他的活着。 她会在每天下班的晚上,去他的住处,收拾打扫,帮他洗衣服。虽然他的住处不算脏乱,用不着每天整理,但她就是想找点事情做。找到一个可以离他近一点的理由。 苏亦辉会在李南知离开后,再开门进去。不巧的是,这一天,李南知去而复返,她看着亦辉穿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 那些掩埋在时光深处的可怕的想法,正在一点一点萌芽。 程书广和她面面相觑。这样的场景是他们第一次遇见,这样类似的眼神,早已不是第一次交睫。 苏亦辉换上衣服出来,正要说些什么,程书广拦在他的前面,跟她说,小辉原来住的地方不租给他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的住处,所以我让他暂时在家里住几天。 李南知点了两下头。苏亦辉看得分明,不多不少,正好是两下。她没有说一句话,走了几步,拿起沙发上的手拿包,走了。 关门的声音在夜色中荡漾开来,带着几缕悲伤的意味。 那晚,是苏亦辉住在程书广家的最后一晚。第二天,他搬到了一处群租房里。 三个人,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 过了近一个月,程书广在云东的一处租房信息栏上,看到了有一间朝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身公寓出租。看了网页上的图片,干净雅致,环境清幽,二话不说,直接付了一年的租金。 行李收拾得很仓促,他们把需要的衣服,裤子部一股脑地塞进箱子里,瓶瓶罐罐的硬物,以俄罗斯套娃的方式,一样套一样。然后,到了新的住处,像是倾倒垃圾一般,发卸出来。 ——这个是什么? 程书广在行李箱的夹缝中看到白色镶红边的纸,打开一看,是录取通知书。 苏亦辉在整理衣柜,听到程书广叫他,便转过身。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呆住了。 ——录取通知书。为什么不去?好不容易考上,为什么不去? 程书广攥着通知书,伸到他眼前,由于激动,纸张在空中上下晃动。 苏亦辉六月份进知书茶餐厅,在入职书上写的是高中学历。当时程书广还问过他,为什么不考大学。他跟他说,是学习成绩不好,考不上,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他考上。高中的学历,在社会上谋求一份普通的职业,绰绰有余了。 ——我不想去,上与不上,几乎没有区别。 苏亦辉不忍看他和他手上的那张纸。低着头,手心涔涔地渗出汗水。无法流出的眼泪,以汗水的形式排除体外,或许也是抒发郁结的一种方式。 ——怎么会没有区别?去上,或许会后悔四年,不去上,那就是后悔一辈子。 程书广语气沉沉地说。他的社会经验,他的人生阅历,比苏亦辉丰富太多。他知道当中的好处有优于坏处。 ——到底为了什么? 程书广见苏亦辉一声不吭,走过来,注视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里得到,哪怕是一丝半缕的蛛丝马迹。 ——如果,我走了,会想我吗? 苏亦辉的眼眶,潮湿了。他不确定程书广是否会想他,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一定会非常非常想他。这种想念,是能汇成一道汪洋,漫过河堤,把自己淹死。淹死在想念里。很多人承受不了死亡的痛苦,会在决堤前,放弃想念,放空一段时间,重新找寻心的依托,或者,在那个人离开后,直接投入到下一段情当中去。 ——我当然会想。 程书广不假思索地说。 ——那舍得离开我吗?云城和江西的距离,是天与地的距离。距离会把思念冲淡,冲垮的。对我放心吗? 苏亦辉的眼眶加重了潮湿,热泪盈眶了。他使劲吸着鼻子。其实,他想说的是,距离是爱情的几大敌人之一。剩余的敌人便是,信任,家庭,性格,金钱。他不相信在距离的阻隔下,他会始终等着他的归来。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苏亦辉也许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当然会想,相信,等学成回来。如果有时间,我还可以去看。 程书广像是背书一般,滔滔不绝。 ——还没回答,舍得吗? 苏亦辉急切地凝视他,数个问题的答案,都及不上这个答案的万分之一。 舍得吗?是啊,我舍得吗?程书广陷进自己的思想斗争中。我怎么会舍得。我是舍不得的。他的声音,他的画面,是我十几年来,看到的唯一一束曙光。曙光过后的黑暗,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程书广停顿了半晌,亦辉的“舍的吗”。他真的“舍不得”。可是,他若说出来,等同于是在叫他放弃。 ——我知道舍不得。 苏亦辉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腔上,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给自己的安感。这些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如果说灵魂的堕落换取肉体的存活,和肉体的消亡换来灵魂的永生,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离开,不仅会后悔四年,更会后悔一辈子。书广,如果,真的爱我,就不要让我走,让我走,就是让我死。 没有了灵魂的肉体,是无法在世上长久存活的。苏亦辉的世界里,程书广就是他的灵魂,他注定要来主宰自己的一切。他是他活下去的依托和媒介。 程书广抱着苏亦辉,嘴唇贴上他的头发。他大概不曾想到,他的爱意如此强烈而炽热。 ——让我来照顾,让我来爱,疼,让我来为遮风挡雨,让我来为抵挡世上一切的流言蜚语。 程书广不再坚持。事实上,他薄弱的,脆弱的坚持,在一腔爱意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 第八十二章——面对现实 无法入眠的夜,是无尽地漫长。 苏亦辉感受着程书广的抚摸,他的动作有催眠的功效,倦怠感渐渐涌来。可是,他提出的问题,又和困意起了冲突。 苏亦辉转过来,双膝弯曲,手放在胸前。两个人都侧躺着,四目相对。 “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他在这个世界上,不欠任何人的了,就唯独欠姐姐的养育之恩。整整六年,六年的光阴。两千多个日夜,两千多了轮回。 他想起初中时,为了自己和老师据理力争,在高中时,又为了自己的事,和楚依絮跟唐潮激烈交锋。她本是一个内敛温婉的女生,所有不得已的强悍都是为了他。 程书广握住苏亦辉的手,“都是我不好,要不我找个时间,和姐姐说说。” “不行!”苏亦辉挣开他的手,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不行?”程书广也从床上坐起来。 “我姐姐不知道我跟的事。”苏亦辉双手抱住小腿,下巴顶在膝盖上。 “那正好借此机会告诉她。”程书广向前挪动,“早晚要告诉她的,不是吗?” “不可以!”苏亦辉严词拒绝。 隐瞒不上大学的事,已经对她造成了很大的触动和打击。她绝望的眼神,流淌着冰川世纪的寒冷,在他身上,穿体而过。这几天,都在为如何化解她心里的寒冰,苦思冥想。如果,在结局一个难题之前,再制造另一个悲剧,那样就太惨无人道了。 亦辉想像不到亦舒知道他和程书广在一起后,会否吓得昏死过去。有些对观点的既成看法,是无论用多少个岁月,也无法改变的难题。 在他的认知里,亦舒是一个淡薄感情的人,有时候,看到她窝在沙发里看连续剧,男女主角痴情缠绵,脸上浮现不出半点艳羡的表情。可是,当她第一次把徐世曦带到家里,第一次煮面给他吃,第一次和他出游,第一次……应该还有无数个第一次,只是,这些第一次他不曾参与罢了。 才发现,一个看似冰冷的心脏下面,沸腾着咕咕的岩浆气泡。 “为什么不,可,以?”程书广说出的话在“不”字后面,越来越轻。为什么不可以?这个问题用来问自己不是最合适,最贴切的吗? 他的苦笑凝固在脸上,眼角有两条细微的鱼尾纹。意外的是,并不会觉得他显老态,反而有一种少年时代所没有的成熟和韵味。增添了几分难以形容的魅力。 他在想,倘若是亦辉问他同样的问题,问他为什么不能跟在住在一起,需要偷偷摸摸,掩人耳目。需要每次在父母打电话过来询问和李南知的情况时,竖起右手的食指,撅着嘴,对他做出一个“嘘”的手势。该用什么理由来回答? 他知道亦辉从来不会问他这些。他不敢问,害怕问。或者,他是知晓原因,无须多此一问。毕竟,这种同性之间的爱情,发展成地下情,避讳世人的目光是其次。因为他们从来不是自己的谁,他们的话,他们的指点,他们的无端挑衅,都是一场无法逃避的自然灾害。在自然灾害面前,战胜不了,躲在安的山洞里,也不会被上苍嘲笑。可主要的是,父母的感受和态度。如果爱情需要用和父母的决裂,甚至生命来成,那样太残忍,太悲哀了。失去了生命的爱情,失去了阳光的植物,只能慢慢枯死。 “不要问,求了。”苏亦辉的眼角划过一滴清泪。沾湿了床单,在上面染开一朵毛绒绒的蒲公英。他看着它,多像在风中随风飘荡的蒲公英。他多希望变成那一抹小小的蒲公英,不用被世上的一切纷纷扰扰所累。然后,在一个清新芬芳的国度里,生根发芽。 程书广搂住他,充满疼惜的,爱怜的,内疚的,“我不问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不会勉强。我那么爱,不会做让伤心,让难过的事情。我只想告诉,不管未来的路有多么艰难,我一定会挡在面前,为了扫平所有的障碍。” 外面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开始成群地,密集地砸向窗户,有一部分雨水从半开的窗户缝中扫进来。苏亦辉起身,用脚在地上找了找拖鞋所在的位置,穿上后,走到窗前,拉上了铝合金窗。 缺少了空气的流通,云层像一床床的棉被一样,重重(zhòngzhòng)重重(chóngchóng)地覆盖在大地上方,室内闷热的有些透不过气来。 入秋后的雨,绵绵密密,没完没了,仿佛夏天积压下来的热量,只能够靠着这样的方式抽走。 苏亦辉走回来,给了程书广一个拥抱,躺下来,继续睡觉了。 “再过几天,我想跟我姐去说说。”他看着上方的那盏白炽灯的轮廓,“我是说,我不上大学这件事,我有义务要跟她说清楚。不然,对她,对我,甚至对,都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关于我和,我也一定会和她说的,只是不是现在,至于是什么时候说,我还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小辉。”程书广再次把身子侧转过去,“想见见我的父母吗?” “我不想。”他很干脆地拒绝。 “为什么不想?” “因为我知道,的父母,是架在面前的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是喜马拉雅山,它需要忍受刺骨的寒冷,稀薄的氧气,随时会丧命的风险,才能登上山顶。”苏亦辉看着的那盏灯,时间久了,隐约浮现出一个表情可怖的人脸。他瑟缩了一下,“还有……” “还有什么?” “上去了,万一下不来——” “既然上去了,为什么还要下来?”程书广不解地问,“小辉,我知道我很懦弱,我不敢反抗我的父母,但是,放心,有了,坚强也随之而来了。” 程书广想着,以前惧怕父亲的严威,是没有人值得他冒险,找不到冒险的意义。他连一个出柜的对象都没有,出柜有何意义。三十多岁的人生,情感世界干净的像一张白纸,直到遇见了苏亦辉。他是那个执笔之人,这一张崭新洁白的纸,需要他用隽秀隽永的字,来填充。书写的内容,便是他们从今以后的点点滴滴。 第二天,苏亦辉和程书广一前一后,走进知书茶餐厅,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几乎不会同时出现。有一次,程书广把亦辉把头发上的一根线头拿掉,就被后厨的帮工阿姨调侃了一句。 ——老板对亦辉真的不一样,就像对老板娘一样。 两个中年厨师听着,也在一旁起哄。气氛尴尬到极点。从那以后,一切亲密的举动,在人前都变得克制谨慎。 程书广关上车门,径直走去。苏亦辉看到他推门进去后,从车尾出来,低着头,沿着他走过的路,往相同的所在地去。下了一晚上的雨,地上的潮湿是天然的拓印蜡,他走过的脚印,还残留在来不及被雨水冲刷的地面。 他和她,以为隐藏得很好,殊不知,被坐在驾驶位上的李南知看得清清楚楚。雨水没有模糊她的眼睛,泪水却模糊了她的眼睛。 站在下雨天的室外,痛哭一场,还能分得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吗? 或许不能。 可,至少能够感觉到心痛的声音吧? 李南知第三个走进店里。看到程书广坐在前台点账,苏亦辉在收拾桌椅。中年厨师和帮工阿姨各自忙活着。 这个阿姨来的时间也不久,人住在茶餐厅附近的小区里。儿女都不在身边,和老伴同住。去年刚退休,人老了,却闲不住。平时工作积极勤快,手脚比年轻还利索。就是啰嗦了一些,喜欢在背后说长道短。只不过,她说的那些事,没人感兴趣,常常讲了两句,大家兴意阑珊,她就收了话匣。 ------------ 第八十三章——犹有余悸 连续几天的雨。 灰白色的云层把天空压得很低,像一张滤网,不断的有细雨从里面漏出来。 苏亦辉在馥园门口徘徊了许久,眼前那些孤高伶俜的大楼压倒性地向他袭来。他拿出手机,那个苏亦舒省吃俭用买给他的手机,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可以把手折断。 过了晚上八点,进出馥园的人,三五成群的多了起来。苏亦辉撑着一把折叠伞,在人群中不显眼地存在着。他仔细倾听着雨点洒落在伞面上,敲击出来的声音,走在树下,雨水从叶脉流向叶尖,珍珠似的晶莹。大大小小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继续看着行人进进出出。手机捏在手心,快要被他捏碎。 便道砖的凹坑里,蓄了一半的泥水,不知道有没有生命体遨游其间。 “苏亦辉?”一个不确定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转过身去,看到一双穿着黑白蓝相间的运动鞋的大脚,迈着稳健的步子朝他走过来。他把伞举过头顶,从他的脚,腿,躯干,脖子,下巴,嘴唇,鼻尖,一路往上。 是唐潮!他惊讶得放下伞,隔绝了双方的视线。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去。 路上急冲过去的汽车,将下坠的雨网无情地抛向身后。 “我在叫,干嘛不理我!”唐潮扯开苏亦辉的伞,“聋了!” 避无可避了。苏亦辉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的在雨中洗礼的香樟,满地杂乱的落叶,“我,没听到。” 他面无表情,他做不出任何表情。对他笑,对他恼,对他哭……这些喜怒哀乐用在他身上都太奇怪了。 “没听到?骗鬼呢!”唐潮伸长脖子,现出一副轻浮的眼睛,“好了,跟我进去吧。”他对苏亦辉格外温柔,以前一见面就像欺侮他的想法,完没有了。他搂住他的后脖颈,像是失散多年的两兄弟那般亲密。 “干什么?”苏亦辉抬手挑开他滚烫的手臂,吓得后退了一步。一年多来的可怕的经历,四百多道逼人的寒光,在身上生生凌迟,鲜血淋淋。 “什么我干什么,我能对做什么?”唐潮瞪着困惑的眼睛,两道浓眉拧在一起。他看着他怯怯的模样,恍惚间,想起了一些片段,好像在脑海中生成零碎的片段,那些不愿意去正视的画面。 人很难承认自己的失误,更不必说是错误了。 “不用这么怕我,我不会吃了。”唐潮试探着走过去,像是怕惊走了停在路边啄食的小鸟,“是来看亦舒的吧?我带进去吧。” 他难道也住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我是来找姐姐的呢,他直呼姐姐的名字,他突然改变了态度?无数个问题,排山倒海般地用来。在苏亦辉的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在漩涡中心挣扎,快要被卷入海底,窒息,溺亡。 苏亦辉点了点头,抬脚走了一小步后,又收住了。 唐潮走出去几米远的地方,感觉不到他跟在后面的气息,转过身来,大喊,“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快过来。这里如果没有小区的住户带进去,是进不去的。” 苏亦辉愣愣地点了下头,将信将疑地挪动了步子。 保安验明正身后,随即放行。 苏亦辉被馥园的巍峨震慑住了,这样的建筑,在云城其实不算多见。他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脚下的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跟在唐潮后面,往里面的住宅区走去。 唐潮按下电梯的按钮,走进去后,看到苏亦辉站在距离他两米的电梯门外,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对面的他。 “还不进来。”他按住电梯内侧的按钮,不让它闭合,“二十楼,要走上去吗?” 站在唐潮身后的几个男女不耐烦地撅起嘴,头部左摇右摆,口中喃喃低语。 苏亦辉抓了抓手上的雨伞,湿漉漉的雨水在掌心堆积起来,沁入肌肤深处,有些钻心的冷。 逼仄的电梯里,湿冷而又沉闷。苏亦辉站在唐潮的前面,他比他矮半个头。他的鼻腔里吐出的气,擦着他头顶的几绺上翘的头发过去。 有一种刺痒的不舒服的感觉,从头心蔓延至身。 电梯在第八层,第十一层和第十六层各停了一次。从十七层到二十层,只剩下苏亦辉和唐潮。他退到靠边缘的地方,眼睛看着上方的楼层显示器。 走出电梯门后,他又乖乖地退到后面,让唐潮走在前面。 “到了。”唐潮把上半身斜转过来,用手指着门牌号说:“就是这一间。” “还是我帮敲门吧。”唐潮自告奋勇。 敲门还需要代劳?苏亦辉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药。反正提高警觉,时刻防范,总没错。 门敲了几下,没人应门。唐潮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取里面的动静。奈何不知是门板太厚,听不清,还是压根就没人,故而无半点声音产出。 过道里很明亮,照得犹如白昼。 苏亦辉的微信提示音打破了沉静。 他拿出来看了一下,是程书广发来的消息。 也是,除了他,还能有谁给自己发信息呢?苏亦辉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地酸涩起来。 ——怎么样,姐姐骂了吗? 程书广趁着客人点完餐的间隙,火速地拿起手机,在虚拟键盘上一阵乱舞。 其实,原本他是想陪同苏亦辉一同到馥园见苏亦舒,把他心里的想法和渴求当面说清楚。不能得到自己父母的认可,至少得到对方亲人的允许吧。 人有时候真是一个奇怪的生命体,总是把自己的懦弱建筑在别人的坚强之上。 有好几次,苏亦辉听到程书广和他的父亲通电话的内容。他躲在阴暗的角落,他站在明暗的交界面,比的是谁比谁更善于隐藏。黑暗中的我,看不见彼此,哪怕是一圈模糊的剪影。 苏亦辉拒绝了程书广同来的要求,在他看来,有些必须面对面打破的困境,有第三个人在场,会失去决心和斗志,至少,肯定会打上一个折扣。 不知在何时,他似乎已经习惯躲在他的身后,回避所有席卷而来的风暴,流言和谩骂。这看似是一种幸福的获得,其实是一种生命的倒退。如若有一天,耸立在院中的高墙骤然坍塌,那么,靠它生存的蕨类和苔藓类植物,长期暴晒在太阳下的严酷,还能活多久? 苏亦辉很深刻地认识到,他就是那些生活在阴暗潮湿处的蕨类和苔藓类,程书广是他的高墙。他可以不接受阳光,不拥抱温暖,但是,他必须为自身营造继续阴暗的环境。 有些人,他注定不适合阳光。 苏亦辉站在明亮的灯光下,有些适应不过来。他把雨伞放在地上,靠住墙边,不然它倒在地上。 ——她没在家,我在这里等等她。 “是亦舒吗?”唐潮听到声音,急切地问。 苏亦辉抬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很快地低下去。 不是亦舒,他有些失望。 苏亦辉无心想他对姐姐的亲昵称呼。准备了一整天的对话,打乱了顺序,这才是当务之急。 ——要不要,我过去接。 ——不用了。我等下自己坐车回去。 苏亦辉知道现在是茶餐厅刚刚由忙转闲的时刻,一堆的桌椅碗盘需要收拾。他很辛苦了,不忍他再劳心费神。 “那跟谁发消息?”唐潮的好奇心居然也这么重,“不会是的男朋友吧?” 苏亦辉怔忡,提拉着身体的弦即将崩断,手机差点从沁满汗液的掌心滑落。越是隐瞒什么,越是隐瞒不了什么。 他抓紧手机,把身的紧张和惶恐,转移到手机上。 “怎么了?”唐潮看他的样子,实在古怪的紧,“不会真被我说对了吧?” 不说话,没人当是哑巴。苏亦辉继续保持低头不语的状态。唐潮的手段,他不止一次地领教过,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无法忘却。 唐潮见他不言不语,一声不吭,亦舒也不知何时回来,等下去也是无趣。想起唐黛还在医院,等他送换洗的衣服过去,便也不再就留。 唐潮走后,苏亦辉悬挂在晨钟暮鼓里的心,才安然坠地。 ------------ 第八十四章——化解矛盾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半。 程书广忙完知书茶餐厅的工作,给苏亦辉打了个电话。他想今晚去他那里过夜。 相聚的日子太长,分离的折磨就太深。只要不是朝朝暮暮,隔着一堵墙也是海角天涯。 苏亦辉想了想,亦舒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等说完话,估计总得半夜了,犹豫再三,回绝了他的请求。 他站得腿发麻了,顶着墙壁的尾椎骨麻到发痛。 连打了四五个哈欠,困倦感袭来。 不如今天回去,明天再来。 也怪来之前不打一个电话,不然也不用空等于此,是去是留,皆是难题。可话又说回来,就是不敢打,才会不声不响地来这一趟。 当面陈述的勇气比在电话那头说要大吗? “亦辉,怎么站在门外?”徐世曦从电梯门里出来,一身西装革履,衬衫领子里系着一条打着温莎结的暗点图案的领带。成熟的精英男士气息扑面而来。“姐姐没在家吗?” 苏亦辉点了下头,“敲了两下门,没人应。”他的性格是,只要敲了两下,门没被开启,那么就代表主人不在屋内。不会想着尝试敲第三下和第四下。 “她今天下班后没回家吗?”徐世曦低语喃喃,“先进来吧。”他把公文包拿到左手上按下密码和转动钥匙。 徐世曦看到挂在玄关墙钩上的单肩包,就断定亦舒一定在家。她出门,一直是包不离身。那个不大不小的包里,装了很多必需的物品。 她跟他说过,走路的时候,肩上有一件物品垂挂下来,可以让无处安放的手,有凭借的所在。 “进来坐吧,不用拘束。”徐世曦看着在门口游移不定的苏亦辉,走过去拉了一下他。 苏亦辉整了整往后倒去的毛衣,跨进了门槛。 地板在灯光的反射下,闪出白晃晃的光柱。他看得眼前一阵眩晕。 “穿我这双鞋吧。”徐世曦打开鞋柜,从里面拿出一双备用的棉拖。 苏亦辉脱掉鞋子,露出一双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袜子,和他身上穿的毛衣的颜色差不多。他用余光看得到徐世曦目光停留在他的脚下,羞赧地将脚放进了鞋子里。四十三码的鞋子对于一双只有三十八码的脚来说,显得太宽大了。脚后跟空出一寸的长度。 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鞋子。 苏亦舒被外面的响动吵醒,迷迷糊糊地起来上厕所。 关掉主卧的灯后,亮光从门缝中探进来。她打开门一看,客厅耀眼的灯光覆盖住了她的瞳孔。 “回来了,世曦?”苏亦舒倦怠的声音,有些娇嗔。 苏亦舒从纺织城下班后,直接回到了家里。云城这么大,却小到只有一间卧室可以容纳她的悲伤。 昨天颜露来电,又要举行一次聚餐。上次的意外,搞得大家败兴而归,说什么也得弥补。对于顶着吃货头衔的颜露而言,在饭桌上聊天叙话,比任何场合都要浪漫。她喜欢陆旭杲送她花型的巧克力,辣条捧花,却不喜欢一捧沉甸甸的红玫瑰,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放上几天,枯萎凋败,看着心情也郁闷沮丧。 遗憾的事,风掣物流步入正规后,订单像雪花一般飘来。这几天,陆旭杲已经忙着在网上,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上,发布招聘启示,负责运输和仓管的工作。 接下来的双十一,物流是呈几何倍的增长。人手不足,错失,丧失的订单,犹如切断身上的大动脉,血是像喷泉一样射出。 颜露利用中午吃饭的空档,打了个电话给亦舒,单方面通知聚餐取消。 亦舒本就无心聚餐,只不过突然地取消,心里总不是滋味。 上午,刘寒璋来了一趟店里,公布一下国庆期间,店铺的整体销量。 不尽人意。 幸好,她们现在重新拾起了网络客服的工作,填补了店铺九月份的亏空。 亦舒有时候走在纺织城大楼的过道上,看着那些鳞次栉比的店铺,脑子里总是会想,他们的生意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为什么可以坚持一年,两年,十年,甚至三十年,是背后有一个巨大的财团在支撑着,还是免去了一年几十万的租金? 开在对面的那家,同样是窗帘店,听她们说起,厂址也是在云西的某个工业园区,规模连凯盛的一半都不到。有时候,连着几天接不到一个单子,可是,脸上的表情是轻松惬意多过落寞和寂寥。 永远想像不到别人的苦和乐。 “我回来了。”声音从客厅方向传来。 亦舒透过隔断的玻璃,看到沙发上有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她绕过去,一看究竟。 两个一高一低,一壮一瘦的身影站了起来。 “姐——”苏亦辉病怏怏地站在徐世曦身侧靠后的位置。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面临一顿责骂或者是鞭笞前的胆怯。 “亦辉在门外等好久了,怎么也不给他开门。”徐世曦转过去把苏亦辉推到前面,“我想他一定有话要跟说,我先去洗漱了,们慢慢聊。” 徐世曦知道,有他在场,苏亦辉的心里话只会说一下浮在心脏表面的话,埋在心脏深处的秘密,不会轻易说出来。何况,自以为是地担任一个调解员,是极其愚蠢地行为。 生意场的很多心得在生活中同样受用,受用无穷。 亦舒等到徐世曦离开后,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才幽幽地开口,“过去这么多天了,怎么今天突然想到要来找我。”她看着苏亦辉快要埋进衣领里的脸,无奈地说了句,“坐吧,坐下再说。” 苏亦辉提了提毛衣的下摆,坐到沙发上。那件毛衣的长度有七十五公分,以他的身高,刚好盖着整个的臀部。他的衣服基本是中长款为主,有别于一般男生喜爱短款的想法。 他觉得衣服的长度越长,得到的安感就越大。似乎,衣服在某种程度上,担任起了保护的职责。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苏亦辉看着压在茶几下面的地毯。 “现在是想好了?”亦舒抬头看到的是亦辉一头茶色的头发。她记得,弟弟小时候的头发是雾鬓云鬟,比女生的头发还要秀美三分,故用这个形容女子发美的成语最为贴切。 “不确定——”他说,“应该算想好了。” “的决定呢?”亦舒对于亦辉到今时今日到来的用意,在心里猜测了七七八八。过了一个月的期限,再回去大学,是不能够了。他今天来的目的,多半是来求成。可是,还是犯傻,忍不住想要问一问。 “我的决定在一个多月前……”事实上,可能是更早以前,在高二,高三那会儿,就放弃了上大学的念头。只是那时的感觉并未如此强烈,只当是一种错误的幻觉。苏亦辉在过去的回忆里游荡,“我的决定在一个多月前,就做好了。我对不起,一直瞒着,没跟说。”他哽咽了,眼泪充盈了眼眶,“我没有勇气说,也怕不谅解我,伤心,和难过。” “能给我一个不去的理由吗?”亦舒抛开那些幼稚愚蠢的问题,问了一个有几分价值的疑虑,“总该有个理由吧?”她顿了顿说:“是一件事,还是一个人?” 说到一个人的时候,亦舒注意到亦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是为了一个人吗?”她的声音沉静而又清晰。 “我不知道怎么说。苏亦辉终于抬起头,“姐,就说会原谅我吗?” 苏亦辉避重就轻的回答,让亦舒愈发觉得当中有事。 他缺少说谎和隐藏心事的本事,大概是出生的时候,忘记向上帝索取了。 “说什么原不原谅。”亦舒站起来,走到亦辉的旁边坐下,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如果渴望现在的生活,那就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如果说人生注定不能成功,至少不要留下遗憾。“生活是自己的,我只能充当的参谋官,不能左右的人生。” ------------ 第八十五章——促膝长谈 苏亦辉把头靠向她的肩膀。姐姐的肩膀也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坚强的力量。 浓重的夜色让困倦成倍地翻涌过来。他又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溢出的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里。 苏亦舒用手抚摸着弟弟的后脑。他的头发细腻,柔滑,软绵绵的让人忍不住想去保护他。她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感受着他疲乏的身躯。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亦舒蹙眉。 苏亦辉用手撑住沙发,坐直身子,五官扭曲成一团。最大的理由是遇见了程书广,它盖过那些微不足道的缘由和因素。 他内心纠成乱麻,该不该说,成了致命的阻力。他无法预料姐姐知道真相后,会是怎样一副神态。她会轰然倒塌,还是分崩离析?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拿着一把锋利的屠刀,在她身体表面,放肆切割,放肆撕扯。 “我能不说吗?”苏亦辉实难启齿。那些害怕上学的理由,独自远行的恐惧,在此时,充当故事架构的只主要成因。“就当时我纯粹的不想去了。” “这是什么话?”苏亦舒愤怒的气流慢慢汇聚过来,在头顶汇聚成一条河流,“问一个原因有这么难吗?如果连起码的原因都不愿意告诉我,还来做什么?” 亦辉被亦舒猛然的吼声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沙发上,他翻上眼睑,扫视了一眼,再次低下去。 亦舒放弃了追问,以亦辉的性格,他不想说的话,就算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都无济于事。 可能是对学校产生了抵触,亦辉从初中开始,到高中结束,六年的生活水深火热。被奉为殿堂,天堂的校园,成了他的人间地狱。或许它们本身就是地狱,至于那些怡然自得的人,不过是在地狱中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亦舒起身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玻璃杯,倒了半杯温水,“喝点水吧。” 亦辉颤颤巍巍地拿过来,握在手心,吸取杯中的热量。 有些温暖的回想在玻璃杯中变得透明而纯净。 “现在住在哪里?”亦舒另外找了话题。 “住在云东。”亦辉眼神不离杯子,怕亦舒细问具体的地址,连忙解释,“住在餐厅提供给我们的,宿舍。” 不擅长说谎的他,一个谎言激起了他身细胞的抵抗,止不住地轻微颤动。 其实,说是茶餐厅方面提供的住宿,倒也不算是欺骗。因为,确实是程书广承租下来,供他一个人居住。有时候是两个人。 “离家那天之后,就一直住在哪里?”亦舒从他身上的小细节处,觉出端倪,他的不自然,裸露而又明显。 “在,朋友家,住了几天,”亦辉始终不敢抬起头,最多是直视前方,“然后才搬进去的。” “哪个朋友?”他几乎没有朋友。 “餐厅的。”他说。吞了一口口水。 亦辉想着心中发酸,学生时代真的没有一个朋友,表面的朋友也没有。这两个带着讽刺意味的字,碍眼地在盘旋在正前方,日夜嘲笑他的失意和孤寂。 程书广是他的朋友不假。男朋友。亦辉想着,本来就是男朋友,难不成还是女朋友? “相处的愉快吗?”不会被人欺负吧,不会把学校里受到的委屈延伸到今后的人生当中吧? “他,挺好的。”他对我诸般照顾,温暖了我结霜的世界。尽管我习惯了寒冷,可是有时候,透过冰层,看到冷白的阳光,我也期待被它照耀一番。我不怕被溶解,不怕被晒化,不怕被蒸发。只要有那个值得我去生死不顾的人,一瞬便是永恒。 “要好好相处,有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不容易。”亦舒像她的妈妈那样,恳切地,关怀地,疼爱地说:“有空可以——”来家里不方便,“我去餐厅看看们。上次一下子发生了太多的事。” “我会的。”我会拿出部的用心,专心,痴心来珍惜现在拥有的这一切。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幸福的温暖。 “对了,姐。”亦辉主动提问,“在锦澜小区住的好好的,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房东不租了。”塞翁失马,知非福。亦舒现在倒是有些感激房东的见钱眼开。 徐世曦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走到房间放上了睡衣。 他看到气氛还算是轻松,暗暗松了一口气,“亦辉,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明天早上我送过去好了。” 亦辉摇摇头,“不用了。”他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多了,“我该回去了。” 亦舒眼见天色不早,外面又是风雨交加,越晚回去,越不安,“世曦,送我弟弟回去吧。” “真的不留下吗?”他又开口问了问。 “不留了。”亦辉对徐世曦的盛情挽留,颇不自在。 “那走吧。我送下去。”徐世曦才能够鞋柜里拿出一双轻便的球鞋穿上,拿起挂在挂钩上的钥匙。 电梯从十九楼升上来。 地下车库的车子像是分布在海上的暗礁,风从四通八达的出入口涌进来。缺少了咸涩的味道。 一辆开着远光灯的白色轿车从斜坡冲下来,一个急转弯,冲到了亦辉的脚边。 徐世曦上前找她理论,敲了敲车窗。一个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封存在车厢里的酒气,在打开气口的刹那,争先恐后地荡出来。 女人骂骂咧咧,伴随着眼泪的加入,车库变成了她宣泄情绪的私人场所。 亦舒上前,扯着徐世曦的衣袖,冲他使了个眼色。 在他们三人开出车库一段距离后,还能听到女人传来的哭声和骂声。 苏亦辉不由地同情起了她,明明在她身上,应该张贴娴静,知性的标签,却被他人冠上了泼妇,神经质的头衔。 这个社会,如此失态,不是工作上的失利,便是感情上的失意。 早已看不见那辆白色的车子了,苏亦辉就看着倒退的景物,在视野里萎缩。他转过来时,正好看到亦舒看着徐世曦发呆的样子。 他看程书广的眼神大约也是这种痴傻的表情吧? 亦舒在后视镜里瞧见亦辉正定定地注视她,“在小区门口等了有多久?” 迅元上半年的欢乐城项目,由于工程款的问题,一度陷入停摆的僵局。徐世曦不得不奔忙于榕城和云城两地。 亦舒有时会有一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感觉。不免发笑起来,他的成就,在遇见她之前已然造就。平淡的相守比聚少离多的富足更加弥足珍贵。 “我没等多久。” “对了,亦辉,我都忘了问,是怎么进来馥园的?”徐世曦把着方向盘,对着映在前挡风玻璃里的身影说。 “不是带他进来的吗?”苏亦舒问。一排排黑色的树影在倒退,没完没了地拐进一个路口,又拐出一个路口。 “我进门前,就看到亦辉站在门口了。”前方的的道路,连续几盏路灯罢工,徐世曦松开油门,减速行驶。 “是,唐潮。”苏亦辉不情不愿地启口,“他说他就住在馥园,知道我来找,所以,顺路带我进去的。” “唐潮?”亦舒把身子挪过去,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他有没有把怎么样?” 亦辉静静地摇了摇头,“他,没把我怎样。”他可能是长大了吧,可能是转性的吧,可能是受刺激了吧,可能是改邪归正了吧? 伤害已然造成,改变是他自己,抚平不了别人的伤痕。亦辉只希望不要跟他再有牵扯和瓜葛。天涯陌路是最好的结局。 车子继续行驶在漆黑无人的道路上,车头灯前的细雨,交错成无言的片段。交织着世人各自的梦幻。 ------------ 第八十六章——更进一步 在经过一段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后,车子进入了云东。 苏亦辉老远望见灯火通明的单身公寓。住在这里的人,下班都比较晚。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比中国其它地方的时差要延后两三个小时。 他分不清楚他所在的公寓是否有人在……在等他回去。车子由西往东行驶,公寓的房间部是南北朝向,苏亦辉看不到背面一排的建筑。 小区门口的夜宵摊丝毫不受风雨的影响,搭着一个一个简易的帐篷,撑着巨大的晴雨两用伞,在路灯下,在自备的照明灯,在香樟树下,火热地举行着夜晚的盛会。 夜宵摊通常要到凌晨一点统一撤离。这些摊主的素质相对也高,走时会把地上的垃圾收拾干净,集中在一处,或是直接带走。 苏亦辉把手伸出车外,撑开折叠伞,然后再走下车。 苏亦舒也挪动着身子,预备下车。 “我到了。”他抓紧伞柄,“们回去路上小心。” 亦舒怔了一下,“不请我们进去?” “太晚了。”亦辉抓着后脑,不安的紧张在身体里扩张开来。 公寓里有另一个男人的物品。有他的气味,有他的痕迹,有他的点滴。有他和他不能对外人诉及的隐秘。至少,现在是不可以。 早知道,无论如何都应该拒绝他们的送行。 “是啊,亦辉说的对。”徐世曦把头探到后面来,“时间确实有点晚了,改天再聚吧。”他又望了望亦辉,“是吧,亦辉?” 苏亦辉扯着嘴角,点了一下头。 “那早点休息吧。”亦舒关上了车门。 她看着他站在雨中的身影,那把伞,把他衬得愈加瘦小了。四面而来的风,钻进那件宽大的套头毛衣,鼓成一个圆圆的编织球。 他回视她的目光,在转进下一个路口之前,目不转视。她应该谅解自己了吧?只说了一些片面的话,不敢说得太多。她会不会更困惑,更生气? 苏亦辉叹了一口气,虚弱的白气在黑色的雨中,被雨点砸出一个个细小的毛孔,然后,散在吹来的风里。 穿过夜宵摊,走进小区。 “终于回来了?” 苏亦辉打开门,手还在墙壁上摸索开关的位置。被毫无预兆的声音惊到痉挛了一下,随即恢复冷静。那个声音于千万人中亦可轻易分辨出它的发声者。 顺利摸到了开关。 “今晚没回去?”苏亦辉把伞往桶子里一放。房间太小,没有容纳撑伞的地方。 当填满我空虚的身体后,再从我身体里抽离出去,我的人生再也不会有充实的那一天了。除非,再度回到我的生命之中。“不希望我过来?”程书广从床沿上坐起来。 我怎么会不希望过来呢?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没有的日子,一秒都是多余,有的日子,一辈子都是不够。我只是怕我要不起这样的幸福。我似乎是一个和幸福绝缘的人,能拥有现在的片刻,就该知足了。要是接着贪心,好怕老天反悔,把他对我的恩赐,统统收回。 “我是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刻意。 苏亦辉僵硬地笑了一下,看向别处。 “和姐姐——”程书广顿了顿,在沙发上坐下来,把茶几上倒扣的玻璃杯翻过来,倒了半杯水。“聊得怎么样了?” 苏亦辉的体质偏弱,从寒冷的室外回到温暖的室内,一冷一热,咳嗽流涕是小事,更怕的是引发重感冒。这一点,程书广是深有体会。 在夏天的尾声,程书广心血来潮,带着苏亦辉去云城的游泳馆游泳。他事先准备了两条深蓝带字母图案的泳裤。两条一模一样的泳裤,只是尺码一个是XL,一个是M。 苏亦辉是抗拒来游泳馆的,从小到大,洗澡都是在家里简陋的浴室中完成。贯穿湘塘村的那条无名的河流,每到夏天,家家户户的男性同胞,不管是上至七十的老人,还是下到几岁的幼儿,熙熙攘攘地拥挤在河埠头。苏亦辉看到他们身上下只剩下一条花色的内裤遮掩,只觉得害羞和难为情。 后来,附近兴起的印染厂违规排放污水,昔日清澈见底的河道变成了一条藏污纳垢的墨道。近几年,大力倡导的五水共治,让湘塘村的无名河道的情况,稍稍有所好转。可似乎,永远也回不到当初的那般面貌了。 ——我不要去游泳。 苏亦辉赖在车上死活不肯下车。仿佛车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离开了车子,下一秒就会被汹涌而来的潮水卷走。 他的力气比不过他,只用了四五成的力道,就把他拽了下副驾驶座。 ——那我不要换泳裤。 苏亦辉看着换上泳裤的程书广,紧绷的泳裤,把他身体的某些部位,更加清晰地展露出来。如此近距离,实在令人面红心跳。他把视线转移到别处,一样的景色。害得眼睛无处安放,索性紧紧闭上。都是男的,有什么会不好意思?苏亦辉说服自己睁开眼睛,程书广就站在他面前,如此近距离的对视,他惶然无措,隐蔽的喉结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别不好意思了。在磨磨蹭蹭,是不是要我动手帮换。 程书广逗他。事实上,他倒是真想亲自帮他换裤子。三十几岁的男人到底不比二十不到的男生脸皮薄。 苏亦辉在他的“威胁”下,逼于无奈地换上了泳裤,走去泳池的路上,他始终用手交叉着挡在前面。 程书广悄悄地绕到他的身后,趁其不备,一把把他推下了泳池,溅起一滩水花。泳池管理员吹响了哨子,给了他一个警告。苏亦辉从泳池底部浮出水面,不停地拍着水面挣扎,水从他的口中不断地灌进喉咙里。 程书广眼球瞪出了眼眶,纵声跃下泳池,夹住他的腋下,把他带到到了池边。 苏亦辉持续地喘着粗气,仿佛是重新获得氧气,要一次性吸个够。 ——不会游泳,怎么不早说。 程书广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我说了不要来的。 苏亦辉跌跌撞撞地走到更衣室直接换上了衣服,身上的水也顾不上擦干。程书广来不及更换泳裤,直接把外套和裤子套上,急匆匆地追出去。 夏天尽管热,却不会缺少风的加入,亦辉溺了水,吹了风,受了凉,回到住处,发了重感冒。他在他家住了两天。期间他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感情迅速升温。 或许世上一切的巧合都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亦舒那时还奇怪亦辉连续两天不回。打电话过去,听到的是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听他说得言辞恳切,滴水不漏,也就不再怀疑了。 “她,应该——”苏亦辉接过温开水,重新回想了两个小时前发生的经过,“应该是谅解我了吧。”我看的出来她还是失望的,只是,在我一味地坚持下,她首先选择了妥协。她一直都是这样,由着我的性子来,就算是她认为对的事情,最后,都会为了我改变。 “那就好。”程书广拉起苏亦辉的手,“我在茶餐厅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看得出来,姐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我高兴的是,她把照顾得这么好,才让有选择的机会,才让我有遇见的机会。”程书广眼里放光,像是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我想我们两个,至少在这边,不会有人来阻挡走向幸福的脚步。至于我这边,我会尽最大的努力,铲平一切障碍。 ------------ 第八十七章——倾心吐胆 沿着来时的路开回去。 前方慢慢凝起了薄薄的雾气。 徐世曦把近光灯转成了远光灯,能见度依然是眼前看到的那么一点距离。 亦舒坐在后座,她原想换到副驾驶座上,等车子开动后才想起来。也怕麻烦,想着不过三十几分钟的路程,就放弃了。 “和弟弟的心结解开了?” “我想,应该只是结了一半。”亦舒视线盯着前方,两侧黑乎乎的一片,看着更想睡觉。前方的雨雾,在车灯的照射下,至少可以看清楚一部分事物的轮廓。 “解了一半?”徐世曦按下左转向灯,方向盘一转,进入另外一条路,“那还有一半是什么,为什么不一次性解开呢?” “我也不知道。”亦舒的两道弯眉合成一条直线,眼神慢慢地暗淡,“或许是解不开,或许没有另外一半的结,是我多想了。” 徐世曦听不懂亦舒的自言自语,快速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就快速地转回去,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 “那说说看,以为的另外一半结是什么?”他的好奇心由此打开。 “说不上来,就只是单纯的感觉罢了。”亦舒搓了搓脖子,把头发拨到前面。 亦辉终于也到了会隐瞒心事的年纪了。以前的他,所有大大小小的心事,部一件不差地写在脸上。无论是谁,只要有常人最起码的判断力和分析力,就能猜测出他大概的想法。被老师体罚,被同学欺负,受伤,第一次来生理期,亦舒都是第一个知道。其实她的观察和分析的能力并不高明。只不过,当面对一个不擅长,或者是不愿意隐藏的人,就不需要所谓的天赋异禀。就像是一个成绩第一的人和一个成绩倒数第一的人,做一道“1+1”的数学题,能单凭这一道题,决出孰优孰劣吗? “我想,应该是多想了。”徐世曦不以为然,“估计是亦辉没跟商量,擅自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有到茶餐厅打工,所以一时接受不了。不过,既然已经接受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这样吗,是像他说的那样吗?亦舒动摇了想法。她那坐落在荷叶上的露珠,随着清风的吹动,随着湖面的波动,在来回地晃动。人的想法时常会被外物所左右,很难坚定。甚至于,当外界的影响过于庞大时,被风吹干,落入湖中,消失得不留痕迹。 “不过,我很好奇,纠结了数天的心结,怎么在短短半个小时内解开了?”徐世曦今天的好奇心难得地大。问题一个接一个,接连不断,接踵而来。 “我也奇怪。”亦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亦辉他没跟我说多少,我想,大概是我自己想通了。”其实,遇到心事,除了自己以外,谁都无法担任开解员的角色。亦舒曾在网上看过一段心理专家和抑郁症患者之间的对话。他们确实和很了不起,才短短的几句话,几个问题,就把患者心中积压的顽疾挖了出来。接来下,他们会就顽疾的成因展开细问。抽丝剥茧,层层深入。然后给予一些他们学到的知识点,算做开解。若是患病严重的,辅以药物治疗。可真正能治好者,能有几人? 故而,亦舒遇到抑郁的心事,她不会放声大哭,不会疯狂购物,她只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或者是躺在床上,让时间来冲淡灰色的印痕。 “他都成年了,是我不该再把他当成小孩子来看了。他既然有想要的生活了,只要路没有走歪,我没有权利去阻止他。”我也该放手了,他要他的天空和自由,我要我的人生和追求。 “想通了就好。”徐世曦为她高兴。“这几天我看神情恍惚,吃饭都没胃口,只能干着急。” 人是不是该活得自私一点? “说什么?” “我说人自私一点对不对?”亦舒重复了一遍在唇边呢喃的话。 “是指亦辉的事吗?”徐世曦把车开进了馥园的地下车库,“我觉得这不叫自私,是放手。不也说了,他成年了,长大了。再继续为他铺路,不仅丧失了他自力更生的能力,更让自己陷入了疲惫不堪的境地。” 亦舒对徐世曦的话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虽然说到了她的心里,可她并不希望心里产生这样冷漠的想法。表面上看,追求各自的生活理想,不去主观,强硬地干涉,是一种互相尊重的表现。实际上,实在残忍地划清界限。 “又是如何做到放手的?”亦舒从后座出来,关上车门。 徐世曦按下电子锁,车子的前后四盏灯,同时闪了一下光,“我?指的,是那件事?” “没什么?”亦舒不想问了。挑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整段,是件很愚蠢的事。 亦舒扯着嘴角,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然后,往电梯方向走去。 地下车库的灯昏黄无光,在阴冷的晚上,加重了阴森的恐怖感。亦舒走在前面,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连打了几个哆嗦。 徐世曦瞧亦舒欲言又止的样子,结合近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大事小事,心里有了七八分答案。 除了唐黛,不会是其他人了。 “缘分尽了,自然就要放手了,不想放,也得放。”亦舒,是不是还是不相信我?“可是亲人之间不一样,亲人之间血脉相连的关系是斩不断的。” “说的对,亲人之间的关系是斩不断的。”亦舒略过了前半句话,重复了后半句话。到了今时今日,她怎么还会不相信世曦呢。如果不相信,是对他的一种侮辱。是对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投出的一张反对票。任何东西,摧毁永远比建立容易。 “只要我在一起,早晚也是亲人。”徐世曦把亦舒搂在身畔,用动作诠释了他的拳拳之心。 爱情的最高境界,可能就是亲情吧。 很快地进入了睡梦中,雨打风吹的狂响惊不醒沉浸在梦中的人。 亦舒早上从床上起来时,看到落地窗上布满了一层均匀的水汽,看出去的世界,白茫茫的一片。 打开窗户,大量的白雾往屋内涌进来,像是打开冰箱,逃逸出来的冷气。只不过,夏天的时候是难得的凉爽,冬天可是难受的遭罪了。 亦舒从衣帽架上拿了一件驼色的呢大衣披上,再次打开窗户,走到阳台上。往远处望去,白茫茫的世界,被雾气雾化的朦胧感,唯美地心痛发慌。往下望去,一些低矮的植物,覆上了一层剔透的白霜。 转眼到了十一月。 唐黛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今天是她出院的日子。 唐潮为了他的姐姐,经常上海云城两地跑。幸好他的课业不算繁重,每天有冗长的空余时间来打发。 住院的后半段期间,一直是唐黛独自一人呆在病房。每天除了与医生护士打交道,就剩下一部六英寸的手机与她作伴。 有一天晚上,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水杯,不小心把手机推到了地上,屏幕立时四分五裂。唯一可以聊天和看视频的乐趣都没了。 唐黛的朋友也是少得可怜,住院期间,只有迅元的几个同事组队来看过一回,其他没有一个人自持朋友身份的人踏入过病房。 或许是朋友集中在上海,没时间过来吧? 其实,唐黛对于朋友这方面是看得相当开的。以她的家庭背景,交往到的部都是出门名门的大家闺秀。聊天的内容基本是集中在包包,服饰,首饰,化妆品,男人方面。 她一向嗤之以鼻,不愿与其为伍。久而久之,便被孤立起来。倒是一些商业精英男士,对她另眼相看,青眼有加。早几年前,有意娶之的人不计其数,都被她拒之门外。这两年,慢慢地递减了下来。不知道是受挫没信心了,还是觉得唐黛年纪大了。毕竟,很少有男人会喜欢一个能力比自己强,且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 让唐黛感到寥寂和落寞的是唐经国对她的不闻不问。尽管是她不告诉父亲受伤住院的情况。可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工作上的汇报,生活上的琐事,总是一句话带过。他永远把事业放在第一位。所以,她只要触发身体的免疫系统,就能自动消除因为唐经国带来的负面情绪。 ------------ 第八十八章——出院回家 住了一个月的医院,竟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唐黛脱下病号服,换上唐潮从家里拿来的一件白色的羊绒衫,手腕上挂着一件米色的呢大衣。她环视一下病房内部的布局。 窗外是寂寥寥的白色天光。像是一张没有血色的惨白的脸。 门被人轻轻推开了。进来的是乔思明。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款大衣,里面穿的是他上班时穿的工作服。 “都收拾好了吗?”他左手握着门把,身子往里面探了探。 一个礼拜前得知唐黛出院的消息,就提前向徐世曦请了一天的假。事实上,这一个月来,他的休息天和工作日完颠倒了。请半天假,上半天班是常事。 “他没来吗?”唐黛的视线从乔思明的右侧擦过,看向门外。只看到了护士推着工具车走进对面的病房。 “他……”又是徐世曦,是摆脱不掉他,还是我挣脱不了他的影子!我每天都来照顾,把的喜怒哀乐当成我自己的喜怒哀乐,却还是比不上一个对若即若离的已成历史的人。是我的悲哀还是的痴傻? “他去榕城了。”乔思明弯腰拿起地上的用黑色的手提袋装好的换洗衣物,“今天一早去的。” “是欢乐城又出状况了吗?”唐黛着急地问,“怎么没有跟着一起去,他一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 什么时候能够多为自己想想,为什么一团火焰一定要去炙烤一块石头?明知道,就算燃尽最后一丝火苗,也不能够融化他。最后,烫伤的只会是那个一意孤行的傻子。满手的水泡,满心的肿痛,真的是想要的吗?既然如此爱他,如此割舍不下他,当初又为什么要轻易放手,轻易地从他的生命中离开。虽然我不知道当中的原因,但是如果换做是我,除非是死,否则坚决不会放弃视如生命的爱情。 乔思明看着唐黛一脸的哀怨和慌乱,然没有了她平日维持的淑女形象。心里嫉妒而又懊丧。时间仿佛又退回到了八年前,那个他们相识的日子。原以为是人生希冀的开始,却不想是一生梦魇的开端。 她会笑着在他面前,若无其事,极其自然地讲述和徐世曦的相处的细节。甚至一些亲密,亲昵的动作也会含糊地带过。小学五年级就知晓男女方面的知识的乔思明,哪怕一个暧昧的词语,他都能浮想联翩。有时候,他真恨不得,还是那个不开窍的幼童智商。 由于家庭原因,乔思明经常看到他父亲带着各种不同款式的女人来家里过夜。在那个幽深黑隧的空间里,如山谷回音,传唱不绝。母亲同样不甘示弱,用同样的方式回应。 在十一岁之前,他倒是感谢父母在人前扮演的恩爱夫妻。别说是旁人,就算是朝夕相处的亲人,也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的貌合神离。 这一对受到满满祝福,收到真心祝愿的人,终于在婚后的第五年,结束了长期以来维持的表面关系。 乔思明提了提袋子,推开门出去了。 住院费刚刚在楼下的收费处已经结清了。 “我跟说话呢!”唐黛追上去,拦在他面前,“没听到吗?” 我听到了,可是我不想回答! 乔思明白了一下眼睛,“他把工作看得比重要,却把他看得比生命重要?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我为什么要来?因为我贱,我下贱,因为我堕落,我自甘堕落。我就像一个傻子给沙子不停地浇水,希望它能变回那块丰沃的土地,希望我能有幸在它的生命中成长。可是,我似乎错了,沙子又如何能成为泥土呢?或者我是一株水生植物,只能生长在水里。 “我为什么没去?还不是因为!”乔思明收不住他的脾气。 “什么意思?”唐黛的两条细眉打成一个结,“现在是在跟我清算的功劳吗?搞清楚,不是我让来的,是自己要来的。” “是——”乔思明重重地吐出这一个字。像是一块生根在身体内部的巨石,被残忍地拖拽出来。每挪动一寸,巨石锋利的表面便会划伤器官、骨骼和血肉。他疼得冷汗直冒,四肢百骸抽搐发抖。可是,她看不到他血肉模糊,伤痕累累的内在。“是我自己要来的,是我傻,是我放心不下,就算知道对我一点想法也没有,还是继续犯傻,不停地犯傻……” 唐黛听得有些触动,乔思明的心思,以前不愿正视,直到他亲口吐露出来,避无可避,依旧选择漠视。 乔思明与她,不正是她与徐世曦吗? 唐黛懂得个中道理,讽刺的是,凡世上的道理,皆是说给别人听的,自己只能是道理的创造者。如果,人可以把对别人的微言大义,提取一星半点到自己身上,生活会不会轻松一点?反复极尽愚昧无知,是不是一种悲哀,一场笑话? 冷风狡黠地从塑料门帘的缝隙中钻进来,唐黛抖了抖挂在手臂上的那件米色呢大衣,修长的手指从袖口处伸出来。穿好另外一只后,她把藏在衣服里面的一抹秀发抓出来。在后背荡了两下恢复平静。 “我自己打车回去好了。”她在门口站定,背对着乔思明说:“可以不用再管我了。”不用像我一样,应该做回自己。 在唐黛的眼里,乔思明是活得卑微,她是活得高尚。 在乔思明的眼里,唐黛是活得失去自我,他是活得行尸走肉。 乔思明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唐黛的背影即将消失在他的能见范围内,“等一下。”他提声大吼,“我送回去。”至少让我再最后送一次吧。 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成我的傻和痴吧。 唐黛闷声不语,夹紧了大衣,抓着侧缝,不让风有一丝钻入的机会。 出租车司机看到两个死气沉沉的俊男靓女,脑中涌入各种偶像剧的桥段。毕竟在她看来,如此容貌,必须用缠绵悱恻,相爱相杀的戏码才能升华情意,观众才会看得过瘾。 她正想把组织好的对话搬出来,右眼撇到了唐黛杀气腾腾的眸子,车子一个颠簸,囫囵吞了下去。 这一颠,想法颠没了。她调整好方向盘,打开旁边的车载播放器,随笔点了一首伤感的老歌。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歌曲,与她的年龄颇为相称。 “我到了,回去吧。”唐黛从乔思明的手里接过手提袋。 “我送进去吧。”乔思明接近恳求的语气。 “都到了,就不劳烦了。”唐潮把车子停在路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出院了怎么不告诉我?我到医院,护士跟我说子半个小时前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不想太辛苦,特地从上海赶回来。” “辛苦不至于,就是堵车心烦,从高速公路上一路堵过来。” 唐潮不接受唐黛的歉意和谢意,是因为他频繁地往返两地,不仅是为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她。 “那赶紧进去吧,不要站在这里吹风了。”乔思明站到唐黛的前方,挡住正面吹来的西风。 “进去吧。”唐潮扬了扬下巴,从她手里接过手提袋,搀着走进了馥园。他看到茂密的枝叶在枝头胡乱地摇摆,起了一丝恻隐之心。脚步倒退了一步,转身说:“赶紧回去吧,我姐姐,有我就可以了,忙的去吧。” 想要说句谢谢,话僵在唇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他发现乔思明在对待唐黛这件事上,确实是不遗余力,不求回报。好像没那么讨厌他了,就是喜欢不起来。 乔思明站在惨白的天光下,漾出忧郁的大雾,在他身上逐渐扩散开来。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竟有几分少年感。 他眨了一下眼睑,幽长的,缓缓的。睫毛上附着了雾气中的水珠,在上下眼皮闭合的刹那,顺着弧度,滚到了脸上,落在了地上。 ------------ 第九十章——回返迅元 迅元公司在一片阴云下,冲破顶层的束缚,在上方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唐黛下了出租车,抬手搁在额间,眯眼看了看,天晴雨收,有孱弱的微光照射下来。 一架银白色的飞机穿云而过。 走到前台的时候,前台小姐迅疾浮上笑容,跟唐黛打了个招呼。 她眨了一下媚眼,轻颦浅笑。 前台小姐在唐黛拐进电梯后,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是不能在人前展露的表情。 经过策划部办公区的时候,一众策划人员纷纷停下手头上的工作,齐刷刷地把脸别向从门口带风而来的唐黛。 她是一个自带焦点的人物,从小,她就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很多时候,这些霸道的赋予像一块缠绕着藤蔓的巨石,藤蔓的另一端,在虚伪的浮夸下生长,把唐黛拽入湖中。她在水中扑腾,却怎么也浮不出水面。 唐黛只会偶尔回想起和徐世曦的那些短暂的时光。不到一年的时光。说不清楚是时间太短,抚平不了伤痕,还是时间太长,伤痕渗进了皮肤。住院的一个月,每到午夜时分,会准时醒来。门上的一小方玻璃中,会透进过道上的白炽灯的残光。窗户外的光,同样大方地把光分摊给每一间病房。 她就这样看着室内的一切。人到了晚上都是感性的动物,会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会回忆曾经发生的往事。想着想着,心就痛了,痛着痛着,心就麻木了。麻木了,心才会重新活过来。因此,她觉得,或许该学会放手,就像当初那样放手。不情愿地放手,却是真正的放手。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至少,结果是相同的。过程真的不是那么的重要吧? 乔思明的有一句话说的很对,爱情就是一场买卖,愿买,我愿卖,皆大欢喜。强买强卖,违反了买卖公平的原则。求来的爱情,是一辈子都无法抬头挺胸的负累。 唐黛起先根本听不进乔思明的话。在她一贯的认知中,他掌握到的所谓的人生道理,不过是烂大街的伪鸡汤,喝了只会消化不良。 黑夜给了她沉思的机会,她把不愿接受,不愿正对的观念和事实,平铺在黑色的天花板上,举起右手的食指,一幅一幅地筛选,删选。和徐世曦在一起的画面,在照片的角落中,总会有一个模糊的剪影出现。或是半边脸,或是一只手,或是一只脚,或是扬起的衣服下摆。原来,他早就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了。在一堆铲出抛除的泥土中,偷偷埋下了种子。 蒲公英的绒毛种子,到了起风的日子,会乘风而去,不会等待任何一个人来带走。因为,那是它活下去的希望。可是,它的归宿,决定权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上,而是那一阵无情的风,它住在着它的人生。 唐黛在无数个黑夜中挣扎着走向遥远的黎明。 她走到一半,停下了脚步,把脸转向右边,给了他们一个阴晴参半的表情。 “大家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欢迎唐经理回来!”众人异口同声。 生硬客气的问候,往往两句话之后,陷入词穷的尴尬。 在座的一众同事,时而往键盘上打几个字,时而低头看一下手,时而看一下桌上摆放的物品。 唐黛心高气傲,主动地招呼换来的是冷漠的对待。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往前走了几步,徐世曦的助理小叶走了过来。 “唐经理,终于出院了,可想死我们了。”小叶的开心和喜悦部写在脸上。她是真心地替唐黛高兴。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她隔三差五地去医院看望她。坐在病床边,陪她说话,聊天,解闷。 小叶一直拿唐黛作为偶像,一个不满三十的女人,拥有别人四十岁也未必能达到的成就。恐怕是她究其一生,也难达到的高度。 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却很少得到宠爱。父母是重男轻女的封建老民。在她八岁那年,他们打算再生一个男娃,毕竟女儿长大了,很多时候,可以由她帮忙照看弟弟。天不遂人愿,经过一年的努力,肚子也没半点消息。到医院检查后,才得知,是这些年工作太辛劳,拖累了身子,恐怕今后很难再怀孕,若是强行怀孕,会有很大的风险。医生表达的用词比较考究,没有用到太强烈的字眼,但小叶的父母知道可能会一尸两命。 或许是得知今后生子无望,夫妻俩一改常态,对小叶的疼爱在逐年增加。 小叶很善良,从没怨过父母。看到他们日渐消受和苍老的模样,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多赚钱,好好孝顺赡养二老。 她自以为是地认为,唐黛也是一个和她有着相似经历的人。 人会不受控地去亲近与之有相同经历和遭遇的人。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就像是候鸟会成群地飞向一个地方。 小叶的笑容感染着唐黛。 大概也就是真的想我了。“早上刚出院的。”唐黛伸手抚摸了一下小叶的头发。像蚕丝般细腻柔软。 唐黛看着她,齐肩向内微卷的中长发,把她娇俏的圆脸塑造得更加玲珑可人。要不是她的年纪已有二十六七,介绍给唐潮认识,兴许能成就一段美满的佳话。 “啊?”小叶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才出院,就来公司了。也太拼了吧。” 唐黛付之一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往徐世曦的办公室走去。 小叶在她走出去几步后,追上去,“唐经理,要保重身体啊。”她快步追上,“要去找徐经理吗?” 唐黛停下来,“他在不在办公室?” “他不在。”小叶说:“他早上来了一趟公司就直接开车去榕城了。” “出了什么事?”唐黛急切地问。 “他没跟我说。”小叶转了转眼珠,“好像和欢乐城的项目有关。” 唐黛沉吟了一会儿,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小叶,把这一个月的关于欢乐城项目的进度资料整理一份给我。”她停下来说:“我要仔细看一下。” “好的。” 小叶现在同时担任徐世曦和唐黛两个人的助理。不过,对她来说,并不会觉得负累,工作的内容和数量还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在打印文件上面,多打印一份,每天早上的咖啡,多泡一杯,多走一个办公室的距离,多接一个领导的电话。仅此而已。 唐黛目前只是唐氏集团派驻在迅元的项目合作人,故而迅元公司的很多机密的文件资料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拿到她手里的文件,部是公司高层仔细过目,规避风险后才送到她手里。 “哟——”万鑫恒不请自来,“唐经理出院了,恭喜恭喜呀。这一住院,公司就少了很多生气。” 唐黛白了他一眼,“万经理进来都不敲门的吗?看不出来万经理真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她继续低头张罗手头上的工作,“我要忙了,如果没有贵干,就请回吧。” “才刚出院,就这么拼,不怕再进去呀。”万鑫恒被唐黛和徐世曦排挤地魔症了,说话失去了原有的水准。把本该藏在心里的话,一字不落地吐了出来。 迅元公司的人事调整迟迟没有颁布,万鑫恒基本是处于半退休。一个挂名的部门经理,甚至比不过一个菜鸟员工。 其实,公司高层并不想轻易辞退他,主要是因为他手上掌握了很多的客户资料。有供应商,有开发商,有购房的意向客户。 万鑫恒在担任策划部经理的同时,也挂名销售部经理。为公司的一线销售部门,创下过惊人的战绩。 若是他走了,损失最大的还是公司。何况,他和徐世曦两个人互相制衡,公司才能长期稳定地发展。 “说话小心一点。”乔思明像幽灵一样站在后面。 “原来是乔大公子。”万鑫恒识趣地说:“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说完,哼了一声,推门出去了。 ------------ 第九十一章——无计可施 可惜眼神不能用作杀人的利器。若是可以,恐怕万鑫恒在乔思明的杀气逼人的目光下,早就遍体鳞伤了。 乔思明目送他离开。仿佛是一堆不堪入目的垃圾,看得人浑身作呕。 唐黛拨通了徐世曦的电话,质问他为什么独自前往榕城,把她扔在云城。 徐世曦正在和那边的项目负责人商洽,匆匆忙忙地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不是刚出院回家吗?”乔思明把晃动的玻璃门按停,捏了捏被空调吹热的金属把手,“怎么不好好休息?晚两天来公司也没关系的。” 一个女人不用如此拼命。我也舍不得拼命。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可以来替承受。花朵应该在温室中得到安的呵护和保护。裸露在室外的花,没有一朵能经受风吹雨打的折磨,才盛放,就凋零。失去红花的绿叶,还有衬托的价值吗? “觉得我能安心待在家里吗?”唐黛的手放在塑料键盘上。电脑屏幕上的光标在一秒一下匀速地闪动。 工作似乎成为了时下年轻人的生命。不认真工作,就是放纵生命;放弃工作,就是放弃生命。它是一种对人生的寄托,是希冀,是盼望。其实能有一件让自身为之努力的事,投入身心的激情,虽苦犹甜。 “这个项目就别管了。”乔思明走过来说:“半个月前,建筑团队在施工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阻力。公司才又紧急研讨。” “怎么都没有人告诉我?”唐黛撑着桌子站起来,摊摊手说。 “那时还在住院,伤都没养好,怎么有精力来处理公司的事务?”乔思明心疼地,柔声地说。言语之间尽是关系和怜惜。 唐黛听完乔思明地话,扶着椅背坐下。确实,一个月的伤痛,就连起床都变成了一件十分费力的事。腹部受到挤压,钻心刺骨的痛。听说女人分娩的疼痛能达到十二级,那么她的受到的痛楚,总也有十级左右吧。 早上医生来拆线的时候,唐黛还能感受到伤口在腹部萦绕的,欲走还留的疼。看着白皙细嫩的皮肤上,一条条像是蜈蚣的印痕,浑身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医生说,疤痕会慢慢消失,但是要完消失,恐怕有些困难。 唐黛隔着纤薄的羊绒衫,还能清楚地摸到凹凸不平的条状物。 后悔吗?她在那些由无数个黑色堆积起来的晚上,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后悔吗?过去的八年,几千个日夜,给了她几千次的回想。 可是,后悔有用吗?能干如唐黛这样的女强人,也会指天叩问.s “那么,我现在痊愈了,总该可以处理了吧?”唐黛很平和,异常的平和。感觉像是接受了安排。她拿起桌子旁的咖啡杯,闻了闻,提振了一下精神。伤病是康复了,沉睡了一个月的精神却萎靡了。室内笼罩的白色,和室外的萧条相得益彰。但是,在空调房里感觉不到寒冷,像是一个奇怪的,充满温暖的冬天。 “我说就别管了。”乔思明一再坚持。 唐黛斜眼看着他,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搭配一双棕色的尖头皮鞋,西服的口袋巾中放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绿底白点的方巾,和里面穿着的一件鸡心领的墨绿色毛衣相呼应。他今天出门的时候忘记做头发了,偏中分的刘海快变成一块厚重的门帘,直接遮住了他深邃的双眸。 眨眼的时候,睫毛牵动着刘海。 “让我别管了,那我只有回上海了。” 唐黛被派到云城的唯一目的,就是和迅元合作开发榕城的欢乐城项目。如今时间过去几个月了,板上钉钉的案子居然在关键时刻出了纰漏。恐怕她此刻回去,得不到董事会一丝一毫的夸赞,尽是责备和嘲讽。当初自告奋勇地接受这个案子,有一半的原因是想证明。毕竟,海外留学四年,若能一举得名,必然可以在公司站稳脚跟。董事会的元老虽颇有微词,但董事长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在他的力保下,她几乎不受阻挡地接手重大的业务。 唐经国在几次的来电中,反复提及项目的重要性。他把女儿当成儿子来培养。因为他对唐潮已经近乎放弃。不管他私自决定上体校,还是今后从事何种行当,都懒得去过问了。 唐黛在痛苦边缘呻吟的时候,多么希望父亲能给予一星半点的关怀。但是,他太吝啬了,吝啬到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当时她躺在床上,麻药退去的剧痛,改变了发声方式。任何一个拥有正常听力的人,都能分辨出当中的不对劲,偏偏他不能。 她扯着嘴,酸气集中往鼻尖翻涌,泪水模糊了眼睛。 乔思明大步跨到唐黛面前,弯下身,撑着桌子,“为什么要回去上海!”好不容易有了再见面的机会,才短短几个月,又要分别。 对于十岁以前的孩童来说,几个月就像是几年那般漫长,可对于已过三十的人来说,几个月,不过是指缝间的事。 唐黛的离别来的悄无声息,几乎是夏天空中响过的一道闷雷,还沉浸在震惊中,她便消失在云峰深处。 吹来的风,吹散了层峦叠嶂的云堆,却找寻不到她留下的痕迹。 乔思明在唐黛走后的当天,奔去唐家找过她。唐经国告诉他,她在半个小时前坐飞机去了国外,没个三年,五年,是不会回国。她的人生在出生前就已经被制定好了的,是刻进骨骼的刀痕,是融进血液的养液,除非是死,否则是她今生逃脱不了的宿命。 现在,过去重演。在相同的伤口上,沿着愈合的伤痕,用一把锋利的尖刀,奋力刺进去,然后,生生地划开。 伤痕不见了,伤口重现了。 乔思明哀怨地说,“可以不回去吗?”他从来是在收受别人的爱情,养成的一个自傲自负的性格。为了唐黛,他一反常态。到底是悲哀,还是可怜。 “那就和我一起去榕城。”唐黛听着乔思明请求的语气,希望燃上心头,现在,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里,机不可失。“在项目确实落成之前,我就可以继续留在云城。” 唐黛的眼底略过一丝阴郁,关于这个重点项目,公司高层已经失去信心,表现得不耐烦了。就在今天早上,唐经国夺命来电。质问她项目的进度为何迟迟没有开展。她代表的是唐氏集团,更加代表了他的脸面。成年人的面子大于一切,甚至比生命更加重要。 所以,原本想听从乔思明和唐潮的话,休息一天,养精蓄锐,不得不拖着初愈的单薄的身子,来迅元。 乔思明知道,唐黛提出的要求是她另类的一种妥协的方式,不能同意也得同意。不然,拿刀架在她脖子,也是徒劳枉然。 “好!”乔思明万般不情愿,“我陪去。”他看了看时间说:“只是,今天不早了,明天去吧。” “今天到明天,会有多少难以预知,难以控制的事情发生。”唐黛突然站起来,“如果不愿意去,我自己去!” “好。就今天去。”乔思明安抚她躁乱的情绪,“那总得和上层说一声。” “这不用管了,我已经说好了。”唐黛拿起椅背上的大衣。 看来她一早就做出了决定,他同不同意,根本左右不了她。 乔思明在唐黛走出去几步路后,才跟了上去。像是一个被线牵引的木偶,无论那根线有多长,等拉倒极限,他就不能以自由意志为转移了,只能被人牵着走。 ------------ 第九十二章——不似当年 很快到了榕城。 时间在指缝间流走的速度远远超过人的想像。 唐黛由于早前车祸的隐忧还扎根在神经元,开车的时候明显不自然。握方向盘的手,力道之大,仿佛可以把硬质塑料摁碎。 乔思明见状,提议由他来开车,这辆公司的工作车,他已经开了不下百次。 车子靠路边停车。 唐黛打开车门下车,迎面而来的一阵迅猛的狂风,把她的一头长发整个吹起。同时吹乱的,还有乔思明地头发,像是被风拂过的草原,齐齐地倒向一边,又从另一边倒向这边。 风中凌乱的他们,别有一番韵味。 绕过前方的一个地铁站,直行几百米,便到了迅元驻榕城的办事处。 门口的保安见过唐黛几次,没等她走进,就提高嗓门殷勤地打了个招呼。 唐黛似笑非笑,兀自走向里面。 乔思明紧紧跟在身后,像她的保镖,一个不像保镖的保镖。 暖气开得很低,气温和室外相差无几。 有一些穿着海蓝色的夹克的工作人员,在各个办公司门口进进出出。 电梯达到十层,徐世曦正好等在电梯门口。 三人六目相对。 “们怎么来了?”徐世曦上眼皮跃起。 “我们怎么就不能来了?”唐黛看着他眼睛里的倒影。 “不是——”徐世曦失笑,跨进电梯里,按下一楼的按钮,“不是还要过几天才出院吗?” 他几天前去探病的时候,问过她的主任医师。其实当时医生也没有给出标准明确的时间,只说了大约十天可以出院。考虑到曾经那段尴尬的过去和如今彼此特殊的身份,他减少了去医院的次数。再者,公司繁杂的事项,他调不出大量的时间。每次去,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说一句话,停顿几分钟,很快便过去了。 “如果,我说我想了,能接受这个理由吗?”唐黛的余光紧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再等他的是一个回答。 徐世曦嘴巴抽搐了一下,眼睛死死地盯着电梯门中间的那条笔直的缝隙,连余光都不敢往唐黛所在的方向瞥一眼。 唐黛冷然一笑。他的冷漠,击碎了她的最后一块处于安地带的挡板,接来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乔思明站在他们的后面,透明度在一点一点地递增,最后,只剩下一圈若有若无的轮廓,在一个无风的封闭环境里,轻飘飘地坚定有力的站立着。 “是啊,我也想知道。”乔思明毫无预兆地突然插话,“世曦,能接受这个理由吗?” 乔思明的重申让徐世曦不得不正面应对唐黛提出的问题。被迫回答的感觉像是一把逼近心脏的尖刀,相隔不到一毫米的距离,随时会划破心室壁。 唐黛看向乔思明,他的这一句话给了她复苏的希望。然后,视线重新返回到徐世曦的脸上,他接下来的每一处动作表情,都是至关重要的节点。 “到了,我们走吧。” 电梯门在关键时刻豁然打开,徐世曦如获解救,夺门而出。 “我们走吧。”乔思明淡淡地说。 唐黛像是一部受到网速影响,播放不流畅的电影,播几秒,卡几分。 欢乐城位于榕城市中心的偏南处,相对于中心区域日渐饱和的用地,南部有大量闲置的土地。自从和云城互通了跨市地铁,榕城的经济水平在短短半年内,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却难为了普通工薪阶层的购房者,好不容易攒齐的首付,不够一个零头。 有时候,不等不承认,建设和发展的基层,是由无数的白骨堆累起来。站在死人的坟墓上引吭高歌,放声大笑,是不是泯灭人性的行为? “还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乔思明不依不饶。经过这段时间的种种,他变换了另一种策略。一根紧绷的绳子,两个体力到达极限的青年,寸步不让。此时,只要其中一个突然放松绳子,扰乱对方的步调,然后奋力一抽,胜利便倒向他这一边。 “希望我怎么回答?”徐世曦把问题丢回给乔思明。 “我问,倒问起我来了!”乔思明目露凶光。 徐世曦叹了一口长气,“思明,有些问题,已经不适合在放到明面上来讲了。我是什么想法,应该比谁都清楚。”一直以来,发生的大事小事,都有参与,今天究竟不知为何,一定要刨根问底,让大家难堪,下不来台。 ——我喜欢她! 徐世曦的耳边蓦然回响起八年前,乔思明声色俱厉的一句话。他喜欢她。不同于一般人的矜持,他的爱恨是毫不保留,毫不掩饰的。也就在那一刻,徐世曦才知道,那个不执着于男女感情的室友居然在内心埋藏着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种,它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不仅烧光了自己,还烧伤了身边的所有人。 他和他共同趟过一条名为“错爱”的河流,在几次扑腾挣扎后,没过头顶,最后,居然奇迹般地浮出水面。 “说实话,我真的不太清楚的想法。”乔思明忆起当年,结合今下,“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好,我告诉。”徐世曦看了看走在身后的唐黛,拽着乔思明往前跨了两大步,“我和唐黛,今生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他喟然一叹,“我和她,有太多阻碍,这些阻碍是当时的我所不能承受的。所以我放弃了。” “懦夫,没种!” 徐世曦冷冷一笑,算是懦夫吧。可是,这是勇敢直面现实的勇气。不是所有的事硬着头皮撑到底,才是正确的做法。 “如果我现在告诉,我打算正式追求唐黛,会不会阻挠,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乔思明索性一吐为快。 “好好对她。”徐世曦静静地说。像是别人的故事,他只负责做一个安静守秩序的听众即可。不需要发表任何意见和观点。 他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过去的一切然放下了。 唐黛独自走在他们后面,懒得理会他们讲话的内容。 这样的画面,仿佛依稀有过相似的镜头。 那一年,他们三个参加了学校举办的建筑设计大赛,徐世曦技压群雄,得到第一名的宝座,唐黛拿了第三名。乔思明虽成了陪跑,心里依然喜滋滋。 走在深秋铺满落叶的大道上,三个背影和在空中乱舞的叶子构成一幅工笔画,巧密而精细。 彼时的初冬时节,更添了几分萧瑟。 “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乔思明保证。 或许他的保证来得太迟。如果发生在八年前,可能是所有人的命运都将改写。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乔思明回过头来看到唐黛蔫蔫地走在后面,无精打采。 “我很好。”唐黛始终高高地仰起头,“赶快走吧,不要浪费时间了。” 乔思明看到这样的唐黛,一时反应不过来,在她走出去很远后,才回过神来,跟上去。 “欢乐城项目到底是什么问题?”唐黛抬高声音,“我想我有权知道当中出现的问题。迅元和唐氏是合作关系,不是雇佣关系。” 徐世曦有些发懵,唐黛很少会冲着他说重话。八年前如此,八年后依然如此。 “是设计图在实施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问题。” “展开说明。” “当时在测量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偏差,导致外部的一栋住宅楼过于靠近马路。缺少了缓冲区。” “怎么会出现如此低级的错误!”唐黛侧着头,瞪着他,头发坠到一边。“不是学过建筑吗?” 徐世曦无话可说。当时听说亦舒被困警局,魂飞天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清醒部灰飞烟灭。图纸未做进一步的审查,便草草开工。 “那现在预备怎么办?” “只能把楼的位置往后挪,幸好中央主体预留的空地足够大,稍微缩小一部分应该没问题。”徐世曦凭借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做出预判。 “确定?”唐黛表示怀疑。 “具体的解决方案要和施工队和工程部再仔细商量。” 唐黛滚动了一下喉结,使劲吞咽了一口口水。问题远比她设想的要复杂的多。 ------------ 第九十三章——打算未来 从六月份到十一月份,快半年过去了。盛夏转向隆冬,一派寒冷时节。 颜露和陆旭杲每天都被堆积如山的货物忙得晕头转向。前不久,终于招募到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分摊了一部分搬货,卸货的劳力活。 临近双十一,不仅是网上各大网站互相较量,互相角逐,互相厮杀的盛事。更蔓延到了线下,云北的工业集中区,每天接到的订单多如牛毛,甚至请了一批临时工来应急。 风掣物流本已是国排名前几的知名物流。自从陆旭杲承包了云北区域之后,继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任何想要迅速站稳脚跟的新办物流,无非是靠服务,价格,售后,时效等各种看得见,体会得到的因素博取好感。陆旭杲深谙此理,早期通过降低运输价格,且量多可以打折,包年免除一个月的运输费等各项优惠措施,拉拢了一批中小企业的加入。经过半年的演化和努力,具备了一定的规模。 前不久,陆旭阳来了通电话,询问陆旭杲经营物流门店的境况。起初,还以为是他好面子,夸大其词。谁知,一番话下来,听他讲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不得不相信,他昔日那个挂着两条鼻涕的小表弟,终于长大,而且走在了他的前头。 不过,陆旭阳倒是想得开,一点不嫉妒表弟的成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宿命。他很清楚这一点。现在的他,生活虽然有些清贫,妻子怀了双胞胎,将来一家四口,靠他一个人养活。做了十几年的发货员,一时适应不了其它的工作。之前,去了一家计算机公司,给人家编码,不到三天,就被辞退了。去做服务员,一个年近四旬的男人,人事专员看到他,无不摇头拒绝。最后,只得在一家大型商场的地下停车场,做了一名管理员,收取停车费,月薪四千,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两班倒。 其实,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侧身看着窗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去思考,若是当时走上自主创业那一步,会不会就是如今的陆旭杲。一切都只是想像罢了,生来谨慎胆小的他,宁愿替别人打一辈子的工,也不会自己摆场面。 颜露拿着扫描仪,把进出的货物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扫描一遍,并在电脑上确认。她穿着一件羊羔绒的牛仔夹克,下身是一条束口的运动裤,方便下蹲搬运。头发几个月顾不上去一趟理发店,索性用皮筋扎成了一个鬏。 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又对着瓶内使劲吹了一口气,让喷出的热气冲向她干燥的面颊,借以湿润干裂的皮肤。 曾经的她,无论春夏秋冬,每天都会敷上一张面膜。到了冬天,更是增加到了两张。她会在网上搞促销的时候,囤积几百张面膜,足够一年的份量。她常说,女人的脸蛋就是她赖以生存的武器。现在,她的武器恐怕是她的事业和爱情。不同的时间段,拥有不同的价值观。 以前的观点,现在细想起来,她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是,或许那是大多数人必须走过的一段路。 当新招聘的员工,冲着她喊老板娘的时候,她会忍不住窃喜。 当陆旭杲把收回来的款项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会愣住半天,难以回神。 当看到,风掣物流日渐走上正轨,她会热泪盈眶。 有些事,注定需要放手一搏。可能会失败,但也可能会成功。 几乎每天忙到晚上十点。估计会越来越忙,越来越晚。颜露想去找亦舒聊聊天,也成了一件难如登天的事。上次在知书茶餐厅撞破亦辉放弃上大学,私自打工的场景,成了最近一次的聚会。 她们两个从以前说不完的知心话,到如今听着电话那头隐隐约约的电流声,风声,呼吸声,就是说不出话来。 两个长期不处于不同生活环境的人,即使关系再亲密,能说的话题都会显得局限。当把仅有的内容讲完后,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成了他们的第三者,然后,只能道一句晚安。 “打算是什么娶我?” 吃过晚饭连同夜宵的晚餐后,颜露从床上坐起来,冲陆旭杲问道。 这个问题,萦绕在她的脑中,长达数月之久。尤其是当她打破原则,在结婚前就和他同床共枕之后,问题的严重性提高了数个层面。 陆旭杲在一秒钟前昏然睡去。长期的劳累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饱受失眠的困扰。他惊醒过来,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瞪大如铜铃。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几乎是时时刻刻在想着。眼下,风掣物流刚刚进入正轨,有许多的杂事需要一一解决。谈婚论嫁,似乎时机不对。毕竟,结婚不只是一纸证书。他需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给她一段难忘的记忆。 颜露不在乎这些,她甚至不在乎一纸证书。 真的不在乎吗?她到底是在乎的。所以,她顾不上一个女人该有的娇羞和矜持,主动提出要结婚的决定。 陆旭杲坐起来,靠在床背山上,经过一番冷静地分析和设想向,他决定,等到明年春天,再考虑结婚的事项。 他早已离不开颜露了,就像颜露离不开他是一样的。 颜爸得知女儿即将结婚的消息,瞒着颜妈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老人家为了节省几十块的打车钱,从蓝海城小区转了三四辆公交车,来到云北。 颜露失踪后的那段日子,他和陆旭杲一直合力在寻找她的下落。翁婿俩经过近一个月的相处和了解,彼此认可,甚至是惺惺相惜。看到他为颜露表现出来的痴情和倾心,由衷感动。作为父亲,她不奢求女儿一定嫁一个有钱人,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是她想要的人生,只要是正确的走向,他不会有理由去阻止。 颜爸在参观了一圈后,老泪纵横。当然,他不会让别人看到他流下的眼泪。作为一个长辈,他需要维持应有的骄傲。 午饭还是在仓库后面的食堂解决。距离此处最近的餐馆,即使开车也要二十分钟。何况,颜爸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早就头晕眼花,经不起折腾了。 他虽看到了女儿脸上的疲惫,但更在意的是她脸上的满足和喜悦。在他看来,女儿是长大了。 陆旭杲,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颜露趁着颜爸不注意,掐了一把陆旭杲。怪他按不住性子,把结婚的事,提早告诉了颜爸。万一颜妈出来阻挠,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回去的时候,颜爸执意不让陆旭杲送他。仓库积的满满的货物,一来一回,最起码要耽误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不忍未来女婿太辛苦,他说反正有老年卡,乘车只要半价,绕点远路,还能看看风景。 最后,拗不过老人家的坚持,颜露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丢给司机一百元钱,硬是把他塞上了车。 颜露倚在陆旭杲的肩上,看着扬尘而去的车子,眼泪迷蒙了她的双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陆旭杲紧紧握住她略显粗糙的手,那一刻,他像是拥有了世界。 颜爸坐在出租车上,中年司机可劲地夸他的女儿女婿。开始他还应上几句,讲到后面,他也懒得去搭理了。 到家的时候,发现客厅空无一人,厨房,卧室,厕所,阳台都找不见颜妈的身影。他正欲下楼去小区寻找,打开门,和她撞了个满怀。问她去了哪里,她只道是去附近的菜场买了晚上要吃的菜。 颜爸看了看客厅墙上的时钟,不过两点。她通常要等到四点才会去菜市场,今天一反常态,耐人寻味。 更奇怪的是,出门前,再三逼问颜爸去哪里。回来后,竟只字不提。 ------------ 第九十四章——无济于事 踩着过去的足迹,走向今后的人生,会不会是一种重复的浪费。 徐世曦,唐黛和乔思明三个人就像是回到了八年前,往事一幕幕重演。每走一步,记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的一只脚悬浮在半空中,怎么也放不下来。他知道,落地的刹那,就是在现实中迷失自我,在过去中沉沦。 他必须要摆脱这种现状。 达到欢乐城的施工场地。西南方向的住宅区已经初具规模,几幢大楼拔地而起。中央的大型购物商城仍在实施阶段。而东南方向的住宅区由于图纸计算偏差,导致大楼整体向马路方向偏移。 徐世曦在临时搭建的铁板房里站到负责人吴师傅。他建议是按照目前的方案继续实施下去,毕竟打好的地基和盖起的两层楼投入的资金亦是不菲。倘若拆除,损失的几百万,由谁承担?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身,将东南方的一处住宅区整体后移,需要缩减中央主体的商城区域,或是减少广场的面积。当时购房者和投资者注入资金的时候,是看过设计图纸,并得到再三的保证和承诺。如今,现实和理想差距甚大,万一投资者集体要求退款,那么欢乐城项目就将陷入停摆的局面。甚至,成为烂尾工程。 唐黛提议找当初设计图纸的公司,必须要求对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和说法。至少,对方能够承担一部分的费用,迅元和唐氏的损失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减轻。 徐世曦对唐黛提出的建议,游移不定。图纸的规划工作,他当时程参与,最后的把关,他权掌握。眼下出现的纰漏,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恐怕,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积蓄,部付之一炬。 迅元的上层领导,对于具体的,涉及到专业性知识方面的内容,只懂皮毛。他们只会在两项方案中,挑选最优,最佳的采用。 一个优秀的公司领导,可能不需要熟懂该方面的专业知识,但他必须要有选贤举能,任人唯贤的眼光。当初,徐世曦应聘迅元的时候,透过他的简历,通过他的谈吐,一眼便看中了他的能力和才华。 “为什么不找设计公司交涉?”唐黛把徐世曦拉倒一边,质问他。 徐世曦看着雾化的玻璃窗外,模糊的一片灰色的建筑,一种无形的灰暗传到了他的身上,郁闷到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成了负累。 他不是没找过设计方。只不过,他们在如此重大的失误面前,表现不出作为大公司应有的责任和担当。言语上闪烁其词,互相推诿。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处理的方法,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徐世曦一本正经地说。这一句话,他说得抑不住脸红,双耳的耳垂发烫到随时会掉下来。 “不追究责任,负责吗!”乔思明推开两个人靠拢的肩膀,插进他们之间,“是不是以为很有钱?” 唐黛点了下头,扭曲的表情和纠缠在一起的双眉得到适当的舒展。他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她言犹未尽的内容传输到了他的思想中。 她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白光,有种难以言明的感觉在内在最中心的位置扩散开来。 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 但是,她很快驱散了这种陌生的想像,对于外来入侵的陌生物种,在了解它的危险性之前,宁可提前消灭于无形,也不能给他繁衍生息的机会。 “都冷静一点吧——”徐世曦有气无力。 空气凝结成固体,他顶着上方持续下坠的力道,双膝慢慢弯曲。只是,在彻底被压垮之前,还能坚持多久? 徐世曦拿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拉开门,离开这间逼仄的铁板房。脚下的铁板路,在皮鞋的踩踏下,激荡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暂时掩盖了纷乱的思想。 沿着欢乐城走一圈,用平常散步时的速度,需要花费半个小时的时间。若是带着满腹的愁思,一步一停留,怕是要花上一个小时,也未可知。他就这样走在夜色四合的大楼中间。像是被丢弃在深山的弃婴,头顶只看得见一方不规则的天空,却是黑色的天空。 早两个小时前,挖掘机,打桩机,砌墙,活水泥的声音汇成一场大合奏。周围小区的居民苦不堪言。夜晚,消失了声音,消失了人影,像是一座废弃的坟山,没有安装门窗的开口成了坟墓。 这么多年来,徐世曦从未像现在这样迷茫和彷徨,难题成了一颗千缠百结的毛线球,理不清,且越理越乱,越理越杂。 徐世曦在一处石墩上坐下来,吹了吹覆盖在上面的灰色粉尘。奇怪,为什么看不见在空中乱舞的样子? 他强撑着裂痕斑斑的柱子,绝不能在此刻裂成一堆乱石。 他和亦舒的性格实在太过相像,倔强地做着无谓的自我坚持。 至于坚持的意义,身为当事人,也难以讲明白。 而说到亦舒,步入十一月之后,凯盛的订单量达到顶峰,迎来一年中最旺盛的时节。单凭十一月一个月的营业额就足够匹敌一个季度的总和了。 早在十月底,刘寒璋就在微信群里告知了苏亦舒和郭雅眉,十一月一号到十二号,需要在纺织城下班后,到公司报道,提前备战即将到来的双十一大促。 客服部的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受不了昼夜两班颠倒的工作作息。又对双十一的网络大战充满恐惧。双重压力之下,打起了退堂鼓。 这些人,结伴来,结伴走。年轻的心智和灵魂总是被义气和冲动所左右。 刘寒璋还冲着人事部的人好一通发火。招聘中需要规避的其中一点就是,避免招收两个以上相互认识的人,尤其还分到了同一部门。 刘寒璋放下身段,好说歹说地挽留,至少等到双十一之后再走,也算有始有终了。却留不住她们的去意已决。扣押的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能成为辞职的阻力。 人事部在各大求职网站广发招聘信息,每天收到的简历浩如烟海,符合条件者寥若晨星。淡季时,可以有时间学习,旺季时,老员工各个自顾不暇,根本无暇顾及新员工的掌握情况。反而,有添乱的风险。 无计可施之下,苏亦舒和郭雅眉成了凯盛客服部的救星。以她俩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和资历,足以应付一切在双十一中遇到的难关。 刘寒璋还私下里找亦舒,打算让她把颜露找回来。尽管,在她眼里,她只是一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绝不插手旁人的需要。但是,业务能力和质量是过关的。相比多数做事敷衍的客服来说,她算是认真员工的代表了。 亦舒对于刘寒璋提出的建议,显得尤为平静。企业当中,有利用价值时尽情利用,价值殆尽时,无情踹开,待到再度有价值时,又故作谦卑拉拢人心,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 她只道是颜露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开始了新的生活目标。过去的,已如云烟柳絮,无迹可寻。 刘寒璋不明白亦舒的意思,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颜露不会再回来凯盛了。 晚上,亦舒和颜露通话时,讲起此事。一直到电话挂断,亦舒的耳边还回荡着她的经久不息的得意的笑声。 也是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是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评价的。可能曾经表现得多么云淡风轻,内心暗藏的波涛,就有多么汹涌。 ------------ 第九十五章——备战前夕 下午六点以后的凯盛,人去楼空。只剩下二楼客服部的四扇窗户中映射出暖黄色的灯光,斜斜地照在楼下一处枯黄的草坪上面,和植物本身的颜色融为一体。 亦舒坐在那个她坐了五年的位子上。电脑,键盘,所有的办公用具一如往昔。只是屏幕上的壁纸从原来的山水画换成了一个时下颇受欢迎的男明星的写真照。估计是之前刚离职的小女生擅自更换的。亦舒重新上网搜索了一张素雅的蓝天大海的图片,用作壁纸。 她环视了一下办公区的四周,染上水笔墨迹的窗帘始终不曾更换。桌上的几盆仙人掌褪去了浓绿的色泽,转而进入枯黄的老绿色。大致的布局和半年前所差无几。其实它们一直在不经意地改变着,只不过,这些改变无缘参加,被时光抛弃了许久之后得到获释,恍如隔世。是一种陌生的熟悉感,还是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身边认识的员工已然不多,坚持在岗位上的人,亦舒挨个数了一下,分别是杨文丹,曾诗婷,缪彩珍,韩蓉四个人。有一个是去纺织城前两天的时候刚招进来的短发小女生,算不上是认识,故此排除在外。 夜晚的时间总是比白天过得缓慢。亦舒把视线转移到液晶电脑的右下角看了看时间,二十二点零三分。 刚刚解决了一单难缠的生意。亦舒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成了软体动物一般,瘫坐在靠椅上。 不得不说,现在的人的戾气,无处不在,时时发散。 亦舒拿起鼠标,转动滚轮,重新翻看了和那位难缠的年轻客户的聊天记录。 ——不给我便宜,我就不买了。 ——才便宜几块钱,我又不是要饭的。 ——有没有送窗帘杆的?我看网页上是有带窗帘杆的? ——尺寸方面不能有误差,一毫米也不行。不能有色差。 ——明天能不能发货?我急着要用! 亦舒被迫找回搁置已久的说词。重回峥嵘岁月的感受,并不是热血澎湃的激情。它们一旦过去,在回忆中偶尔活跃就好,不适合穿越时空把现实的水搅浑。 杯子里的水不再热气奔腾,亦舒抿了一口,凉意穿透身。 十点以后,咨询下单的客户,像是对流雨过后的锋面雨。断断续续,却难成气候。 办公区里充斥着香肠,面包,辣条等食物混合的味道。亦舒摸了摸凹陷的肚子,才想起,晚饭也顾不上吃。从纺织城赶到凯盛,匆忙地在小吃街的包子铺买了两个素菜包。 便当盒里有中午吃剩的饭菜,眼下的季节,不会有馊掉的风险。亦舒把手放在盖子上,感受着冷冰冰的温度。片刻须臾,她终是甩了甩眼皮,不至于到吃剩菜剩饭的地步。 空下来后,闲话聊天的声音不绝于耳。 亦舒拿起水杯,起身离开座位。她喜欢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带给她一份喧嚣后的宁静。小时候会害怕鬼怪的出没,已经二十几岁的她,不会再被无知烦扰。 听听心跳的声音,听听风声,听听雨声。 茶水间只点了一盏照明灯,与之呼应的是热水器上一段时间会来回交替的红绿灯。热气像白色的烟雾,轻易地笼罩住青色和青涩的脸庞。 地铁末班是午夜十二点零五分。刘寒璋特批苏亦舒和郭雅眉提前一个小时下班。 从凯盛走到距离最近的地铁口,需要步行二十分钟。她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便道砖上,谁也不搭理谁。 树叶腐烂的味道在空气中传播开来。 郭雅眉加快了脚步,一下走到距离亦舒几十米远的地方。背影没入夜色中。 徐世曦去了榕城,家里空旷得孤独。这种孤独感,会随着空间的增大而增加。亦舒望向天边,繁星如许,唯独缺少了月亮的点缀。若是皓月当空,两地共赏一轮明月,总也能寄托几分相思和哀愁。 空下来后,有些想说的话,怎么也想不起了。或者是,就算想起来,也说不出口了。 徐世曦不会把在工作中遇到的难题,甚至是负面情绪带到亦舒面前。他永远是那个稳重,又责任心的成熟男人。 傍晚时分,亦舒从纺织城赶去凯盛的路上。她挤在人堆里,上车下车的情侣成群地分踞扶手和铁柱下,寻求不被突然的急刹车摔得四仰八叉的安所在。 亦舒凝视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想像。她伸手去掏裤袋里的手机,却被一个急刹车,导致重心不稳,跌入了旁边男人的怀抱中。 ——不要紧吧? 和徐世曦的声音如此相似。才清醒过来的思想,又一次陷进幻想的泥沼中。 下车后,她重整思绪,拨通了徐世曦的电话。 ——榕城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我想了。 ——可能还要再过几天。 我也很想。 两个彼此思念的人,谁都没有说出那一句想念的话。其实,用不着明言,所有的相思部溶解在思念的海洋里,化成漫天风雨,带到对方身边。 末班的地铁车厢,乘客寥寥无几,像是承包了整一节车厢,成了某个人的专列。 在凯盛,是一群人的独孤,回到家里,是一个人的孤独。 翻开手机通讯录,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是不是一种悲哀呢? 颜露有了她的生活,她和陆旭杲的生活。亦舒不便再介意他们之中。 亦辉的人生,是每天在茶餐厅甘之如饴地担任服务员的角色。他有程书广相陪,与其说是打工,倒不如说是在谈爱。 探索做人的意义,毫无意义。开心地活着或许才是人生的真谛。亦舒从电话里听着亦辉的讲述,他不再刻意掩饰,反倒增添了几分坦然。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亦舒曾冷静下来想过,该不该阻止?她记得徐世曦跟她说过,谁也不能干涉除自己以外的人的生活,因为连自己都无法确定认为的对的方式,在经过时间和实践的验证后,还能否保持住对的结果。 亦舒走出电梯,收起胡思乱想。 “怎么才回来?”门在即将合上的瞬间,被唐潮用脚挡在门与门框的夹角处。 “与无关。”亦舒用力踢开他霸占在门框上的脚,“让开,我要休息了。” “世曦和我姐去了榕城,我不放心一个人在家。” “不放心我?”亦舒难以置信,“我一个四肢健的人,不劳挂心了。” 她趁其不备,集中火力一脚踢出他搁在门框上的大脚。受到反作用力的伤害,脚趾钻心刺骨的痛,脸部肌肉痉挛扭曲。却仍表现出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 “对了,既然姐姐已经出院,那也该回去上学了。不要留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了。” “关系我?”唐潮喜出望外。 “我真不是关心。”亦舒拉长尾音解释,“我已经有关心不完的人了,再多一个,我怕是要英年早逝了。” 唐潮听不进亦舒的话,在自己架构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等一下。”唐潮把门撑住,“都不担心我姐和世曦两个人会发生点什么吗?” 一根刺眼尖细的银针从太阳穴由左至右笔直地穿出。眼角流下的液体是眼泪,还是血液? “他们如果会发生什么,八年前早就发生了。不会等到今天!”亦舒依旧把守着出口,“八年前,一个小学生——” “小学生怎么了!”没等亦舒说完,唐潮猛地一推,她的防守顷刻瓦解。 亦舒被门一顶,趔趄向后。她把头转向后面,瞪大着眼球,对于即将坠地的恐惧来不及做出应对措施。索性闭上双眼,等待最后的结局。 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温暖厚实的大手环住了她的柳腰。 她睁开眼睛注视他。 他同样注视着她。 “现在的我,可不是小学生了。”唐潮吐出的热气,扑到亦舒的脸上,一种男性特有的,像阳光一样的味道。 亦舒慌了心神,使出身的力气,挣开他的怀抱。谁知脚下不稳,再度趔趄着向后倒去。 “小心!”唐潮伸出他修长的手臂,拉住亦舒的手,然后运用巧力拽她回来。 原来距离一个人太近,是根本看不清他的面貌。亦舒此刻只看得见倒影在他眼眸中的自己的影子。 她忘记了呼吸,脸色涨得通红。她忘记了动作,肢体变得僵硬。但她知道,需要和他保持距离。 “都叫小心一点了。” 亦舒双手撑住唐潮的胸膛,把他推到门外。随后把门重重地关上。撞击声在浓黑幽长的过道上像是爬行植物般向前伸展开去。 ------------ 第九十六章——各自失眠 一扇门,把他们隔绝在了两个世界中。 唐潮站在门口,盯着那扇栗子色的木门,终是提不起沉重的右手去敲。 在海马体中存储着的画面,脱离大脑的掌控,重复播放出来。 原来唐黛出院了,亦舒有些意想不到。只是,她才出院,就奔赴榕城,莫非是这次的纰漏真的到了急于星火的地步。想来不会有错,世曦在电话里的语气,像是喉咙口堵上了一块石头,每说一个字,石头就会划着内壁,坠进胃里。说话都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 亦舒太累了,连洗澡的力气也被这些天凯盛和实体店两头奔忙的工作蚕食殆尽了。她倒在床上,越累反而越难以入眠。手酸,腿酸,浑身的肌肉被洒上了冻干的柠檬粉,恨不得站起来抖个干净。可是,这张床像是一张苍蝇粘,黏上了,怎么也爬不起来。越挣扎,越不得动弹。 她放弃了。 总会睡着吧? 亦舒把失眠想得太简单了。这是一场瘟疫,是不治之症。但是,它不会危及人的生命,只会让人痛不欲生。 她曾有过失眠的经历,回想起来,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而今,似乎再度把她带回到那个年代。 她晃了晃脑袋,不敢顺着思路回想下去。回忆大多充满悲伤,此刻若是悲伤加上失眠,这样的痛苦和煎熬,正值黑夜,怕是会看不见黎明的曙光。 不过,连续的阴雨天气,也快忘记曙光的模样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在敲击着窗户,分明清晰。 世曦在工作中遇到的难题,她总是帮不上一点忙。哪怕是提出一个有建设性,有参考价值的意见。每一次,她说出认为对的主意,眼角眉梢处,看见他忍俊不禁的表情。一盆冷水泼灭了求生的小火苗。 隔行如隔山。若是有翻山越岭的勇气,会不会距离他跟近一些? 亦舒羡慕起唐黛的才华和能力来。作为一个大公司的策划人员,相较一个小公司的区区客服,高下立判,或者说,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后者连和前者比较的资格都没有。落败,是理所当然。 ——你都不担心我姐和世曦两个人会发生点什么吗? 唐潮的话给亦舒的失眠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她和他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谈论相信还是不相信,是对彼此人格的一种侮辱。所以,“不相信”这种看不见的有害物质,她早就通过某种药物,治疗彻底了。 对面那幢大楼的其中一个住户,最近每到午夜,都会准时把灯全部点亮。在一片漆黑中,醒目地,却是刺眼地存在着。 亦舒看着那盏灯,仿佛能看透灯光背后的故事。 就算看透,也是别人的故事。 看着灯光,难以入眠的,不只有亦舒。同样还有远在榕城的徐世曦。不同于一个躺着,另一个则是坐着。 那盏灯,似乎是他阻止昏睡的一样神奇的道具。 门被敲响了。 敲门的是唐黛,开门是乔思明。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乔思明看着穿戴整齐的唐黛,不像是经历过失眠的状态。 唐黛把门缝推开,径直地往里走去。 徐世曦坐在客厅一角的桌子前,面部被灯光反射成一片白光,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想和世曦单独聊聊。”唐黛背对着乔思明说。 单独聊聊?那么我又成为了那个多余的第三人。乔思明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把门合上出去了。这种突发状况,早在八年前,就习惯了。八年后,往事重演,倒多了几分坦然和沉稳。 他走到尽头的楼梯口,推开门,直接坐在水泥铺就的台阶上。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后,使劲抽了几口。 重获新生。 他看着香烟上那一抹红色的火点,燃烧着生命的代价。烟燃尽了,生命是否也到头了?可是,这是多么的讽刺,难道不是吸烟者自己提前结束了本该慢慢结束的生命吗? 这边是乔思明独自一人在惆怅着,另一边是徐世曦和唐黛在各自顽强地支撑着。 客厅的灯把套间内的布局照得无处遁形。 唐黛吐了吐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样的场景,多像八年前,他们为了参加比赛在社团室通宵达旦。窗外传来安静的蝉鸣,还有湖边的荷花借着风吹来的荷香。 现在的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社会,是灯红酒绿的世界。而他们,早已不满足于那个微不足道的建筑创意奖了。 徐世曦把笔记本电脑的盖子按下来,推开椅子走过去。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徐世曦掐了一下睛明穴,短暂地缓解了眼睛的酸涩和肿胀。 “我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会睡不着的。”唐黛面无血色地注视他,“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徐世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唐黛的性子有些要强,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岁月时代的变迁,她要强的个性一同增长,实在来不及应对和接受。 “那么,你想说什么?”徐世曦走到她面前,“有什么话,都一次性说完吧。”我知道,你心里憋了许多的话,每次见面,都只说一小部分。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前尘往事。 “我们还有可能吗?”唐黛开门见山。拐弯抹角了几个月,或者说是几年的时间,她其实没有多少青春来耗费了。唐经国这两年不停地给她安排相亲,有商界的业界翘楚,有官场的青年才俊。候选人的年纪从二十五岁排到四十一岁。对于相亲,她虽有一套屡试不爽的方法,让对方知难而退。可,在唐经国身上,起不到丝毫作用。来云城之前,他下达最后的通牒,不管此次欢乐城项目的结果如何,她都必须和早年私自跟一家从事服装设计制作公司的董事长的儿子订婚。 徐世曦半晌不语,这个话题被重复了无数次,每一次的回答都相差无几。她到底需要他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才会彻底觉醒。 “唐黛——”徐世曦无力地说,“这个问题在八年前,就已经有了答案,八年后,我也说过一样的答案。重复的考题,没有任何意义。” “好的,我们不谈这个。”唐黛话锋一转,“欢乐城的项目,你预备如何善后?” 徐世曦顿了顿,她的问题像是一场冰雹,接连不断地袭来,且个个极具杀伤力。“我可能只有照实跟公司汇报了。”他用舌头顶了顶口腔内壁,“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司方面马上会收到风声,我想瞒也瞒不了。” 唐黛站起来,“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帮你解决眼前的难题,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报答,何谈报答?“难道这个项目你们唐氏没有参股吗?如果你有办法,不光是帮我,不也是帮你们自己吗?”徐世曦不解。 “是帮你,不是帮我。”唐黛分得很清楚,唐氏的一切,不是她的全部,甚至不是她的丝毫,“或者,有唐氏的一部分,但不是我。”她再一次强调。 唐黛的话,什么时候也变得晦涩难懂起来了?徐世曦没空深究,他左手的大拇指顶着太阳穴,眼睛在困倦的睡意下,泛起杂乱的红血丝。 “如果你答应和我结婚,眼前的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唐黛的眼睛紧盯着徐世曦乌黑的双眸,不给他任何回避的机会。 徐世曦怔了怔,眸中布满了惊恐和诧异。几乎是一闪而过,他随即淡然地说:“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帮忙,我也不会怨恨你,但倘若你要我出卖自己,来获取你的帮助,那你也太看轻我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书桌,“你难道真的要一个虚伪的,见异思迁的我吗?” 唐黛的黑到发光的眼珠,顷刻间变成灰色,她咬了咬下嘴唇,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意思,她懂了。 彻底读懂了。 她曾问过徐世曦,如果没有苏亦舒的出现,她能否填满八年的空白。徐世曦给她的回答是,故事在八年前已然完结,虽然短暂,却已经书上了完整的结局。现在,不是填补而是狗尾续貂。 ------------ 第九十七章——各自为战 双十一如期而至。 苏亦舒和郭雅眉在前一天傍晚结束了纺织城的工作后,直接坐车到了凯盛公司。从十一号的零点到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客服部的一群人年轻的客服人员,靠着咖啡,风油精提神醒脑,跟困意作斗争,为她们自己,更加是为了公司,呕心沥血。 接单的聊天软件不允许挂起,无论有多少客户涌进来咨询,都必须做到一一回复。并且在线等待时常不准超过三分钟。若是实在来不及回复,至少也要发送“您好!”两个字。 毕竟客户对于一长串的系统自动回复的内容,甚是反感。他们不会体谅客服人员面对排山倒海的咨询量所承受的压力,只想着在第一时间得到满意的答复。 亦舒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避免两边的鬓发阻挡视线,以及打字时胡乱地晃动。 她看着聊天软件上不停闪动的红色光点,对方发送过来的内容从“1”持续增加到“20”,且这个数字还在刷新当中。进度条从最初的二十厘米,延长到五十厘米,同样的,这个数字也在延伸之中。 每年最期待,最渴切的是这一天,最害怕,最恐惧的也是这一天。坚持奋斗一天的业绩,几乎可以匹敌一整月的销售额。可是,它却能把人一整年的力气消耗殆尽。 很多提前打退堂鼓的年轻小姑娘,基本是被双十一带来的恐怖感吓退。有些胆子稍大一点,愿意冒险一试的,在经历过一次日月无光的战斗后,纷纷败下阵来。 但是,只要挺过三次,熬过三次,一切的隐忧都将不复存在。苏亦舒,便是幸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其实,不管是多么艰难的事,一旦成为习惯,厌恶感和难度系数会成倍降低。 相比在座的手忙脚乱,苏亦舒和郭雅眉倒显得冷静泰然。颇有大厦将倾,我自不动如山的风范。 亦舒先把所有进来咨询的客户统一快速地浏览一遍,凭借多年来的直觉判断意向用户和单纯询问的客户。筛选过后,有针对性地逐一回复。一般集中涌进的流量,能转化成真正有用的转换率的不到五分之一。 做任何工作,对外宣称是服务至上,对内则是金钱第一。所有伟大的说词,终抵不过看到工资进账时得到的快意和满足。 这一点,刘寒璋不止一次地站在客服部办公区的地面上掷地有声地宣讲。 年轻的思想容易被较之成熟的思想所左右,美其名曰是学习与成长,实则是麻痹和洗脑。 刘寒璋拎着满满两大袋零食,用肩膀顶开玻璃门,进来后,把它们提起来,摔在窗户下方的一张长桌上。 “肚子饿了,可以来拿。”刘寒璋的气息还在稳定中,“不要饿着肚子干活,累到了,痛苦的是自己。” 这份劳累和疲惫分明是公司强加给员工的,却在这里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关心之言。但凡是有独立思想和人格的个体,都能分清其中的真情和假意。 大家的视觉关注对象是电脑屏幕,听觉的关注对象是音响响起的提示音,触觉服务的对象是键盘上的几十个按键。实在没有力气去发挥嗅觉和语言系统的功能了。 刘寒璋赖在客服部不肯走,打算发表她准备了一天的演讲稿 “都打起精神来,所有的努力都将在今天得到应有的回报!” “辛苦一天,幸福一整年!” …… 刘寒璋讲的话实在像是一场盛大的传销大会,避重就轻,把一分好处用放大镜放大十倍来形容。 “你干什么?”刘寒璋指着一个站起来离开座位的客服吼道,“不要随便离开座位!私人的电话和短信稍后再回。你知不知道,你这边随便耽误几秒钟,就会流失十几个,甚至是几十个客户!” 那个扎着辫子的女生委屈巴巴地说:“我只是想去上一个厕所,难道也不可以吗?” 刘寒璋愣了愣,挥了挥手说:“赶快去,赶快去!都让你们少喝水了,就是不听。” 她几乎是魔症了,恨不得全体客服人员穿上纸尿裤,省去上厕所浪费的时间。 火山喷发的岩浆,像一群火蛇,窜向四面八方。在一处水塘边,咝咝地向上冒着白气,然后,凝结成千疮百孔的固体, 刘寒璋走到苏亦舒和郭雅眉的中间位置,三个人,三个角,若是连结成线,就是一个等边三角形。 她就站在顶点。 “苏亦舒,还有郭雅眉,你们俩从今天凌晨到晚上,都留在凯盛接单,不用再去纺织城上班了。” “好的。”亦舒顾不上多想,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 “那明天呢?”郭雅眉扫视了一眼刘寒璋。 “明天当然要去上班!你们以为实体店关门了吗?”刘寒璋不客气地说:“今天是特殊情况,过了今天,你们该做什么,就接着做什么!” 郭雅眉的眼中闪过一道白光,碍于职位的高低,她提不起勇气说上两句顶她的话语。这一个星期以来,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坐公交车在睡觉,坐地铁在睡觉,吃饭在睡觉,洗澡在睡觉……总之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来补充缺失的睡眠。她总觉得对不起儿子,幼儿园老师布置的手工作业,需要家长协助完成,她做到一半,却两眼一黑,倒头睡去。她的儿子像只小绵羊那般乖巧,从不轻易哭闹,可偏偏他的懂事,才让人心疼。 到凌晨四点左右,流量明显地减少,客服人员们才稍微能喘上一口气。 亦舒打开后台,看了看自己的成交量,位居榜首。紧随其后的是郭雅眉。 遗憾的是,转换率都出奇的低。 白天进来咨询的客户时多时少,只在中午前后迎来一波小高峰。有些离家近的客服得以回家获得短暂的休息机会。亦舒现在住在市中心的馥园,一来一回,最起码得花费一个小时的路程。她自然不会犯傻。 亦舒走到窗户下面的长桌前,从塑料袋里翻出一包速溶咖啡和一包手撕面包。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往茶水间走去。 速溶咖啡的甜味盖过了苦味,喝下去,并不能起到提振精神的效果。哈欠一个接一个,接踵而来。亦舒打开水龙头,双手并拢,蓄满水后,泼向倦容满面的脸庞。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只是依旧是灰蒙蒙的,看不见更远一些的地方。后面的几块为数不多的稻田上,整齐排列的枯黄的稻茬,和弥漫的大雾,形成一幅忧伤的图画。 奇怪,怎么还有心情欣赏这平凡的景色? 亦舒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从中抽出一张,擦干净脸上的水渍。她看了看镜子里憔悴的模样,竟意外地坦然。 一直奋战到十二号的零点十分。提前二十分钟结束了一年一次的网络大战。突然之间,个个如同失去了支撑,瘫死在椅子上,或者是陈尸在桌子上。 刘寒璋临走前,来办公区说了几句慰问词。作为客服部的领导,她必须要做到恩威并重。 亦舒有些听不下去她讲话的内容,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狼藉。过了今晚,这张短暂回归的办公桌,又将属于别人的了。这样想着,居然舍不得起来,恨不能让时间再倒退回几个小时之前。 终于还是离开了。 站在行政楼前的空地上,吹来的风毫无遮挡,把头发肆意地吹散开来。亦舒贪心地吸了几口,胸腔一阵冷缩,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车棚里的电动车和自行车,永远有那么几辆成了无主之物。亦舒回想起,曾经和颜露一起推车上下班的情形,恍如昨日,已成历史。 末班的公交和地铁在十几分钟前,结束了一天的运营。 亦舒抬头看了看天,撒着几粒微茫的星点,和凉风成了莫逆之交。她把视线转向远处,有一个高大的黑影正朝着她这边走来。 ------------ 第九十八章——共乘一车 由远及近,清晰度在缓慢地呈现。 亦舒看到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胸前的一排扣子集体敞开,风把他的衣摆吹起一个折角。面容隐匿在暮色中,仍能看见他俊逸的脸部轮廓,在黑色的图纸上,勾勒出一圈刚劲的弧度。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亦舒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涌出的人潮,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还有几个晚走的同事慢腾腾地在车棚里找寻自己的车辆,有说有笑地准备去通宵k歌。亦舒不得不佩服他们的体力和毅力,经历了长达二十四个小时的艰苦卓绝的战斗,还能和困倦做一场殊死搏斗。 “老子在跟你说话呢,你东张西望个什么劲?” 标准的唐潮式的说话风格。亦舒尽管看不清他站在逆光下的样子,但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语气,都传达出一个准确无误的讯息,此人是唐潮无疑。 “你在跟我说话?”亦舒在几乎可以确定的情况下,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问了问。 “不是跟你说话,难道是在跟鬼说话吗?”他的话有些不留情面。 “我就没听你说过人话!”亦舒被他的话气到,擦着他的身侧往大路口走去。 有好一阵子没听到他说出这样令人血脉喷张的言词,有种他已然改邪归正,改头换面的错觉。原来确实是错觉。 “站住!”他拉住她纤细的手臂,“谁让你走了。” “谁不允许我走了。”亦舒被困意压制的怒火,顺着开裂的缝隙,彻底爆发,“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别人公司门口耍威风,你是有多无聊!” “我送你回去吧。”他的声音倏然间变得温柔了,就像是转变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亦舒的怒气被他没来由的柔情,抚平了几许。她仰起沉重的头颅看他,在一圈金黄色的路灯的包裹下,像极了一位儒雅的翩翩公子。 不知是环境的渲染,还是一时的情迷意乱,只要他温柔以待,她的脾气也随之消散。 咳——咳——咳—— 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把亦舒沉静的想像拉回现实。 “拿去擦一下吧。”亦舒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到他的面前。 借助光线的照明,亦舒看到他的脸被风吹得通红,嘴唇冻得发白,笔挺的鼻子像一颗腌萝卜,下面挂着两条清澈的鼻涕。 都不像唐潮了。毕竟他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光鲜而帅气。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亦舒有些同情他。也受不了呼啸的冷风在周遭肆虐,想赶快回去洗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然后倒头大睡。 唐潮接过亦舒手里的纸巾,拧着鼻子,用力擤掉了鼻腔里的湿漉漉的液体。 一个精准的投手,纸团被他丢进了对面花坛旁边的垃圾箱里。果然没有白白练习了十几年的投篮技巧,区区丢垃圾,不在话下。 他突然俯下身来,充满诱惑力的眼神定格住她的一切举动,“你要不要这么蠢,非得我说清楚?”他按住她的肩膀,越凑越近,“我来这里,当然是来接你下班的,不然你以为我大晚上的是来赏月的吗!” 亦舒推开他的掌控,“你来接我?” 唐潮刚要接口,亦舒立马开口说:“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我说让你上车,你就上车。”他不耐烦了,寒冷的气温,把他难得的好脾气都磨光了,“还怕我会吃了你吗?” 后面走上来几个客服部的同事。准确来说,是从车棚处骑车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心有灵犀地纷纷下车,把肥皂剧中学习到的情节生搬硬套。 “诶,帅哥,可以麻烦你载我们一程吗?”那个女人故意用娇嗔的声音说:“我们住的都很远,大晚上的,也很害怕呢。” 唐潮把黑色眼珠整个翻上,露出全部的眼白,根本无心去搭理那几个不知矜持为何物的跳梁小丑。 “跟你说话呢!”那个女人愤愤地说:“现在的男人对待美女都这么冷淡的吗?” 唐潮吐出一口白气,在他脸部周围扩散开来,随后被吹来的风吹散,顿时湮没在苍茫之中。他的眼白被一张红色的蛛网覆盖住,“趁我没发火之前,赶紧滚。” 气氛瞬间冷凝。 不知该说他是不解风情,还是说他用情专一。 亦舒看了看同事的表情,再转头看了看唐潮的表情。 为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扩大,她用手理顺乱发,挽到耳后,然后走向马路对面的那辆黑色的轿车。 她认得他的车。尽管大多数车子的样式单凭外表分辨,只能从车子型号和车牌号进行区分,可是,她却偏偏认得出来,且是夜色密合的午夜。 唐潮按下电子锁,前面两盏黄灯和后面两盏红灯,同时闪烁了两下。 亦舒拉开后座的车门。 “坐前面。”唐潮把她拉开的车门推上,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亦舒没有力量再去反抗他的旨意,既然上了他的车,坐在哪个位置,又有何区别。 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离开了昼夜颠倒一个星期的凯盛。亦舒从后视镜中看到还站在公司门口的两个入职不久的同事,面面相觑。其实,她的爽快完全是被迫无奈。虽然此后,重新回到纺织城的实体店上班,与客服部的同事互不相扰,但是,同属一个公司,一个部门,总会有见面的那一天,没机会成为朋友,至少不要结下仇怨。 车子驶出小吃街的范围,右转进入悦安路。两排恢弘的路灯,把六车道的马路照亮如白昼。 “等一下。” 唐潮猛踩煞车,降速后转到路边停下。 亦舒把车窗放下,往外一探究竟。远处一个纤瘦的身影穿过香樟树稀疏的枝叶走了过来。 真的是郭雅眉。起初不敢确信,只能确定是一个女人的身形。 “怎么了,不舒服吗,晕车了吗?”唐潮拉起手刹,查看亦舒的脸色。 “我没事。” “没事你让我停车?”唐潮的语气不太和善,他正要发动引擎,余光扫到亦舒的视线紧盯着后视镜里的影像。他往后一看,树影下,确有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走进。“你认识她?” “我——”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后脑发丝回荡在车厢里。 他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喷到了她的后脖颈,刺痒的感觉让亦舒身体的肌肉剧烈收缩,转过身,她的额头撞上了他的鼻子。 “你不要紧吧?” “你不要紧吧!” “没事了,开车吧。”亦舒的手心顶着额头,打圈轻柔着肿痛的部位。 “你确定不叫她上车?”唐潮看穿了亦舒的心思。 “谁?” “明知故问!” 亦舒再把头转向右侧,查看后视镜中的画面。只有一片模糊的夜景,看不见走进的郭雅眉。她把目光调向前方。郭雅眉早就走出去很长一段距离了。 “算了吧。” “你确定算了。”唐潮看到亦舒迟疑的样子,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我是无所谓,多载一个人,少载一个人。对我没什么区别。只要你在就好。” 郭雅眉在车站的站牌前,逐一查看每一辆公交车的时刻表。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失望地垂下了睫毛。 亦舒并不清楚郭雅眉住在市中心的哪个地方,她每次坐的公交都是固定的那一辆。估计住处不是繁华之地,途径的公交才会少之又少。 “载她一段吧。”反正和她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 唐潮把车子开到郭雅眉前方两三米处停下。 亦舒看到她慢慢靠近,犹豫和迟疑又一次阻止了开门的动作。 郭雅眉从车子旁边经过。 “等等。”亦舒打开车门,“很晚了,不介意的话,送你一程。” 很长一段时间,郭雅眉的背影和亦舒的正面相对。 在外人看来,不知道是离别的剧目,还是挽留的情节。 她不愿意,她也不强求,“那你路上小心一点。” “谢谢。”郭雅眉拉开车门,弯身上车。 亦舒惊讶于她的举动,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她略带喜悦地倚在靠近角落的地带。仿佛是放下了曾经的偏见和恩怨。 “还不上车!” 在唐潮的吼声中,亦舒才回到现实。冬夜的风,暂缓了她的感官。清醒后,瑟瑟的寒凉,成倍袭来。 ------------ 第九十九章——留宿他家 一路向前过去,风擦着车身,发出呼呼的声响,反而使他们的心态愈加平静了。 亦舒靠在椅背上,双手不安地来回搓洗着。 车里开着暖气,沉闷到有些窒息。 唐潮油门一踩到底,两只手从方向盘上转移到了膝盖上。亦舒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车子直接撞向路边的电线杆。她下意识地抓了抓斜勒在身上的那条安全带,暗自松了一口气。 又开出去很长一段距离。 “你们……都不说话?”唐潮受不了气氛的沉凝。 车轮碾过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颠簸向前。把另外两个人的倦意随同跌出了身体之中。 唐潮讲过的话,像是拥有回音的效果,发生了短暂的重播。 亦舒苦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内后视镜中的郭雅眉,一样地苦笑着。这一点上,她俩出奇地默契。 不知道说些什么。 苏亦舒和郭雅眉的共同语言,恐怕只剩下工作中产生的烦恼和问题了。经历过双十一的摧残,这些字眼如同锋利的剑刃,在脆弱的表皮肆意切割。谁也不会愚蠢到那般境地。 “都太累了,没有力气说话了。”亦舒用手撑开摇摇欲坠的上眼皮。原来强撑着不睡觉,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 “累是不错。”唐潮用眼角扫了一眼内后视镜中的郭雅眉,“不过,依我看,你俩就算是精神十足,也不会有话说。” 亦舒惊讶地转头瞥了一眼唐潮,他右侧的嘴角向上拉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好像都被他看穿了? 他是学心理学的吗?一个体育生,竟然有如此敏锐的分析和推断的能力。 “你误会了。”郭雅眉坐直身子,终于开口,“我和亦舒……”她顿了顿,“也是有话说的。” “亦舒”?苏亦舒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称呼自己。鼓膜中接收到的信息不能及时在大脑皮层进行处理。印象中除了“喂”、“诶”之类的替代词,最友好的称谓是直呼其名。 “哦,是吗?” 唐潮简单的三个字把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再次拉到冰点。 “是吗,亦舒?”他故意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 亦舒把他的手拿开,不言一语,就连敷衍的表情也懒得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郭雅眉脸色凝肃,两道眉毛扭曲着,“如果你……”后面的话,她咽回了肚子里。 “我没想说什么。”唐潮一脸无辜,“我只是想从你们的对话中,了解一下我女朋友的情况罢了。” “你乱说什么!”亦舒差点跳起来,她逼近唐潮,面色狰狞,压低声音问道:“我跟你几时成了那种关系了?” “一直都是。”他理直气壮。 “一直都不是!”她不卑不亢。 “我说是就是。”他强势凌人。 亦舒把腹中累积的怒气一口气吐出,毕竟郭雅眉在场,过多的争辩,反而欲盖弥彰。越想证明和撇清,越会往误会的泥潭中深陷。 郭雅眉瞪着两颗红豆大小的黑色眼珠,仔细聆听他们之间一来一往的对话。当下得出精确的结论。 ——唐潮单方面追求苏亦舒。 在她看来,亦舒和唐潮单就外形而言,算得上是男才女貌。 可是,她也知道,她并不喜欢他。 郭雅眉察言观色的能力得益于数年来纵横网络交流的经验积累。有时候,客户的一句未明之言,结合上下文,便能轻易地推断出隐含的意思。 又是一阵安静的空气。 亦舒看着窗外极速倒退的夜景,像是催眠师用他手中的怀表在来回摇摆,最终失去反抗沉睡的能力。其实,就算不用催眠,睡着也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 “我希望你以后可以不要再针对亦舒了。”唐潮确认她睡着后,跟身后的郭雅眉说:“我不会为难女人,但是欺负我女朋友的女人是例外。” “我和她?”郭雅眉难以置信地说:“谈何欺负。”都是成年人,我哪里有能力欺负得了她? “没有最好。”唐潮心里明白如镜。今天这样的场合有些话点到就好,不需要展开延伸。“你家住哪里?我先送你回去。”他合时地转移话题。女人之间的战争,没到殊死搏斗的地步,男人不方便插手。 郭雅眉讷讷地告知他住址。 车内的暖气明明开得充足,却有种误开了冷气的错觉。但似乎不是错觉,她的身体内部有几道交错的寒流在四处乱窜。 若是时光倒退十年,哪怕五年。或许她生命的轨迹会沿着另外一条只有几棵白桦的乡间小道走去。原以为是一片浪漫的花海,谁知,全部是有毒的罂粟和曼陀罗。 郭雅眉是羡慕亦舒的,只是当羡慕变成病态的嫉妒,所作所为,超出了大脑掌控的界限,便久郁成疾。 她回想起她的他,是一个完全不输唐潮的俊美少年。年轻的肤浅总是会被美好的外表所欺骗。 曾经的甜蜜如数转换成今朝的眼泪。至于转换需要的介质,大概是无知和愚昧吧? 郭雅眉的家住在云东和云北夹角的一处老旧的村子里。这边被现代化的进程遗忘得干干净净。 远眺是一派好风景,近看只是被时代遗弃的沉疴。 也许是老建筑的通病,它们只能在画卷中绝美出尘地呈现,一旦身临其境,满目疮痍的萧条。 唐潮的车子开不进去,他在村口的大马路上停了下来。 到达馥园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亦舒靠着车门睡得死沉。 这是什么?唐潮看到她的嘴角挂着一条细长的液体。 居然流口水了。 他在车上找了找,没有发现纸巾的影子,只好抬起手腕,直接用袖子给她擦拭清爽。 他放到鼻尖处,轻轻地嗅了嗅。 打开右侧车门,帮她解开安全带的锁扣。 她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 如此近距离地凝视。她的眉毛,她的睫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锁骨,无一不是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 他把她昏迷横抱在腰间,无声地关上车门。生怕有一点剧烈的响动,打扰了眼前这幅睡美人图画。 电梯升到二十楼,唐潮推开密码锁的盖子,才恍然想起没有徐世曦家的密码。 不过,他没有因此懊恼,眼底反而浮起一抹微笑。 转身走到楼下的住处。 他把亦舒放在自己的床上,扯过叠好的被子,盖到她脖子以下的位置,按了按四个鼓起的角,避免有风钻入。 收拾了一天的房间,现在想来,总算没有白白辛苦一场。 唐潮俯下身,把唇贴近亦舒的额头。快要亲到时,他又犹豫了。这样做,算不算是趁人之危?应该不算,只不过是亲了一下额头,我还没吻她的嘴哩。 弯腰的姿势保持了十分钟,他整整做了十分钟的思想斗争。 一个简单的亲吻,成了一道生死难题。 亦舒在睡梦中感觉到了无形的压迫感,按着床榻,翻了个身。 翻身仰起的弧度,正好和唐潮停留在上空的嘴唇来了一个亲密地,短暂地接触。 脸颊像烧红的烙铁,体内血液翻腾,心跳的速率快要超过人体所能承受的负荷。唐潮狼狈地逃离案发现场。 这是一种犯罪!但是,他甘愿承担一切的罪责和后果。 这天晚上,唐潮躺在沙发里。重新开始思考他和亦舒之间的可能。一直到早上,才昏然睡去。 人像是沉到了水里,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水压,挤压得喘不过气。又像是丢到了沙漠中,滚滚黄沙,蒸发着体内的每一滴水分。 ------------ 第一百零一章——难上加难 诚如亦舒所想,徐世曦在榕城并不好过。甚至用度日如年来描述亦不夸张。 欢乐城是迅元今年的重点项目,几乎是重中之重。可以说,今年公司的财务能否增添绚丽的一笔,全靠这个工程顺利实施。 果然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责任越大,风险就越大,风险越大,损失就越大。 之前吴师傅提议的将外围的一栋建筑楼整体内移。在实际实施的过程中,遭遇了新一轮的阻力。原先制定的中央广场的圆形范围势必要压缩成一个扁圆形。使得广场上预备建造的部分设施腰斩,引起了投资商极大的不满和反对。 若是直接砍掉东边的两栋大楼,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毕竟在欢乐城落成后,和云城方面形成双城效应,带来的经济效益在短时间内就立竿见影。更不必说长远。 眼下如要保留欢乐城整体的设计不变,就必须占据东边一侧的主干道。可政府又岂会为了一项民营企业的疏漏,而擅自改变制定完善的道路计划。 难题却远不止一个,纵使得到首肯,允许变更。缩短的道路面积,必须由另外一侧预备建小区的公司同意后移,腾出余地。 徐世曦在榕城的这段期间,数次拜访,皆被拒之门外。唯一一次,埋伏在工地门口守株待兔,不想被他随行的保镖拦下。差点当成是可疑人员,押送至公安局处理了。 其实对面在建的住宅区,往东边挪移五六米,甚至十米都没有问题。尽头处是一川河道,和住宅区有很长一段距离,由于不适合种植高大的乔木,故而就空置了。 住宅区的承包公司是尚达,和迅元一直是水火不容。但凡重大的建设项目,势必要争个头破血流。 此次欢乐城的项目,原本尚达极具竞争力,并且在前两轮的竞标中,始终遥遥领先。而到了第三轮,却意外地落于下风。遗憾败北,成了陪跑。 迅元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这块肥肉。 也是在进入实施阶段后,徐世曦才知道,原来背后有唐氏集团在推波助澜。所以,唐黛便顺理成章地入驻迅元。继续八年前已经结束的剧情。或许,这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不由分说地分手,毫无准备地重逢。 人生的主动权其实很难掌握在自己手里。 徐世曦在迅元多年,自然知道公司和尚达之间难分难解的矛盾和恩怨。 唐黛看着站在马路中央的他,形销骨立,恍若苍老了十岁。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也终于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模样。 可究竟是什么模样呢,仅仅只是苍老而已吗? “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唐黛终不忍看到徐世曦倒向崩溃的边缘,“但是,你至少给我振作一点,我所认识的徐世曦,不是你这个样子的!” “你有办法?”他看到希望的光芒,喜出望外。 “是,我有办法。”她说话的语气到了咬文嚼字的地步。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眸失去了星辉,像是坠入无尽黑暗的深渊,把一起悲伤的事物不加甄选地吸入眼眶内。 “还是不用了。”徐世曦怅然地说。他似乎了解到了她的悲哀,又似乎是联想到了近日那些不言自明的对话。 “为什么不用?”唐黛激动地提高了嗓门,“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办法?” “我……”徐世曦欲言又止。 “他说不用那就不用了。”乔思明不知何时埋伏在暗处,找准合适的时机,突然跳出来,“你是不是打算——” 没等乔思明说完,唐黛一道冰冷的寒光径直地射向他,麻痹了中枢神经,冻结了行动和语言。 乔思明怔了怔,没有马上接口,唐黛的话,对他有绝对的杀伤力。 “你想说什么?”她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反问他。 她真的要让我说出来吗?不,不会的,她不会让我说出来的!乔思明在心里暗想着,若是她想让自己说出来,就不会猛然打断方才的话。 她从来是这样,秘密到了保守不住的那天,只能是她本人揭露,任谁也不能越俎代庖。 乔思明扬起眉毛,“我想说的是,世曦他自有办法,这多年来,我不止一次见识过他的本事。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渡过难关。”他把视线递给他,“你说是也不是?”他的一句话,隐含着稀释后的毒素,虽不会立刻致命,却也会令人头昏难当。 出其不意地丢过来一顶高帽,正中徐世曦的怀中,他被迫接下。“我会再想办法的。”他有些凄婉地看了唐黛一眼,随即走向道路的另一侧。 “你究竟要干什么!”唐黛的上排牙齿咬着下唇,“每一次……你都有横插一脚。”把我的计划全盘打乱。 “我是不想你继续伤害你自己。”乔思明哄着她。“我是心疼你。” “你心疼我?”唐黛不留余地说:“不必了,收起你的心疼,我不需要。” “你以为我让你陪同我来榕城,就能代表什么了吗?”她毫不掩饰地说:“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说完,她也离开了现场。 三个人的争论,最后只留下一个人守场,这是大多数的肥皂剧中经常会出现的桥段。他们也不免俗套。 我不想代表什么,我也知道,在你心里,我始终不能代表。可是,我忍不住想关心你,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犯傻中,不停刷新新的记录。乔思明就这样傻傻地站了许久,然后,他再次抬起冻僵的双腿,朝着唐黛走去的方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任何已经发生的坏事,在得出结果之前,只会朝着一个更坏的方向发展。 此次项目的漏洞,终于惊动了迅元的高层。徐世曦在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的那一刻起,就预感大厦将倾。在那之前,他的助理小叶就提前得到风声,到底是在大公司锻炼过的干将,有时候,领导的一个眼神,一个肢体动作,甚至是走路时带起的一阵风,就能轻易觉察出其中的微妙。她打电话告知徐世曦,让他赶紧想办法,赶快做准备。 奈何凭他一己之力,无力回天。 迅元召开紧急会议。 落座的各位董事,脸色阴沉如丧,形容枯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死了人。 “我早就说了,徐经理太年轻,不能担此重任。”一个地中海头的油腻男说。 “你现在说还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另外一个打扮时髦的中高龄女人回呛他。 “要我说,一开始就应该让万经理负责,人家老成持重。虽说在创新性方面不如年轻人,但是积攒的经验可不是年轻人能比的。”一个和万鑫恒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颇有替他打抱不平的意思。 …… 七嘴八舌的议论还在继续着。 大概是大企业的通病,在会议开始前的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必须要把积压在心里的不痛快统统吐露出来。 说出了也不见得舒畅,纯粹地过一把嘴瘾罢了。 徐世曦安静地坐在一旁。他没有权利,没有能力,没有脸面,去使他们闭嘴。 “你们这么会说,怎么就不去负责?”唐黛实在听不下去他们乌七八糟的言语。 “我说唐大小姐,这次工程失误所造成的损失,你们唐氏也要承担一半。怎么好像说得不管你的事似的。”时髦女人不甘示弱。 唐黛恨不得操起桌上的水瓶直接冲她脸上砸过去,把她得意的表情砸碎,砸烂。 她是准备这么做的,只是坐在对面的徐世曦给她使了个眼色,才悻悻地收回怒气。 ------------ 第一百零二章——商讨对策 说是一场补救大会,实际却像是一场闹剧。董事会的成员们个个老谋深算,出了事情,只想着置身事外。过错都是别人的,保住自身的利益才是当务之急。 这时,迅元的董事长耿怀忠出现在会议室的门口。 黑白参半的头发,向上梳起,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大概是老企业家特有的共性,经过商场上翻云覆雨的淬炼,睿智和英明在脸上展露无遗。 一个犀利的眼神,让底下那群牛鬼蛇神统统闭上了嘴巴。 玻璃墙外,成片刺眼的白光汇聚成光束,在各栋透明的建筑物之间来回折射。 在历经数个日夜的阴雨天气之后,偏偏在此时迎来晴朗,多少带有几分讽刺。 背靠窗户的人,无惧入眼的阳光,但面向窗户的人,不得不把瞳孔缩小,以应对强光的来势汹汹。 耿怀忠拉开红木椅子坐下,思绪沉淀了几秒钟后,他抬起如鹰的双眼,把视野内的人员收入眼中。 见董事长迟迟不发话,在座的成员中又有几个按捺不住,准备发表他们的卓越见解。 未完的议论大会,又一次拉开序幕。 耿怀忠就这样静听其变。 坐在附近的徐世曦张了张口,预备发言,却被他举起手,示意暂时沉默。 唐黛看在眼里,同样选择沉默以待。 “说完了吗?”耿怀忠浑厚的嗓音在鼎沸的人声中顺着会议桌的方向,笔直地穿射过去。“没说完,你们就继续。说完了,我们再来讨论工程的补救方法。” “耿董。”一个年纪和耿怀忠差不多的董事接口,“不是我们要说,这是造房子,不是小朋友搭积木,搭错了,可以重来。这次的失误,恐怕会把公司上半年创收的净利润全部作废。”他说的言之凿凿,一字一句,不离利益和金钱。 底下的人中,“是啊”,“对啊”,“就是”,“说得对”……等深表赞同的语气词层层如浪。 “董事们的顾虑我都懂,这次失误的损失,不仅仅是你们的损失,也是我的损失,更加是公司的损失。”他的眼睛里依旧燃烧着火苗,他明白,作为迅元的主心骨,不能轻易倒下,应该说,只能折断,不能弯曲。往更严重了说,是生死同在。 “董事长。”徐世曦双手握拳,大拇指掐着食指,把隐性的紧张在疼痛中化解开来。“我很抱歉,这次由于我个人的疏忽,把公司置于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有人生硬冰冷地说。 “这次的失误,我会全权负责。”徐世曦也是在意脸面的人,一盆一盆的冷水,浇醒了他的骄傲,却麻痹了他的理智。 “那么请问你要怎么负责?” “你的有那么多的钱来赔偿吗?” “说大话有什么用。” “我有办法!”唐黛大喊,情绪有些失控,语气尽量克制着。 “你有什么办法?”耿怀忠像是听到了一段天籁,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几分欣喜之色,“说出来,大家参谋参谋。” 徐世曦吃惊地和唐黛对视着,他想起来那天她跟自己说过的话,也不知她的办法能否成为这次化解欢乐城困境的关键。 细细想来,唐黛的大脑总是能在大家都技穷的时刻,相处应对之策。 “就是让对面尚达在建的小区往后移。”唐黛把之前徐世曦的计划重新整理了一番,当着公司领导的面说出来。“目前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在公司的损失降到最低。” 耿怀忠陷进了苦思之中。迅元和尚达之间,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况且,在商场上,击败一个对手,就能在无形中提升自己在的行业中的地位,何必为自己前行的道路设置障碍呢? “世曦,你怎么说?”耿怀忠把问题抛给徐世曦。他并没有因为他的这次过错,而全盘否决他的才能。迅元能走到今天,其中磕磕碰碰的小事,跌跌撞撞的大事,不知经历过多少回,可他都挺过来了。如今,他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奋斗,拼命的难题需要交付给年轻人去完成了。 耿怀忠膝下就一个儿子,年纪已有二十七八。是在四十岁那年生下的他,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从小待他如珠如宝,任何要求,无不应允。然而,就是因为过度的宠溺,导致他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对于父亲一手创立的公司,不屑一顾。整天世界各地地跑去旅游。他跟耿怀忠说,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游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至于公司,到时候可以卖了,还能换来几十亿的钞票,够用几辈子的了,犯不着为了经营导致每天劳神费力。 从规劝到央求,从央求到打骂,从打骂到放弃,从放弃到死心。短短几年的时间,他学会了放下。但是,放下了儿子,却是放不下公司。 当初第一眼看到徐世曦的时候,还是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可能对于男人而言,没有在社会上锻炼过几年,脸上永远不会有成熟的肤色。不过,耿怀忠作为伯乐,一眼便发现了他的能力和才华。他的眼神,他的谈吐,他的见地,远超同时期应聘的求职者。其实,像迅元这般门槛高比泰山的大公司,即使招聘一个勤杂工,都要经过层层筛选,年龄,学历,经验,皆在评估的标准内,更不必说是策划部经理。 徐世曦的当选是耿怀忠力排众议,极力保举的结果。入职后,毕竟缺乏实战经验,便先由助理做起。 任何发光的物体,都掩盖不住他的光芒。越是到了黑暗的时刻,他散发的光芒就越强烈。 徐世曦不到三年就坐上了策划部经理的位子。期间遭遇的难题不计其数,皆被他一一化解。今下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灾难。他沮丧到脸部肌肉僵成一团,“其实,我私下里有找过尚达的负责人。” “他们是个什么态度?”耿怀忠不等徐世曦说完,急急地插话。 他面白如粉,心脏就像是被人拿着木鱼不停地敲打,“他们说——” “他们能说什么,肯定都乐坏了!就等着我们出差错,好坐收渔翁。”董事会的成员以为不说话会被当成是哑巴和空气,总时不时地插嘴说上两句。 徐世曦不予理会,“他们说——” “他们说万事有商量。”唐黛把徐世曦吞吞吐吐的半句话接过来补充完整。 耿怀忠深知尚达方面惯爱落井下石的作风,又看得出徐世曦神情的凝重,对于唐黛的话,没有过多地相信。 徐世曦则更加困惑,他三番四次地找尚达商谈,次次被拒之门外。最后一次还是在工地门口躲开保镖,强行上前交流,结果依旧铩羽而归。唐黛她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偷偷约见过,还是为了缓解目前的僵局,故意释放了烟雾弹。 他把疑问写进眼睛里,射向唐黛,奈何对方选择视而不见。 “那他们提出了什么要求?”董事会的成员问道。 “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唐黛面对各成员说。 “恐怕对他们来说是简单,对我们迅元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他们是不是想参股欢乐城项目。”耿怀忠一语道破。 “这还得了,他们这叫趁火打劫。” 果然如此。徐世曦早已猜到结局。人的欲望,欲壑难填。 会议进行了半天,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语,最终还停留在原地踏步的状态。 徐世曦再一次把视线移向唐黛。这回,两人的视线总算对接上了。他看得出来,她似乎是胜券在握,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莫非,是有了解决的方案,还是,还是什么呢? ------------ 第一百零三章——一顿早饭 这边是徐世曦遭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困境,那边是苏亦舒被迫照顾一个几次施恩于自己的少年郎。 亦舒走出唐黛家,转到安全出口,经由楼梯走回楼上的家。 楼道里充斥着一股风,却分不清是从上面吹下来的,还是由下面吹上来的。 往上便是顶楼,可往下像是无底洞,怎么也望不到头。 亦舒从冰箱门上的蛋盒里拿出一个皮蛋,放到水斗里,将包覆在上面的黄泥洗掉。又从下面的冷藏柜里取出已经切好的肉条,放在盛满水的碗里解冻。将电饭煲里面的饭盛出,连同切好的皮蛋和瘦肉条一起放入炖锅里,兑水熬煮。 趁着煮粥的间隙,亦舒走到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了一番。 好像总有一件事封锁在大脑的某个细胞中,非常重要,却难以想起。 亦舒倚靠在吧台上,看着锅里的粥冒着乳白色的气泡,冲击着透明的锅盖,倔强而又徒劳地重复。 她把火调到最小,等待最后的几分钟,入味即可。 说到做一碗简单的皮蛋瘦肉粥,工序的繁复也足以考验一个人的耐性和细心。不过,亦舒倒是不管这些。对于做菜,她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简而言之,做的好吃,就体现了做菜者的功力和水准。 亦舒闻着逃窜出来的香味,积压已久的饥饿感如山洪暴发,势不可挡。她打开冰箱,拿出那袋还剩几片吐司的袋子,走到客厅的茶几前面,盘腿坐在地毯上。 吐司嚼起来已有几分干硬,她连忙停止咀嚼,看了看袋子外侧印刷的生产日期。距离过期还有两天时间,大概是因为储存的时候,没有将袋口收紧,故而提前变得干燥了。 咬了两口,就把吐司放回袋子里,然后倒了杯温水送服。 亦舒想着徐世曦去榕城已有好些日子了,虽说经过了那段热恋期,但是年轻的情侣分别太久,总难免落寞。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相比微信上慢腾腾的一来一回,她觉得不如直接通话来得干脆。 彻夜未眠的徐世曦,正好起床伏案沉思。亦舒的来电,他高兴之余,又有些感伤。昨晚唐黛的那些话,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几天未曾见面的两个人,呆坐在电话的两端,靠着来回传递的电流,激荡在彼此的心间。时间久了,能聊的话题也随之减少了。初次准备认识的人,聊天的范围,可以涉及到衣食住行,工作,兴趣爱好,经历,理想,规划,虚虚实实的内容可以长谈几天几夜。 渐渐的,趋于平淡,大概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必然。 亦舒对于徐世曦的爱很纯粹,单纯地爱他而已。言情剧中的肉麻的对话和台词,在她这里,根本无法生搬硬套。 ——你还好吧? 多愚蠢的开场白。她在说出口时,就后悔了。怎么会好呢?如果他好,就不会出差这么多天都不回来。 ——我还好,你呢?双十一过去了,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工作不用这么拼命,你要知道,你还有我。 徐世曦看着外面阴蒙蒙的天色,头顶像压着一座大山,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捏着睛明穴,按着太阳穴,找寻,哪怕一丝的清醒。不过,现在似乎不需要了,听到亦舒的声音,仿佛获得了活下去的阳光,空气和水分。 ——我知道有你,可是…… 亦舒话到一半,顿住了。 ——可是什么? 徐世曦问。 可是我不想失去自我。我想在我清醒的时候和你走遍人生的每一个角落。不想是因为我失去了生活的能力,在你撑起的树荫底下,吸取你的养分过活。 ——可是我心疼你啊。我不想你太辛苦。你心疼我,我自然也是心疼你的。 亦舒讲出了她心底的另外一番话。 ——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值了。 徐世曦豁然开朗,觉得有一束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一道黄金色的光芒来。 ——世曦,你有过不去的难关一定要跟我说啊,虽然我,不一定帮得上你的忙,但是,也能帮你出出主意,至少做一个倾听者也好。 亦舒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凄冷的味道,心下感觉他有事情瞒着自己。演技再好的人,在熟 悉他和了解他的人面前,总会露出端倪。 ——没有,你多心了。 徐世曦否认,语气有些结巴。 ——怎么会没有?分明有事。你是存心要我着急吗? 亦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是欢乐城项目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我已经在想办法解决了。 徐世曦也无心玩文字游戏,索性轻描淡写地把困扰的问题言简意赅地说出。 ——是不是很严重? 亦舒慌了神。尽管她不懂建筑上的事宜,可是那动辄几个亿的工程,容不得出一点微小的纰漏。 ——你看你,不用紧张,我都说没事了。你还信不过我吗。都是一些小问题,等我处理好了,过几天就可以回去了。你是不是太想我了? 徐世曦故意把话题转向轻松的方向,借以冲淡亦舒心中慌乱的愁绪 ——我是真的想你了。世曦,你早点回来。 没有你的日子,好像生活都失去了色彩。我真怀念有你在的日子,好像只有只有你在我身边,我做任何事情都会充满动力和激情。 徐世曦听得热泪盈眶,他抬头把眼泪收回去。我何尝不想你呢,原来记挂一个人是如此幸福却又如此辛苦的一件事。可是我仍然感激上苍,让我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你。 挂断电话是在十分钟之后,亦舒隐约闻 到厨房传来的食物的烧焦味。扔下手机,赶忙跑到厨房,把电磁炉的电源切断。迫切地拿起锅盖,忘了注意此时把柄的温度已然超过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她拿起后,烫到不受控制地松手。幸好伸出的左手在半空中阻挡了一下,才没让锅盖跌碎在地。 手捏着耳垂传导了部分温度,她又将手放到水斗里用冷水冲凉。脑子里浮现出似曾相识的画面,那时,他就这样抓着她的手,充满紧张的,关怀的,怜惜的。一个动作包含了千言万语。 亦舒关上水龙头,手已经不痛了。这次并没有烫伤。 她从橱柜里拿出瓷碗和瓷勺,将锅里的粥尽数盛进碗里。只有锅底烧焦了些许,不影响整锅粥的味道。 “怎么才来?”唐潮等得繁花落尽。 “煮粥需要时间的。”亦舒把碗放到床头柜上,“你自己起来喝吧。” “我起不来。”唐潮假装感冒很严重的样子,借以任性撒娇,“你喂我。” “如果你严重到起不来,我现在就打电话,送你去医院,不然到时候出了事,我就是第一嫌疑人。”她紧闭的嘴唇微微抽搐,一副不可冒犯的表情。 “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他撑着床榻坐起来,“我就是开个玩笑,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我自己吃还不行吗。” 听他认错态度良好,亦舒涌上胸腔的闷气,散去七八。 “亦舒,你做的真好吃。”唐潮边吃边说,脸上洋溢着一片星辉,“以后能不能一直做给我吃?” “只有今天,没有以后。” “那我这病就一辈子不要康复。”他嘟着嘴,“这样,你就可以照顾我一辈子了。” “哪有人为了吃别人做的饭,宁可生病一辈子的呀。”亦舒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就有我这样的人。”他说:“我们也算相识一场,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我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亦舒珍珠般的双眸对上他钻石般的双眸,他说得好严重,可是,她却感受不到他的半分凶狠。 如果,没有徐世曦的先入为主,会不会在他接连不断的攻陷下,成为他的俘虏? 犹未可知。 亦舒很快打散了这种想法。她觉得即使只是设想,也是一种背叛的行为。 ------------ 第一百零四章——意外短信 时间好像是禁锢在一个精致的雕花的锦盒里,完全感觉不到它的流逝。 亦舒看着唐潮把粥吃完,又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温度,和早上测量时的差不多。不过,看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估计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她摸他额头时,距离仅几厘米,这样的长度,正好可以看见对方脸上细微的表情,哪怕再细小的毛孔,都一览无余。 唐潮的呼吸急促起来,却仍然强装镇定。他不敢直视亦舒的双眸,因为她的眼睛像一台x光机,把人从外到内,照个通透。 亦舒的心脏颤动了一下,感觉到了对方传输过来的气流,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站姿。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亦舒把碗接过来。 一个十九岁的青少年,身体素质自然比常人要好许多。普普通通的一个小感冒,不会让他要死不活的。 “你走了,我怎么能好好休息。”唐潮不想亦舒离开。 亦舒斜眼看他,“难道你让我看着你睡觉?” “可以啊。”他周身萦绕着一片光彩,笑嘻嘻地说:“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起睡,反正我这张床也够宽敞,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唐潮,我希望你——” 一股怒气从丹田之处窜上来,亦舒正欲发泄,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改变了预定的计划。她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是郭雅眉发过来的短信。 ——你今天不来上班吗? 亦舒看了看手机左上角显示的时间,已然十点三十分。 她把手机放回裤袋里,然后夺门而出。顾不上唐潮在身后疾呼“出什么事了”? 冲到门口,立马恢复冷静,又折回来,“我要去上班了,你如果真的难受就上医院吧。”说完,她咬了咬嘴唇,“联系我也可以。” 唐潮听到她最后的那几个字,心里顿时暖洋洋的,别说只是小感冒了,就算是重伤风,也不打紧了。只要不是不治之症,再严重也无妨。 看到亦舒火烧眉毛的急态,“要不我送你去吧。”他听到她在玄关穿鞋的声音,就从床头爬到床尾,急急地说:“路上小心点!” 亦舒跑回楼上,把碗丢到水斗里,奔向卧室,取了一件厚实的粗呢大衣,拿上挂在墙钩上的单肩包,夺门而出。 冲出小区的门,正好看见公交车在后面的十字路口等待红灯的结束。她抓紧双肩包,一口气飞到车站。 腹中空空,又经历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亦舒的胃像是被人用锅勺一下一下地舀干。 十点多的公交车空空荡荡,体力不支的亦舒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倚着车身。刚才赶时间来不及细想,现在得空了,就不得不思考郭雅眉发来的那条短信了。 她为什么会好心提醒自己迟到的事情呢,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上报给刘寒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按照以往的一贯作风,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不得大做文章吗? 难道仅仅是因为昨晚的顺风车,就轻易地扭转了僵局? 来不及做深层次的剖析,纺织城站到了。 堆积如山的车辆,行色匆匆的客商,是纺织城给人最直接的表象。 郭雅眉趴在办公桌上,无精打采地回复网上客户咨询的问题,看到门口走进的身影,直起身子,站起来说:“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果然不是错觉,她的态度和语气真的有了明显的改变,虽然还是硬梆梆的,但是至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产生了。 亦舒诧异而惶惑,她不会是在酝酿一场惊天的大阴谋吧?影视剧中,如此这般的桥段层出不穷。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那么,现在正在生活当中的她们,是不是正是文学作品取材的素稿。 “我……”亦舒想不出借口,又不好把和唐潮的事抖露给她知道。 “睡过头了吧?”郭雅眉竟然对亦舒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微笑。尽管是维持了一秒钟。“其实我也睡过头了,迟到了十几分钟。” 亦舒见她开诚布公,似乎毫无城府,还以微笑,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随后走到座位上,打开电脑,登录软件,开始一天的工作。 有几个今天凌晨遗留下来的问题客户,从早上八点开始,不停地死缠烂打。由于他们来下单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十二日了,早就过了双十一,因此促销价恢复了原价。但是那些贪图便宜的客户,软磨硬泡,纠缠不休,搬出各种各样的理由。 ——我是因为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下班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我拼命地跑回家里,还是没赶上,就差了几分钟而已,难道你们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我一直很喜欢你家的窗帘,网上同款式的有这么多家,却偏偏选择你们家的,就看在我真心诚意的份上,按活动价卖一套给我吧。我一定会在朋友圈免费为你们宣传的。 ——不就是晚了十几分钟嘛,难道你们宁愿不卖,也不肯便宜吗?少赚一点,总比不赚要好吧?你们好歹是生意人,这个道理难道都不懂吗? …… 这些自以为是的客户是在十二日零点几分,正准备关电脑的时候涌进来的。其实,每年双十一的尾声都会遇到不少。有些会说是网络不好,有些会说是停电了,有些会说是没有注意时间。希望能够网开一面,请客服向公司说明情况,按活动价销售。 然而,公司早就明文规定,一旦超过时间,所有网页上的窗帘及其配件的价格全部统一恢复原价,任何想要优惠价购买的客户,一律予以拒绝。 双十一给出的价格本身就没有多少利润可言,完全是为了配合网络大促,增加销售量,才不得已为之。只有店铺的战绩辉煌,网站方面才会分配较多的流量,拥有流量,才能拥有更多优质的客户。 既然不能带来利益,何必劳力伤身地赚取微薄的利润。何况,万一遇到挑剔的客户,嫌东嫌西,最后把窗帘退回来,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面对难缠的客户,只能打持久战,有经验的客服基本会从以下的几条屡试不爽的回复中挑选着使用。 ——真的很抱歉,公司有规定,一旦超过时间,就不能按照活动价销售。 ——如果可以的话,我肯定会满足您的要求,但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客服,必须要服从公司的规章制度,希望您可以体谅我们的难处。 ——非常感谢您对我公司产品的认可,在这里我要跟您说一声抱歉,在价格上可能无法达到您理想的价位。但是我们会在品质和售后上做足弥补。 …… 虚头巴脑的回话在参差不齐的客户面前,有时候会显得心余力绌,毕竟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便宜,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再多的花言巧语都是白费。 亦舒在凯盛的几年里,就遇到过有同事忍受不了客户无休无止地死缠烂打而破口大骂,最后的结果是,满足客户的一切要求,以此来请求他撤消投诉。而涉事的客服,卷铺盖走人,永不聘用。 亦舒倒是习惯了,在网络纵横数年,慧心妙舌,辩才无碍的本事不说是炉火纯青,至少也是得心应手了。 最后客户觉得无趣,自行退场。也有真心想购买的,默默地拍下付款。 处理完这几个客户已经是下午十二点以后了。郭雅眉和她爸爸吃完午饭从转角的公共用餐处出来。亦舒摸着肚子,饿过头,好像也不觉得饿了。 亦舒松了一口气,幸好今天刘寒璋补休,不然迟到的事被她知晓,免不了要挨骂扣钱。 同样是奋战在一线的员工,有些人能够得到应有的抚慰,而有些人还得继续奋战下去。在倒下之前,一直要拼命下去。 ------------ 第一百零五章——一起购物 总感觉时光被人拉住了一只脚,十分艰难地前行着,又或者是瘸了一条腿,根本无法健步如飞。 亦舒回到家里,前脚刚一进门,后脚就接到了唐潮打来的电话。 事实上,今天一整天,都饱受他电话和短信的轰炸。 人真的是特别矛盾的个体,无人关心,心如空谷,有人烦心,心烦意乱。 亦舒把肩上的包取下,挂到墙钩上。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已有好几天没去市场采买食材了。 徐世曦不在家,一桌子的菜只能独自一人消化。 食不知味。 进入十一月后,骤然增加的工作量,买菜做饭也成了难得的娱乐消遣。 亦舒关上冰箱门,看到门上贴着徐世曦手写的便利贴。一手俊秀飘逸的字体,有几分瘦金体的神韵,倒和他的形象极为相称。 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在这栋宁静的住宅区里,拉开一条风口,亦舒的心被无形的手向上提拉了一下。 “你怎么才开门?”唐潮披着一件棕色的短款皮质羊羔绒外套,气呼呼地靠在门框上。下面还穿着他波点图案的加厚睡裤,一双带着小狗耳朵的棉拖。估计是出门的时候太过着急,都来不及换鞋。 “你生病了,还不在家好好休息,跑来我家做什么?”亦舒堵住他进门的通道,“赶紧回去,不然感冒又要加重了。” “你在关心我啊。”唐潮微微一笑,阴郁的脸色多云转晴,“赶快让我进去,外面都冻死了,如果我病倒在你家门口,你可是第一嫌疑人了。” 他什么时候学会侦探片里的那一套了?亦舒眉心微蹙,脸部肌肉往上提拉。他的话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如果不听从他提出的要求,那么,接下来,可能真的会如他所言,假装倒地装病,或者是装死。如果听从他无礼的要求,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势必沦为对方的掣肘。 “你别进去呀,我没让你进去。”亦舒拉着他的背影喊。 唐潮趁着亦舒出神的间隙,侧转身子,从缝隙中强行闯入。“我知道你是不忍心我受冻的。” 亦舒把散在两鬓的乱发挽到耳后,见披散的头发数量实在有些多,索性取下皮筋,重新理顺后将其扎好。 “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亦舒往里去找唐潮的踪迹。 “我打算住在这里。”唐潮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见你了。” “我是有男朋友的人。”她记不清是第几次重申了,只是,面对他的纠缠,她不得不一直表明她的立场和观点,“你这么优秀,身边肯定不会缺少追求者的。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呢?” “你有男朋友,但是你没有老公。”唐潮自以为聪明地避开亦舒话语中的漏洞,“索性,我们绕开情侣的关系,直接结婚好了。” 越说越离谱了。男人的口才全部体现在甜言蜜语和花言巧语上了。许多涉世未深的少女容易被海妖的声音所蛊惑,可是,亦舒她已经是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女人,如此粗鄙浅陋的伎俩,她不会上当,也不允许自己上当。 “你如果再胡说八道,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她的脸上有火山喷发的迹象,底下的岩浆在汩汩沸腾。 “好好好,我不说了。”他感受到了来自她的怒气,见好就收,见不好就更要收敛,“你别生气,我就是说出心里的想法,不是要故意惹你生气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往亦舒的卧房走去。 不知为何,在两间没有任何标识的房间门口,他一眼就断定靠外面的那间是亦舒的卧室。打开门,一股清幽的茉莉香味飘然飞来。 还没等唐潮把里面的一切看个明白,亦舒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把门拉上。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歪着头瞪视他,“你不知道随便看别人家的房间,尤其是卧室,是一件很没有礼貌的事吗?” “礼貌是做给不认识的人看的。”唐潮一只手搭在门楣上,“认识的人,讲礼貌,太虚伪了。” “唉!”亦舒甘拜下风。女人是吵架厉害,男人是扯歪理能干。“我看你的感冒也好了不少了。你要是现在回去,我谢谢你,你如果不准备回去,我也不勉强你。”她摇头叹息,往玄关方向走,“我要去市场买点菜,你自便吧。” 亦舒就把唐潮一个人留在家里,独自出门。算算时间,世曦在榕城的工作处理妥当,应该也在这两天回来了。倘若他看到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在吃的方面,随便凑合将就,一定心疼极了。 至少,在他回来之前,营造一种现世安好的假象。 不是说善意的谎言,不算谎言么。 从馥园到超市有十几站路,亦舒怀念起以前骑着电动车,自由穿梭在拥堵的马上的感觉。 有半年多没骑了。 眼下这个时间段,坐公交一定堵车。 对面的安置房小区,连续的几天阴雨天气,很多小商贩不再来此设摊了。寥寥的摊位,售卖的蔬菜,还不够新鲜。 在车站等了十几分钟,总算有车子到站了。 后排居然还有座位!亦舒径直往后车厢走去。 “美女,请往里挪一下可以吗?” “好的。”亦舒本能地往里面靠窗的座位挪。 咦,不对,声音很熟悉。“你怎么跟来了?”她侧头看到旁坐的唐潮灿烂的笑容覆盖整张脸庞。 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去买菜?”亦舒失笑,“你会做菜吗?” “买菜不代表就要会做菜。”他说:“我买着玩不行吗?” “行啊。”亦舒无奈地点点头,“你有钱任性。” 是为了你任性。唐潮打从上车后,视线就不曾离开亦舒身上,哪怕是短暂的一秒钟。窗外的风景,飘零的落叶,还有些温室栽培出来的花朵镶嵌在花坛的某些部分,庸俗地装点着。但是它们,都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亦舒是真的受够了跟他的斗嘴,在到处坐满乘客的车厢里,会招致旁人的好奇,或者是嫌弃的目光。 超市的晚高峰和马路一样拥堵。一眼望去,望不到边际的人群。亦舒一直觉得,逛超市真是一件折磨人,挑战人忍耐力的苦差事。 她走过自动感应门,挑选了一个相对干净的蓝色塑料购物筐。 “不要拿那个。”唐潮从后面推出来一个购物车,“拿这个。” “我买的东西不多。”亦舒面露难色,“用不着那么大的购物车。况且,推着它也不好走路。” “我来推,你就只管买。”唐潮趴在扶手上。 要购买的几样物件,在来时的车上,亦舒就已想好。因此,整个购物过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能对于女人来说,打折和促销,永远是致命的诱惑。亦舒自然也不例外。她像是有着猎狗般灵敏的嗅觉,进入超市,就受到了某种感召和指引,直接奔向促销专区。 双十一的热潮还在持续着,部分滞销的商品顽强地占据在货架显眼的位置。 亦舒拿起架子上的一袋细盐,原价是一块八,现价是一块五。 “选这种。”唐潮拿起另外一个牌子的细盐,说:“这个好。” 亦舒看了看标价,相同净含量的盐,居然要贵上一块钱。“这个哪里好了?” “这个贵呀。”唐潮理所当然地说:“肯定是贵的东西好,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我当然知道。”她莞尔一笑,“只不过,这个盐,只是用来调味的而已,一块五和两块五,根本吃不出区别,那我又何必浪费钱。” 亦舒类似的理论还有很多,比如买矿泉水,只买一块钱一瓶的冰露,不会拿两块钱一瓶的农夫山泉。因为她觉得,都是白水,都有解渴的功效,花两倍的钱,实在冤枉。 两个人在购物上的分歧随着物品的增加而剧增。 “买这个舒适达的牙膏好。” “三块八的佳洁士一样可以清洁牙齿。” “纸巾当然要选清风的,再不济,也该选洁柔和维达的。” “这个纸音的九块九一袋,里面有六包,每包四百张,我为什么放着便宜的不选,非要选贵的?” …… “你为什么要把它们一包包地拿出来,选最里面的那包?”唐潮不解地问。 “因为外面的都是临近保质期的了,放在里面的比较新鲜。”亦舒颇有心得。 …… “我说你们女人买东西就是麻烦,随便拿一包付钱走人就好了,非得挑三拣四。” “所以女人会持家,男人只会败家。” ------------ 第一百零六章——嘴上功夫 逛完最后的蔬果专区,亦舒结束了为期一个小时的购物之旅。 “走吧。我买完了。”她转身和身后的那个人说话。 那个人用惊愕的眼神注视着她,仿佛是听到了非常严重的一个噩耗,两只小眼珠在单眼皮的眼眶里,努力向外突出来。 亦舒被他死尸般惊悚的眼神吓得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把后面堆成一座小山的苹果架撞倒。 “不要紧吧。”唐潮闻风而至。 他的声音悠远绵长,她循着他的发声地,远远看去,不到片刻,就稳稳地托住她瘦小的脊背。 颀长的身姿站在人群中,无论相距多远,她都能一眼找到他的所在。 亦舒惊魂未定。 “我没事。”她吐出两口长气,把两颗滚落下来的苹果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你去哪里了?” “谁让你买个菜还婆婆妈妈的,我就自己到处去逛逛了。”唐潮的脸上满是傲娇的神情。 看来男人对于逛街购物的排斥和抗拒,是与生俱来的。 亦舒很好奇,他穿着一身时尚的服装,若不经过精挑细选,精心搭配,是达不到如此惊艳的效果。那么,是有专人给他购买,还是说他比起逛超市,更喜欢逛服装店? 关于这些疑问,亦舒在脑海里盘旋良久,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唐潮从亦舒手里接过推车,前去收银台结账。她就走在他的身后。 从他们的外形上看,完全像是一对处于热恋期的情侣。 其实,相较于和徐世曦站在一起,她和唐潮站在一起,更像恋人。亦舒的长相属于绝对的小家碧玉,即使对方的年纪比她小,也没有丝毫压力。当然,这仅仅局限于外表。 然而,亦舒更倾向于成熟稳重的类型,大概也是她倾慕徐世曦的原因之一吧。再勇敢坚强的女人,内心深处,仍有一块柔软的区域,它承受不了任何的风吹雨打。 收银台排队的人流足有六七米长。按照每米五个人计算,总有三十几个人吧。 “你是不是不舒服了?”亦舒看到唐潮的两侧脸颊红得快要燃烧,莫名地替他担心。 “我很好。”唐潮强撑着说:“你别老咒我,真要被你咒死了,你就得负责一辈子。” 看你还能口齿清晰地胡言乱语,想必不会有事。 亦舒望向别处,不再看他。 “让一下。”一对中年妇女挽着两个篮子,从亦舒和唐潮之间的缝隙中插进来。话语之间并不客气,更像是一种命令。 亦舒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往后退了一步,留出一个人的距离让她们过去。 “在后退一点。”其中一个肥胖的女人冷沉地说。 可是,后面站满了人,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后退了。如果让身后的人依次倒退,必是一个大工程。亦舒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后面,无奈之下,选择站离队伍外。 难道一定要并排走吗? “好了,好了,这下有位子了。”白白得到空位的肥胖女人冲着另一个胖女人说:“每天晚上排队的人都这么多,收银员还那么少,这家超市怕是要倒灶了。” 被排挤出队伍的亦舒傻傻地,独立站成一排。在数条长龙下,她显得那么突兀和孤独。 “你们这是插队。”亦舒尝试跟她们沟通,“我以为你们要过去,好心让避让,你们怎么能插队呢?”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们插队了!”两个女人声如洪钟,像是一道席卷而来的海浪,喷溅出残碎的浪花,“我们一直排在这里的。” “你哪只脚插队了,我先打断哪条腿。”唐潮愤然转过身来,怒不可遏地说:“两个老女人,欺负我女朋友没人吗?” “我是左脚先……”中年女人出于本能地说漏了嘴。“奥,你们两个一搭一唱,准备唱戏是吗?”她不落下风,甚至愈战愈勇,“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敢动手吗?”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她小声地嘀咕,“小死尸。”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亦舒压下怒气,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冷静。他们两个,至少得有一个要冷静。“我们不会动手,你呢也不用大呼小叫,不是谁的声音大,谁就有理。”她不疾不徐,说得有条有理,“他说要打你,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可是你插队是事实,后面这么多人都看着的。” “你们谁看到了!”中年女人竖着右手食指,威吓队伍后面的人。 亦舒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愤怒、嫌恶、恼火、气忿、怫郁无数种代表生气的情绪,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真话。 出头橼儿先朽烂。可能只要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就会有响应的后来者。 谁也不愿担当罢了。 “亦舒,你把推车给我。”唐潮一副看淡世事沧桑的样子,“既然她们不承认,别人也都甘当睁眼瞎,我们也不必跟她们一般见识。反正我排在前面,后面怎么插队,跟我无关,推车给我,我来付钱。” 亦舒把推车犹犹豫豫地推上拉下,刚才从蔬果专区走向收银台的时候,唐潮就抢夺过去,争着要买单。 让一个十九岁的大学生付钱,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且不说他用的是他父母的钱,即使是他自己挣来的,也只能说一句老掉牙的无功不受禄。 唐潮的这一系列操作,超乎了在场之人的预想。 那两个中年女人看得目瞪口呆,身后的一群人依旧是默不作声。 走出超市,亦舒公交车站的方向前进。 “还坐公交啊!”唐潮用声音拉住她,“买了这么多东西,打个车也花不了几块钱。” “那我坐公交,你打车。”亦舒回过身去,“我来拿好了。” “你傻不傻,这个出租车一个人和两个人的费用是一样的,你干嘛浪费那一块公交车钱?”唐潮言之有物,妙言要道。 “你怎么不说是你浪费了十几块的打车钱。”亦舒据理力争地说:“因小失大。” “我不管,我就要坐出租车。”他使出三岁小孩的耍赖技巧,“不然我不走了。” “随便你。”她抬了抬眉毛,“我先走了。” “你要是走了,我就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说你,说你……”唐潮威胁她,“说你暗恋我。” “你敢!”亦舒惊惶失措地阻止他。 “你看我敢不敢。”唐潮夸张地张大嘴巴,佯装要狂喊,“苏亦舒,她,暗——” “好了,好了,你不要发疯了,我跟你打车回去。”亦舒一脸苦涩,“怕了你了。” “一开始同意不就好了。”唐潮得了便宜卖乖,“让老子费那么大劲。” 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看来男人耍起性子来,也和小人一样难养。凡世上种种之事,优点缺点,其实都不分男女。 逛了一个多小时的超市,对于还在病中的唐潮,有些困乏难当。出租车里的空气,一贯是沉闷刺鼻,造成的后果,除了晕车,便是昏睡。 如此也好,他就这样安静地睡着。像个永远精力旺盛的小孩,有使不完的力气,但终于玩累了,挡不住睡意的侵袭。 亦舒凝视着他睡着的侧脸,竟然觉得他有那么一点可爱的地方。这张英气逼人的脸庞,雕刻般精致的五官,唯一的缺点是左边的太阳穴附近有一条眉状的印痕。以他的行事作风,估计是和人打架时留下的杰作。 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上平凡无奇的自己呢?亦舒好不困惑。她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自卑感作祟的人,尽管也算不上自信,可是,可是……可能还是自卑吧? 今天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似乎对他有了全新的认识。这种认识,有别于之前固有的观点。基本上是推翻了。 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亦舒看着车窗外,缓慢后退的人物和景物,心里只想着,世曦能够早点回来。有他在身边,所有的胡思乱想都会烟消云散。 ------------ 第一百零七章——掩耳盗铃 云城的十一月,昼夜温差得有十几度。白天倘若有阳光的照射,至少体感温度是舒适不会过于寒冷,到了晚上,就会冷得一发不可收拾。 苏亦辉独自一人走在昏暗冷漠的街头。从知书茶餐厅到住处只有一辆直达的公交,但是它在几个小时前就结束了一天的运营。唯有的一班车,需要步行一公里方能走到小区门口。 下班的时候,程书广叮嘱他,不要省钱,直接打车回家。苏亦辉低着头,低低地应允着。 如果打开一个长焦镜头,他和他相对站立,双双锁定在同一幅画框里,有和煦的微光从特定的角度洒下来。这样一段场景,许多年后,再来细品,依旧是经典。 过了晚上十点,云东附近的各色店铺依次关门,附近小区燃亮的灯光也在渐次熄灭。仿若一座死城。 李南知的座驾偏巧被人戳破了轮胎,她也很纳闷,明明是停在自家餐厅门口,又怎么会招致他人的恶意毁坏。 现实生活和电影场景,剧情一样,离奇和狗血。 它就是这样发生了。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于是,故事的后续就朝着既定的程式稳定地发展。 苏亦辉看着那辆几乎成为他专座的轿车往枫林路上扬长而去,在一片暮色中,很快地消失了踪影。他跟在其后,走到车站,等待末班公交的到来。 “你送我回去不要紧吗?”李南知手扶着脖子,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渐渐落下了酸痛的隐疾,“小苏一个人回去安全吗?” “他都成年了,有什么不安全的。”程书广转了转眼珠,把近光灯换成远光灯,“你车子坏了,于情于理,我肯定要送你回去。你一个女孩子,那才不安全。” 李南知听着他的话,客气而又生疏,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出自“于情于理”,不是真心实意。“我其实可以打车回去。” “打车不安全。”他看着前面说。 “有什么不安全的?”她也注视着前方。 “你没看现在网上到处都是女子深夜打车,出意外的新闻么?”程书广像是一个深谙世事的学究。 “那么你就放心他了吗?”李南知眉心微缩,幽幽地问道。 “谁?”程书广假装不知。 “还能有谁?”李南知苦涩地笑了笑,“需要我指名道姓吗?” “你想哪里去了?”程书广把档位调到od档,加重了油门的踩踏,把即将呼之欲出的真实想法转移到骤然提升的车速上。“小……”他心里想着不能说小辉,及时闭住了双唇,“小苏他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一个老板,一个员工,除了在工作上有交集,生活方面不需要我去关心了吧?” “你说的……有道理。”就是不知道你是否也是这样做的。但愿是我多心了。可是真的是我多心了吗,那些巧合真的只是巧合吗?如果是巧合,又为什么偏偏让我撞见,我为什么要成为巧合当中的巧合?书广,倘若我们就保持着目前的距离,走完漫长的,短暂的一生,我也知足了,我只恳求你,不要把距离再无限制地拉长了。 我宁愿把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接续在这段漆黑漫长的道路上。因为,此时此刻,是我与你相距最近的时刻。而他们,只会和你越来越远。 可是,我知道,这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终于,还是到了。 终于,还是要分开了。 “早点睡吧。”程书广把车子靠边停好,打开车门,“明天你要不休息一天,店里有我照看,不用过分操心。” 李南知摇摇头,扯动嘴角,“我不累,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她转身走向自己的那栋大楼,走到单元门口,又回过身来,“你也早点休息吧。” 程书广应付着点点头。 李南知走到二楼的窗户口,隐在窗边,偷偷地观望楼下发生的一切。 你到底还是去找他了。 他的车在黑夜中亮起四盏红黄的灯,是美丽和忧伤并存的画面。 车子驶出了小区,转过东边的大门,便看不见了。 然后,天空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那种。李南知伸手去接,任由雨点击砸在掌心的伤口。不会痛,只会更加清醒。 深秋初冬时节,配合下雨的夜晚,雨水会在灯光下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水雾。看着不断跌落的水珠,叶尖滑落的雨滴,一阵清透的凉意沁入心里。这个时候,莫名地觉得对世界的认知又陌生了几分。而不知从何处驶来的汽车,借住水珠的折射,恍惚间,又使她闭上了双眼。 苏亦辉走到小区门口,天就下起了雨。 怎么就不能多等我五分钟,哪怕一分钟也好。他在心里抱怨着。出门的时候,也没带一把折叠伞,遇到突如其来的风雨,只能乖乖地被雨淋个通透。 苏亦辉受他姐姐苏亦舒的影响,早期上学,附近超市购物,都会携带一把折叠伞。无论走到哪里,肩上那个深蓝色的双肩包,如影随形。 ——你干嘛出门老是背着一个书包,碍不碍事? 程书广托着苏亦辉的书包,掂量着其中的份量。 别看他一个三十几岁的成年人,也会有小孩淘气的一面,把书包托上去之后,再迅速抽手。苏亦辉受到物理的牵引,向后趔趄,差点摔倒。 ——出门带伞,未雨绸缪。我喜欢背个包,不然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手也无处安放。 苏亦辉在他面前,总是有些拘谨。笑容一直是腼腆和内敛的。 ——以后你不用带这些了,有我在就够了。我会做你的专车司机,为你遮风挡雨。 他握着他的手,含情脉脉,言辞恳切。 “你怎么在这里?”苏亦辉打开门,瞧见程书广正坐在沙发上,双手合十,抵住额头,像是在沉思。 “当然是来看你的。”他站起来,被茶几的脚绊了一下,向前进了半步。“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半天了。” “我从向阳路口走过来的,所以花了点时间。”苏亦辉笑了笑,拨弄着头发上的水珠。 “我不是让你打车回来的么?你不用替我省钱,你这样做,我会伤心的。”程书广眼含柔情地走过去,“怎么,你还淋湿了?”他抚摸着亦辉被雨打湿的衣衫,“外面下雨了吗?” “刚下的。” “赶快去洗个热水澡,不要感冒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亦辉把外套和裤子脱掉,放在沙发上。当他把脱到只剩下棉毛衫和棉毛裤的时候,就不再脱下去了。 不知是因为怕冷,还是害羞有程书广在场。 程书广就坐在沙发里,听着万籁俱静中从浴室传来的流水声。他觉得,心里有一团燃烧的火苗蔓延到了胸口的位置。这实在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你要不要洗?”苏亦辉走出浴室,用毛巾擦着打湿的头发。 “刚才就应该一起洗。”他站起来说:“还能节约用水。” “那你就不要洗了。”他把头低下去,“不洗才是真正的节约用水。” “我不洗,你等下不要嫌我脏。”程书广走过去,接过毛巾,帮他擦头发。 “你爱洗不洗,我先睡了。”苏亦辉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把头发吹干再睡。”他冲着他的后背说:“湿头发睡觉,第二天会头痛的。” …… 苏亦辉和程书广躺在同一张床上,看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天花板。 “小辉,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事?”程书广把头转过去看他。 “没有。”他恍恍惚惚地说:“不敢想。”其实我对未来一点信心都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书广,你呢?” “我?”他顿了顿说:“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那老板娘怎么办?”他的声音逐渐无力,“我觉得,她是知道我跟你的事情的。”她每次看我的眼神是怨恨和无助的。虽然嘴上没说,但是我知道,她一切都知晓。 “我对不起南知,我会找时间和她解释清楚的。” 解释会有用吗?一个与你青梅竹马的人,从幼年到童年,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她和你的世界紧紧连结在一起。你却要将她割离出去,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是,我没有资格说你,因为,这份残忍,有我的一部分。早知道,我不该让自己陷进去的,现在,我就算想抽离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 第一百零八章——共进晚餐 入夜变得很快,尤其是过了立秋以后,这白天的领域被夜晚侵蚀得残缺不全,残破不堪。好像过了傍晚五点,变黑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两个人一顿的晚餐,简单却又不简单。 亦舒在厨房手脚并用,烹煮着各色餐食。唐潮不安分地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走动。 他几次伸手想要帮忙,她都生生地拦下了。 在她主观的想法里,他实在不像是一个可以在厨房大显身手的能人。 何况他还在生病中。 唐潮很安静地窝在沙发里,看着电视中播放的无聊的选秀节目。“就他这样的还能晋级,唱的都没我的一半好!”他指着其中一个唱着歇斯底里的歌曲的男选手嘟囔道。 说也奇怪,歌唱类的选秀节目,只要演唱鬼吼鬼叫的歌曲,晋级的可能性确实非常大。反之,一些清汤寡水的清新歌曲,脱颖而出者寥寥无几。 亦舒顾自忙活着,顾不上去搭理他。 “诶。”他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亦舒,饭做好了吗?我都快饿死了。我还生着病呢,你就这样对待你的病人啊?” “唉。”亦舒摇头叹息,放下手里的锅盖,“那就请你像个正常的病人一样,回你自己家去躺着,饭做好了,我会给你送过去的。” “我想看着你做。”唐潮语气中有撒娇的意味,不再夹枪带棒,“那我不催你了,你慢慢做。” 他一直幻想着这样一幅画面,回到家里,有一个贤淑的妻子做好满满一桌子的菜,接过他手里的文件包,笑着对他说一句,欢迎回家。或许对于未到弱冠之年的唐潮而言,提前期盼,为之尚早。但是,一个长期缺失家庭温暖的人,渴望温暖,实在是人之常情。 “你药吃过了吗?”亦舒看着他脸颊和耳朵上的红潮汹涌着浮出表面。不确定是室内的暖气导致,还是感冒加重造成。早先在超市购物时,就初见端倪。 他拿出小孩子脾气,“不想吃。”说完后,察觉到沉闷的空气中侵入了一阵阵的凉意,“我吃完饭再吃。”像是在讨价还价。 “现在吃!”亦舒命令他,“那个药是要在饭前吃的。” “饭前饭后,有什么区别。”他满不在意,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响,“吃到肚子里都一样。” 怎么好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亦舒的脸色拉下来,突然不想多说了。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倦了,也许,根本没有必要举着关心的旗帜去强迫一个人做他不喜欢做的事。 印象里,只有十四岁之前的亦辉会吵着,闹着,哭着,喊着,不想吃药。 亦辉从小不会吞咽药物,倘若强行吞下,定会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痛苦难当。因此,亦舒的妈妈只能把药丸拆开,倒进碗里,兑水,搅匀让他喝下。 如此一来,包裹起来的苦味,毫不保留地被释放了出来。 他总是不愿意喝,会把药碗推开,像是在躲避一种有害物质。 直到母亲离世,他才学着吞咽。实在难以下咽,还是依照老办法,拆开兑水。对于从那以后的他而言,任何的苦味纯度都不约而同地减淡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唐潮等了半天,不见亦舒开口,忍不住问道,“生气了?” “我没有闲情逸致来生你的气。”亦舒的语气不咸不淡。 关心一个人是需要耗费心力的,无偿地付出,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下去的。 “你这么说就一定是生气了。”唐潮表现出看穿一切的神态,他对生活有他特殊的自信,有时候会把主观的想法加之到对方身上,“看着我这么帅气的脸,你怎么还能生气?应该高兴才对。” 又说这样的话。亦舒如风过耳。其实自信和自卑两者意思差不多,只不过是安放在不同的人身上,所产生的效果不同罢了。 “好吧,我吃。”唐潮等了许久,不见亦舒回话。一个人的舞台,演不了一场话剧。“你看,我吃了。”他故意做出夸张的肢体动作。 亦舒在灶台上继续张罗,视而不见。 “过来吃饭吧。”她把菜端到餐桌上,“可以吃饭了。” “总算可以吃了。”唐潮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筷菜塞进嘴里,不加咀嚼,囫囵吞下。 亦舒从厨房盛了两碗饭出来,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细嚼慢咽,拘拘谨谨地吃着。好像她是客人,他才是主人。 其实也没错,她目前并不能称得上是女主人,最多是代理女主人而已。 她看着他,咀嚼的速度变得更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竟愣愣地出起神来。 徐世曦每次吃她做的饭,也总是这般狼吞虎咽。她常常会提醒他吃饭要细嚼慢咽,可是,吃着吃着,速度又在不经意间加快了脚步。 徐世曦在商场历经多年,早已学会各种职场礼仪,社交礼仪,餐桌礼仪……他在亦舒面前,所有的繁文缛节尽数抛却,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你看着我干嘛?”唐潮举起拿筷子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看我秀色可餐是吗?” “吃你的饭!”亦舒脸色冷沉下来,“吃完赶紧回去。我看你感冒也好得差不多了。” “那我要慢慢吃。”他放慢了夹菜的速度,以及咀嚼的速度,“最好吃到天亮。”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了。 “不要再闹了好吗,不要再开玩笑了好吗?”亦舒冷肃地瞪视他,倏而又垂下修长的睫毛,呈放空的状态,“你吃完就自己回去,碗筷放着我明天会收拾的。”她放下筷子,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朝卧室走去。 “欸……”唐潮把他迷离的眼神拉伸延长,想要呼唤她,但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在那把木制的椅子上坐了得有一个小时,暖气房里的饭菜和冷气房里冷却的一样快。 早知道就不说那些话了。事已至此,后悔已是无用。 “亦舒,你睡了吗?”他走到她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我走了。” 你也早点睡吧。亦舒躺在床上一个小时,无法入眠。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大幅降低了原本应该赋予的音量。 那样微渺的声音,即使在静谧的黑夜里,隔着一道墙的厚度,也不太能听到了。 唐潮回到楼下的住处,走到门口,门缝里有一条细长的黄光溢出来。 离开时忘记关掉电灯了。 同样忘记的还有中央空调。 不过这样也好,进屋后,一片温暖包裹全身。 唐潮虽然想着亦舒,奈何挡不住感冒药带来的沉重的睡意,躺下后便睡着了。 他和她睡觉的姿势几乎一样。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他在想着,天花板的上方,应该就是她的房间,他们之间,只间隔了一道厚度几十厘米的地板。 在地板的上方世界,亦舒似乎感受到了困意,连续打了两个哈欠,眼皮便再也无力睁开了。 亦舒想到颜露和陆旭杲,自从在知书茶餐厅分别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见面了。就连通话也变得稀少起来。 事实上,在十一月到来之前,陆旭杲就和云北的好几家大小企业签订了下半年的物流单。毕竟过完十月,阳历年只剩下了最后的两个月了。至关重要的两个月,必须要放手一搏。他唯一觉得亏欠了颜露,本来想带着她过安逸富足的生活,谁知,富足是有了,至于安逸,大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所幸,有一个正确的方向。 ------------ 第一百零九章——登门拜访 初冬时,树叶与树叶之间沙沙的声响,在一片白廖的天际下,敲响了冬的序曲。 如果,没有那一地的枯黄的落叶。 颜露额前的刘海把她有些干燥的脸庞,全部覆盖住。五点钟的窗外,分不清时间点,她掀开被子,抬脚下床。许多日子以来,即使没有闹钟的吵闹,没有天亮的刺激,她也能在正负误差一分钟的时间段内,苏醒过来。 她拉开窗帘,定睛看了看楼下马路上两排对立的路灯,顽强地矗立在雾色中。两侧依旧是停靠着井然有序的车辆,像是去奔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她关上窗户,把堆在凳子上的衣服逐一穿好。打开门,看到陆旭杲一个人在楼下的仓库整理货物。他隐身在黑漆漆的庞然大物之间,像是无数个黑洞相约聚集,相互之间的吸力拉扯他单薄的身体。 有一种悲伤的情绪在这间仓库里扩散开来。 对于生活的筹划,他们确实操之过急了,以至于,在提起来后,根本不能放下。若是舍弃,只会跌进比原来还要深沉的山谷里。 他们赌不起了。 前路茫茫,步步惊心,步步前行,无法回头。 陆旭杲早在两个小时前便起床处理堆积下来的物件了。他本是一个十分贪睡的人,假若不睡够十个小时,一整天都萎靡不振。而如今,睡眠时间骤缩一半,任何拥有强大适应能力的人,在短时间内,也做不到天地倒悬的改变。 可是,他做到了。 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做任何一件小事。同理,也没有一件事是可以阻止你冲刺的步伐。 颜露咬了咬嘴唇,顺便用口水把它湿润了一下。 “你怎么起来了。”陆旭杲听到踩踏钢板楼梯发出的声响,放下手上的包裹,转过来说:“我昨天不是叫你今天多睡一会儿吗?” “我早就习惯早起了。”颜露走到桌子前,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桌面上摆放的乱七八糟的物品,“你现在让我再回去睡,我还真睡不着了。” 陆旭杲的眼睛弥漫了一场大雾,睫毛上附着了绵密的细珠。它们能否汇聚成一条河流,流淌在彼此的心上? 要说是河流,在人体的内部,一直存在着纵横交错的川道。它们的急速和缓慢,掌控着我们的喜怒和哀乐,生存和死亡。 “你先去食堂吃早饭吧。”他看了看时间,走向她,“差不多开始营业了,早点去,也空点。” “嗯……”颜露眨眨眼睛,“你想吃什么?我打包回来一起吃。” “随便都好。”他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正好和他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你买的,我不挑。” 颜露扬了扬眉毛,眼含笑意,却没说一句话。拿起桌上的手机,打开仓库的后门,去往后方的食堂。 既然随便都行,那么,她就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挑选他想吃的食物。只要按照自己的喜好购买即可。 岁月如歌,还是岁月如梭?只知道,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两颗陌生而远离的心,竟然像是安装了南北极磁铁,不由自主地靠近。 颜露在窗口随便买了点米粥,包子,油条之类的早点, 食堂里白气汹涌,在灰暗空旷的就餐区域漫起一条大河。 “小露,有件事想跟你商量。”陆旭杲咬了一口肉包后放下,眉心渐渐地扭曲。 “什么事?好像很严重的样子。”颜露看他神色有异,心脏不由得冷缩了一下,“你不要吓我!难不成你有新欢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又气又恼又好笑,可是,笑容僵硬在唇边,笑不出来。 “究竟什么事?”她看他脸色沉凝,一副大厦将倾的样子。没过多久,冷肃的脸色转向涩滞。 陆旭杲深吸一口气,临时做心理准备。 左手的大拇指的指甲刮红了右手的手背,下嘴唇被他上排的门牙咬出两个对称的印痕,双腿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我昨天……”他把眼皮垂下,只敢偷偷地瞥视对坐的她,“我昨天去找过,找过你妈了。” 颜露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露出的难以置信的表情出卖了她。 陆旭杲看她似乎有耐心,愿意倾听,便心下一横,无所顾忌了。本来,从他决意和她在一起的那天伊始,就不打算制造任何秘密和谎言。 那是两种致命的毒药,见血封喉。 他看着桌子表面的纹路,斑驳纵横,就像他此刻复杂的内心。 背故事和讲故事的区别。 昨天,陆旭杲往云城南部方向送完货物后,绕着原路,特地去了一趟蓝海城小区。 其实,他早该亲自登门拜访。 毕竟,她是她的母亲。 有些不愿意正视和面对的事,最终都要在阳光下,暴晒出最真实的一面。 与其被迫,倒不如主动。 陆旭杲看得出来,颜露的心里是极其在意她母亲的想法和感觉。最亲的亲人,若是成为最亲的仇人,这样的人伦悲剧,又有谁能承受? 爱一个人是成全,不是牺牲。 每一次来这里,都是提心吊胆。 陆旭杲在小区外面的超市买了一箱花雕和一箱牛奶。拎着它们走进大门,隐隐又觉得少了些什么。这次,应该算是正式登门拜访,单凭手上的这两样礼品,未免显得过于寒酸了。如今的时代,早已不兴礼轻情意重的说法了。或者说,那根本就是贫穷之人,自我安慰的藉词罢了。 他提了提沉甸甸的两箱礼品,折回小区外面的药店,买了两盒美颜驻容的产品。听颜露说起,她的妈妈是一位十分注重面部保养的新时代中年妇女。 颜妈看起来确实不像有五十三岁,大约也就四十五岁。陆旭杲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悬在空中的手,迟迟不敢落在木制的门板上。 当然,作为上了年纪的女人,并不会因为你夸奖她比真实年纪偏小几岁,就沾沾自喜地赔你笑脸。 有时,会有事与愿违的剧情展开。 颜妈颇不欢迎叩门的不速之客。 她正在狭小的厨房里烹煮今天晏昼的晏饭。两下顿挫的敲门声使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关掉煤气灶。锅里沸腾的鱼汤重回平静。只有电饭煲里狡黠的热气在电力作用下,持续吞吐着白浪。 “你来做什么?”颜妈怒目圆睁,随即要把门关上。 “阿姨,你听我说。”陆旭杲用脚挡在门缝之间,阻止颜妈把门关上。 “我跟本不认识你,没什么好说的!”她用脚踢开他的脚,“你再不放手,我可就喊人了。” “我和小露要结婚了!”他情急之下,把今天的来意和盘托出,“您毕竟是小露的妈妈,我想我必须要跟征求您的意见。” “征求我的意见?”颜妈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那我不同意!”可是不同意也没有用了。他们已经走到了那样的地步,我又如何还能将他们分开。到底我的坚持是对,还是我的执念是错?“进来吧。”她面无表情,布满叠嶂的寒霜。 陆旭杲把门缝推大,虔诚地走进颜露的家里。这是他真正意义上地被邀请进入。 “坐吧。”颜妈扬了扬下巴。 陆旭杲把手上拎着的几袋礼品摆放在沙发的一侧。四下里,像是做贼一般转动着眼珠,扫视室内的一切。 颜妈从厨房里端来一杯热水,直接放在茶几上,而不是递到陆旭杲的手上。“说吧。”她的眼神失去神韵,缺少了生气,“你不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跟我说么?” 陆旭杲抿了抿唇,组织好的语言在紧张和混乱中四散逃离,眼下是完全来不及大海捞针地寻找了。 ------------ 第一百一十章——表明心迹 相顾无言。两眼茫然。 未来女婿登门拜见丈母娘的困窘,终于在这一天落到了陆旭杲的身上。 他回想起之前堂哥陆旭阳结婚时的经过,他和几个伴郎站在新郎的右侧,呆呆地目睹婚礼进行的过程。 陆旭阳丈母娘的脸上堆满说不出的表情。不知道是舍不得女儿外嫁,还是仇视女婿的家境。 他记得他曾语重心长地说过一句话,算得上是过来人的告诫——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假如不能权衡两家人之间的关系,就不要结婚,更不要恋爱。虽然在当今社会谈论爱情,好像显得太过于矫情……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可能,后面的内容正是他内心千疮百孔的伤口。 可是,一个人面临衰老,面对死亡,勇气总是难免单薄。 陆旭杲隐约有这样一种感觉。尽管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那个年龄段应该拥有的成熟和理智。 其实不用多说,陆旭杲也知道他堂哥的丈母娘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善茬。有些不堪入耳的话,在一个外人听来,都感到无比受辱。 他当下就下定决心,找对象,首先排查对方的妈。只是,他哪里预料得到,每个人的人生并不会按照自己编写好的剧本平稳地发展。 “我打算和小露结婚了。”他把指甲用力掐向手心,用突然产生的疼痛感,刺激怯懦的勇气,站起来说:“我想,我有义务要亲自过来告诉您。” “这么说,你今天是特地过来通知我,而不是跟我商量的?”颜妈的语气并不客气。事实上,她不需要跟他客气。 是的,我今天过来的目的就是通知。但这只是我的计划之一,“我是来请求您的谅解,希望您能成全。” “如果我反对呢?”她威胁地问 “那我也没有办法。”他很淡然地回话,“我们只想得到你的祝福,不想得到你的反对。” 颜妈哈哈一笑,“果然做了老板,脾气大了,派头也大了。”她把交叉的双手放下来。当初胆怯得像只老鼠的窝囊废,今天倒是给我了这只老猫一个下马威。 陆旭杲有些吃惊地望着颜妈,她掌握消息的能力堪比情报员。当初和颜露确认关系不到一个星期,就被她上门兴师问罪。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剧情,基本是她造成的连锁效应。不得不说,她是最佳,最强的幕后推手。 失去联系后的境况,她必定是时时在跟进。所以,对于她知晓他们在云北的一切,陆旭杲沉思后,不再惊讶。再者,颜爸第一时间就收到情报,按照他相对胆小的性格,兴许三言两语就泄露了机密。 “人总该学者改变,和成长。”陆旭杲的嘴角挂着和善的浅笑。 确实改变了很多,成长了不少。颜妈的瞳孔聚成焦点,目不斜视地审视他。或许从一开始,就起了一个错误的开头,才会令过程曲折蜿蜒。现在,他们似乎努力从弯道步入正途,是他们的宿命,还是他们的结局? 颜爸在附近办完事回来。看到门虚掩着,还责怪颜妈缺乏安全意识,万一有歹人闯入,后果不堪设想。隐约听到有谈话的声音传出,他推门而入,“你们怎么都站着?” “叔叔,您回来了。”陆旭杲闻声见人,看到是颜爸,如获救星。 “旭杲,你怎么来了?”颜爸同样喜上眉梢,“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早作准备。”他给他使了个眼色,心脏加速了跳动的频率。 “你想做什么准备?”颜妈的眼睛里汇聚成一道凶光,“你很闲是不是,每天不用干活啊!” 颜爸立即赔笑脸,“来者是客,你好歹给人家一点面子。” “我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颜妈同样不给颜爸面子。 颜爸觉得她不可理喻,不再和她说下去,从鼻腔里喷出一股气,“旭杲,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要说吗?”许久以来,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青年,是不敢单枪匹马地出现在这个女将军面前的。这是一场战争,还是一场随时会爆发硝烟的战争。 “我来说我和小露的婚事。”他直言不讳。 颜爸怔忡着,两只眼珠顿时冲出眼眶,他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在她面前主动提及此事。上次从云北回来,虽然事先并未过问,但事后,她再三逼问。 他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了。 女人生来是多疑的生物,添油加醋,展开想象,那是手到擒来。 他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颜爸说不出话来,拼命给他递眼色。 “你不用使眼色了。”颜妈睥睨他,“他刚才进门时就已经跟我说了。”她傲娇地抬起眉毛,“就算他不说,我也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颜爸嗫嗫嚅嚅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以为我像你这么老糊涂啊。”她的脸上又有阴云汇聚过来。 在颜露失联的那段日子里,颜妈尽管嘴上逞强说就当没有那个不孝,不知羞耻的女儿。私下里,不是走访警局,哀求警察,便是漫无目的地找寻女儿的踪迹。 生气和着急,着急和关心,她分得很清楚。 当她得知颜露被找到的消息,躲进卧室,泣不成声。 当她得知颜爸要去看望颜露,悄悄尾随,只为看女儿一眼。 当她得知女儿要结婚的喜讯,声泪俱下,悲喜交加。 那天,她看到颜爸偷偷地接了一个电话后,就眼神躲闪,偷偷摸摸地溜出家门。于是,凭借敏锐的直觉,推断出此事必然和颜露有关。 她和他上了同一辆公交车。一个坐在前面,另一个坐在最后面。忐忑不安的颜爸根本没有察觉颜妈从他身边经过,更加不会想到她此刻正坐在后面,严密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果然,是来见了女儿。颜妈躲在一棵樟树后面,仔细观察。不敢靠近,怕泄露行踪。对话的内容,没有全部听清楚,不过,大意是知晓了。 “过来坐吧。”颜妈舔了舔嘴唇,“晏饭已经做好了,先吃饭吧。”她转身走向厨房,在门口停下脚步,“你也留下来吃一点吧。” “好,的。”陆旭杲欣喜若狂。 颜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交换了一个眼神,也大喜过望。 一顿饭吃得很平静。颜妈收起了疾言厉色,反倒变得不会说话了。颜爸没有收到她的指令,闷声不吭。在这个家里,二十多年来,话语的主动权从不掌握在他手里。 陆旭杲拘束地扒着碗里的饭,颜妈的反常,让他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 “打算什么结婚?”颜妈夹起一块鱼腹肉放进陆旭杲的碗里。 陆旭杲受宠若惊,颤颤地接过。 “打算明年春天。”他慢吞吞地说:“具体时间希望能跟二老商量。” “既然决定了,就不要轻易更改了。”她咽下嘴里的饭菜,“露露年纪也不小了,过了年,都二十六七岁了。” “你同意了,慧娟?”颜爸瞠目结舌。 “我还能不同意吗?”颜妈的脸色时晴时阴,“都寻死觅活的了,我还能再反对吗?” …… “她有没有为难你?”颜露眉心扭成一个“川”字。 “没有。”陆旭杲摇摇头,“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 “是的,她同意了。” 怎么可能?妈妈一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她决定的事,非人力所能改变。可是,旭杲他是一定不会骗我的。那么这件事,是真的了? “你会不会怪我。”陆旭杲见她不言不语,沉默得像个塑像。 “不会。” 我怎么会怪你,我应该要好好地谢谢你。是你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支撑着我这堵摇摇欲坠的危墙。甚至,还不惜耗费心力地为我重新修葺。你总是方方面面地照顾到我的感受,凡事为我设想。 那些深埋在土壤里的有害物质,是他不遗余力地清除。那些裸露在泥土之外的根须,是他重新覆上新土。 爱一个人,不是问她的需要,而是知道她的需要。 ------------ 第一百一十一章——小别重逢 终于进入冬天了。好像过了二十岁以后,时间的快速流逝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亦舒早起看到楼下花坛里唯一的一朵紫红色的月季花也凋零只剩最后的一片花瓣了。红色退去了这个世界,剩下的是黄褐色和墨绿色夹杂的一种近乎黑的颜色。 亦舒觉得自己很失败。五年多了,关于郭雅眉这个人,她还是没有了解透彻。 郭雅眉脸上的阴晴圆缺是不可掌控的,哪怕再精确的天气预报,也不能轻易报道她下一秒的天气。 ——我回上海了。 亦舒正打算询问唐潮的身体状况,毕竟也算相识一场,不闻不问,到底有些无情。打开手机,就收到了他发来的短消息。 唐潮已经旷课很久了,各科老师把他的情况反映到了班主任和指导员上面。现在的大学老师在对待学生逃课,旷课,代课方面颇有心得经验。有时候面对成千上百的学生,会进行分批地,不遗余力地点名。 有些注定要去完成的使命,最大的仁慈,只能是宽限数日。 亦舒看着他发送过来的哪条简短的信息,愣愣地出神。 这样过于精简的表达,有些不像他的作风。印象里,他应该是一个喜欢把成语拆开来解释的人。 要不要回复他的消息?至少该说一句“好的”,或者说一句“路上小心”。 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其实,她纠结的不是该发送哪一条,而是要不要发,能不能发,可不可以发。 凯盛双十一的战绩喜人,刘寒璋在领导面前汇报业绩的时候,脊背始终直挺挺地站着。她是在接受夸赞和荣誉,自然不同于先前垂首低眉地等待批骂。 亦舒和郭雅眉在听刘寒璋讲完领导交代下来的各项事宜后,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又心有灵犀地瞥见对方做出的相同的表情,各自扯着嘴角笑了笑。 末了,刘寒璋在讲话的结尾,补充了一句——十一月已经是过去式,打起精神准备迎战十二月。 虽然知道历年来,十一月的结束,只是十二月的开始,可是,听到从刘寒璋的嘴里讲出来,心脏上流通血液的血管还是被用力抽紧了一下。 实体店的业务在进入十二月后,渐入佳境。中国人习惯在临近年末的时候,大肆装修和整理家里的环境。尽管此时距离阴历年还有两个多月,已经能看到迎接新年的影子了。至少,圣诞节提前一步来探听虚实了。 所以,亦舒和郭雅眉这几天的业绩一直保持在第一和第二的位置。大多数的时候,是亦舒排在第一,郭雅眉以微弱劣势排名第二。以至于,当她波澜不惊地询问她排名的时候,她尴尬地拉扯嘴角,无言以对。 曾经那些为了名次之争的惨况历历在目,难道在阔别许久后的今天,卷土重来? 亦舒没有回答,郭雅眉雅也没再追问。 两个人的彪炳战绩在凯盛的客服部传开后,顿时间,成了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亦舒没想到,在五年之后,又一次荣登公司的风云榜。 临近下班,网上涌进来五六个咨询的客户。亦舒看了看右下角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去回复了。其中有一个聊了两句,凭直觉判断,会是一个充满潜力的大客户。 郭雅眉做完当天的报表后,把私人物品收进她的手提包里,站起来说:“下班了,你走不走?” “哦。”亦舒瞥了她一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走了。”再大的单子,进来咨询的时机不对,注定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 五点二十分,纺织城几乎人去楼空。只有几个动作迟钝的营业员拖拖拉拉地在关灯,拉电闸,锁门……比如混在其中的亦舒她们。 纺织城笼罩在了夜幕之中。看起来,上方盖顶的云层快要降下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地处南方的云城,下半年的天气,多数是被阴雨所眷顾。 亦舒远远地望见一辆鹅黄色的,车顶亮着三个数字的公交车越桥而下。她看不清楚上面显示的数字,只是结合时间推算,应该是自己要乘坐的那一辆。 她在拥挤得像是防空洞的车厢里,任由不断涌入的乘客,把她压向更加拥挤的地带。双膝被人顶到弯曲。 从没觉得这几公里的路会如此漫长。 一颠一跛,踉踉跄跄地钻出密不透风的车厢。 走出电梯的时候,她看见一团浓重的黑球蜷缩在门口。 “世曦?”带着不确定的语气,“你回来了?” “是我。我回来了。”他扬起头颅,“不过我不是你的世曦。” “你不是早上才去的上海?”亦舒在包里翻找钥匙,等不及听他慢慢解答。 “下课了,所以就回来了。”他调皮地笑了笑,满不在乎的样子。 有钱人家的世界是从小生活在底层的人所不能体会和了解的,就像他们同样不会明白他们的人生为什么总是行走在崎岖泥泞的山间小道。 体会不了,习惯就好。“那你就回你家去。”亦舒拂开他的手臂,把钥匙插进锁孔。 “别呀。”唐潮跟在他后面进去,“那儿就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这里也只有你一个人,同样冷冷清清的。我们何不抱团取暖?” “有空调,不需要。”亦舒并没有随手把门关上。可能她知道凭她一人之力,关不上身后的那扇门,也可能是她不想关上它。 “你会需要的。”唐潮近似笃定的口气。 亦舒瞪了他一眼,每次跟他讲话,就像是在打一场辩论赛,需要绞尽脑汁去思索强而有力的辞藻。 唐潮倒是很享受和她之间你来我往的对话。有话说好过没话说,吵架胜过冷战。 “感冒好了吗?”她从卧室出来,换了一件轻便的居家服,然后系上围裙,走到厨房淘米洗菜。 “早就好了。”他声如洪钟地说:“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小小的感冒,岂能把我打倒。” 是啊,问他这个问题是多么的可笑和多余。过去五六天了,早该康复了吧。 两个人再一次陷入沉默的泥沼中。 她的话不多,每天受够了和客户频繁地交流。回到家里,只想安静寡言。 他的话也不多,除了打游戏的时候会冲着电脑屏幕破口大骂。在面对她的时候,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唐潮接到同学发来的微信消息,说是必须要上线支援战友一把,顾不得拿上放在沙发上的军绿色的貉子毛装饰的羽绒衣,冲回楼上的家中。 亦舒做好饭,把才端到餐桌上。 门在此时被人推开了。 “你真会算时间。”她以为是唐潮算准时间,打完游戏下来了。 “啊?” 声线不对,不是他的声音,她抬眸一看,“世曦,你怎么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激动的心情牵动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左脚的大脚趾和餐桌的桌脚来了一个重量级的接触。她死死咬住嘴唇,分散脚趾的剧痛。 他们拥抱在了一起。 他们拥吻在无人的世界里。 他们在汲取对方身上证明爱自己的痕迹。 他们在释放自己身上思念如狂的痴怨。 “榕城的问题解决了吗?”亦舒泪眼婆娑地凝望他 “解决了。”他眼眶盛满的眼泪不比她的少,“没有我在的日子里,你有没有好好照顾你自己。” 亦舒不住的点头。 事实上,没有他的日子,她怎么可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瘦了,憔悴了,甚至苍老了。曾经萦绕在他四周的五彩的光芒被灰色的暗光取代。 脸上的重新生长出来的胡子仿佛是对年纪的一种挑衅。 亦舒竟有陌生的感觉迎上心头。 然后,逗留在眼角的那滴倔强的眼泪终于沿着脸颊落在了他的心上。 ------------ 第一百一十二章——不辞而别 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用他薄薄的嘴唇将它吮吸彻底。 这是她的眼泪。 又何尝不是他的眼泪。 徐世曦双手揉捏着亦舒的肩膀。这样近距离地直视一个人,任何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私和秘密,都将无所遁形。实在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亦舒回应他的眼神,想从他的眼睛里探究出某种难以言明的特殊物质。 时间仿佛静止,或者是放慢了脚步。 “你知道我要今天回来,所以把饭都做好了?”徐世曦的注意力终于被饭菜的香味吸引过去。 其实不是。只是恰巧。 亦舒的笑容生硬而僵滞,“赶快洗洗手,吃饭吧。”她转移话题。 徐世曦把外面那件沾染了浅灰色粉尘的外套脱掉,由上至下掸了掸,挂在玄关的衣架上。“亦舒,明天帮我把这件外套送去干洗。” “哦——”亦舒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明天给你送去。” 徐世曦对衣服的干洗要求颇为苛刻,他曾经不辞辛劳地试遍云城几乎所有的干洗店。最后,总算在纺织城附近的一处住宅区楼下的店铺中找到了。 好像每个人总是会没来由地去做一件傻事,也说不清楚它的意义和道理。本能的反应,原始的冲动罢了。 徐世曦正从鞋柜里找拖鞋,这才发现地板上摆着两只凌乱的黑色棉拖。 是有人来过了吗? 可能是亦辉吧? 细推时间,从离开云城,去往榕城,再次折返云城,已有月余。 好像快忘记思念的具体滋味,整个人全部被一种酸涩的液体裹挟。 亦舒看着走进浴室的世曦,猛然想起还有唐潮的存在。 万一产生不必要的误会,那么该用什么办法去解决呢? 亦舒赶紧回到房间里,把还在充电的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 “饭做好了吗?我马上过去!”没等她开口,唐潮把话串成连珠炮,冲着电话发射。 “……”亦舒插不上嘴,焦急地等他说完。 电话被他霸道地挂掉了。 “吃饭吧。”徐世曦从浴室出来,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清爽的男性气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只是仍有一些倦怠。 她的眼神惊惶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故作平静地把手机塞回裤袋里。 明明知道有些距离一定要保持,明明知道有些人一定不能接触,明明知道一旦发生,就会无力扭转。可是,那些“明明知道”,就像流行性病毒,无处不在地发动病变。 有那么一瞬的感觉,是歉疚。 到不了的背叛吧? 亦舒不得不承认,死缠烂打的唐潮已经占据在她思想的某个位置。不管这个位置重要与否,他到底是存在了。 关于唐潮,认识他的时候,是在一场围绕校园暴力的争论赛上。之后的更进一步,是他愚蠢地替唐黛仗义出言。 他究竟是怎样一种为人? 难道一个人身上,真的能存在两种不同的性格? 唐潮的游戏在一片骂声中落下了帷幕。他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一饮而尽。导致胸口一阵发冷,连续两声咳嗽。 ——若是再生一次病,好像也不错。 唐潮合上笔记本电脑的盖子,走到房门口,听到玄关传来开门的声响。“看来是等不及了,特地上来找我的。”他止不住地扯动笑容。 “姐!”他转过墙壁的转角,自以为是的笑容随之沉入海底,“你怎么回来了?” “我怎么不能回来?”唐黛拉开皮靴上的拉链,换上拖鞋,抬起头来,“这里是我租的,我当然能回来。”她站起来,“你不好好地在上海上课,怎么总是回来云城?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么恋家的。”她取下头发上的皮筋,拨弄了一下凌乱的发丝,“如果是恋家,你该回咱们在上海的家,爸爸肯定也想你了。” “他才不会想我!”唐潮一口否定,眼睛的温度瞬时转入零下,“他说过只有你这个女儿,没有儿子。” “那妈呢?她总是关心你的吧。”唐黛不想再去翻说十几年来发生的俗套剧情。经过一个月的疲劳和折磨,哪怕是新鲜的故事也都失去了兴趣。 “我会去看她的。”听到关于唐经国的内容,唐潮的上眼皮向下一顿拉扯。 母亲在家里的地位甚至不如管家的何叔。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人微言轻。在唐潮的印象中,她一直是谨言慎行,再后来,变成了寡言沉默。 开心时,不会笑,伤心时,只是留下几滴泪。在眼泪的把控方面,她已经小有建树,不会控制不住,溃败决堤。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她看着他,“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再说吧。”现在没到回去的时候。 “那你打算一直住在这里?”她问。 “有什么问题?”他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解的神色,“住你一个人是住,多我一个人也是住。” “我不会再回来了。”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回去上海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云城,或许她本不该来。这一趟旅程,带给她的远比八年前的还要心酸刻骨。她的青春,她的徐世曦,她流浪的八年,在此一刻,终于可以写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句点。“房租我之前一次性交了三年,你想住就接着住吧。” “你不回来了?”唐潮难以置信,“你放弃徐世曦了?你不是为了他才来云城,怎么就轻言放弃?” 八年前就放弃了,是我仍迷迷糊糊地活在八年前,“你对苏亦舒,也可以放弃了,不要再执着了。” 她不懂他喜欢苏亦舒身上的哪一点。也许是两个立场相同,必须要维护和捍卫自身利益的决心,使眼前的色彩不再纯粹了。 她曾想过阻止他愚蠢的行为。可最终还是没有。倒不是她改观了,只不过,是她始终明白,他一旦认定的事,在得出结果之前,任谁也不能阻挡。 又何必徒劳无功地去捕捉一阵风呢。 徐世曦或许就是一阵风,终于席卷而去。 “我和你不一样。”他固执地说。 “会一样的。”唐黛看透世事的淡然。 唐潮听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 杵在原地,无所适从。 最后也没下楼去徐世曦家吃饭。 …… 唐黛走得很干脆。天刚亮透,她就拖着行李箱,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高铁站。 云城和上海之间的距离,高铁比飞机要便捷许多。 徐是曦没去送她。 事实上,是她在前一天跟他说,不需要麻烦了。 在她看来,有了麻烦的牵扯,只会剪不断,理还乱。 “你该去送送她。”耳畔响起亦舒跟他说的话。 一个正式的告别,不用介意别人的眼光和想法。它是那样纯粹,那样纯净,那样纯洁。至少,给八年前的那个仓促的分别重新定义一个完美的结局。 徐世曦走下楼梯。 当唐潮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口将近半个小时了。 “世曦哥,这才几点!”唐潮的眼睛睁不开,眯成一条细缝。 “你姐在不在。”徐世曦拍了拍他的肩膀,视线朝里面探找。 “睡着呢。”他打了个呵欠,“我去叫她。” 当他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间,几乎在同一时刻,大喊道,“她走了,回上海了。” 不是说好十点的班次吗,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时间? 昨天徐世曦坚持要送行唐黛。她在多次拒绝无果后,万般不耐地编造了一个时间。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姐?”唐潮的脾气来的毫无预兆,毫无理由。 徐世曦吸了吸鼻子,上下嘴唇颤抖着。关于他提出的问题,解答了不止一次,早就没有重复的必要了。 徐世曦赶到高铁站的时候,唐黛已经在一个小时前,搭乘高铁离开了云城。 她依旧是那样决然。就像八年前,不会跟你上演任何生离死别的桥段。 ------------ 第一百一十三章——离别之言 记忆里缺失的部分,在将来的某个不经意的时间段一一填补。 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了熟悉的味道。 然而,在短暂的熟悉过后,只留下满地的碎片。 唐黛之所以来到云城,是因为徐世曦,之所以离开云城,亦是为了徐世曦。 欢乐城的项目就像一盘死棋,如何也解不开。而能够主导棋局走向的人,只有唐经国。他是一个宁愿牺牲别人,也要成全自己的人。 唐黛来云城之前,已经被唐经国不止一次地逼迫结婚。毕竟已是二十九岁的人了,即使天生丽质,也难抗衡岁月带来的无情的摧残。因此,他必须要在她彻底失去价值之前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这次任务是最后的希望。她只能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 她永远没有说不的权利。他用爱的名义裹挟她的自由和自主选择权。 ——如果你不想嫁,那你就把欢乐城的项目拿下! 最后争取到的机会,竟然也是一种利益的交换。 可是,别无选择。 八年了,她始终放不下他;八年了,她始终深深爱恋着他;八年了,她恨不得时间再度倒退。 当唐黛拨通唐经国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会议室开会。 他永远有开不完的会议。 两个小时候后,才由秘书回拨过来。 ——终于失败了。 唐经国难掩幸灾乐祸。倒也说不上是幸灾乐祸,好像是盼到了一早就埋下的种子,结出一颗意料之中的果实。 是啊,失败了。可为什么是终于呢?难道是他开始就知道了结局,还是从来不曾抱有任何希望。 ——只要你接受我之前的安排,你的难题,我会替你解决。 她知道她的那个父亲是如何的神通广大,只要是他想要办到的事,从来不会有失败的时候。 也是自己太傻,明明知道蚍蜉撼动不了大树,还是不自量力地想要放手一搏。 结局是惨淡收场。仿佛是一开始就定好的结局,无论旋绕多少个弯道,最后都逃不过某种命运下的掌控。 其实她几乎是放下了。这半年以来的经历,给了空白的八年最合适的一个解答。他们各自有过伤心,各自有过无奈,各自有过挣扎——谁也不欠谁。 她的离去,并不完全是为了徐世曦。在此一刻,他已经不值得自己完全牺牲地去成全。可能只是在反抗无果后,寻求身心的轻松,彻底释然了。 徐世曦没有问唐黛离开的原因,宁愿在脑海里做各种猜想和推测。他觉得,这样的问题一旦问出口,寄生其中的细菌,会一并生长。 唐黛庆幸在临走时,他没有询问。因为有些问题,根本找不到替代的借口。 回到公司的时候,乔思明从人事部出来。 “我要走了。”他看着他站定的方向,眼神呆滞地走过来。 “辞职了?”徐世曦几乎可以肯定地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乔思明的脸上失去了那种意气风发的傲然,“早就做好决定了。” 十分钟后,他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箱,里面装着一些可有可无的物品。把能赠送的全部送给了公司的同事,剩下的,借由纸箱,回归楼下花坛边的垃圾箱。 到此是一切的终结,还是一切的开始? 若是没有唐黛消失八年后的重逢,他或许会一直在迅元做下去。尽管不会是一辈子,但一定比现在要长久。 该说是残忍吗? 不经意的残忍,也应该算作是残忍。 有些人无端地出现,就注定给了某些人无疾而终的希冀,带着这种虚无缥缈的痴心妄想,在未来的无数个岁月里,像个孤魂野鬼,无处容身。 那天唐黛和唐经国之间的对话,被躲在墙壁后面的乔思明听得一字不差。 “你真的决定了?”他走进她的办公室,急于表明自己偷听的事实,“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唐黛不介意他的偷听,抬抬眉毛,“我不是为了他。”她从窗边走到皮椅上坐下,“你别傻了,我早就过了痴男怨女的年纪了。断送自己的幸福,去成全一个是你如无物的人,我不会如此犯贱。” “那你为什么要走?”他朝她的座位走过去。 “你问的问题多可笑。”她忍不住冷哼一声,“想不到,几年没见,你的自以为是,始终没变。”大学的时候,乔思明总是把他单方面的想法当成是唐黛的需求,久而久之,两个人都变成了习惯。“我从始至终都不是迅元的员工,和迅元不过是项目上的合作,现在欢乐城的项目已经完成,我还有留下来的理由吗?” 确实,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可是她一走,连带着他的理由也一并带走了。 也许唐黛是真的放下徐世曦了,乔思明却依然放不下唐黛。他曾经放弃过一回,万般不愿地,被迫无奈地接受现实。命运何其残忍,把愈合的伤口反复撕扯,直到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才肯收手罢休。 “等一下。”徐世曦从楼上赶下来,看到乔思明在公司前面的路口等车。有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停在红灯的另一边。“你一定要走?” 乔思明用左手食指在鼻下蹭了蹭,“你以为我是开玩笑?” 不排除有这样的想法,毕竟,他给他的印象,很少有正经的时刻。如果一个人表达情绪只有一种方法,那么,解读他的内心世界,就得需要心理学专家的辅助。 时间放缓了脚步,两个昔日的少年郎,在灰白色的天际下,相互凝视对方。 “正因为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开玩笑,所以……”一向口才俱佳的徐世曦语塞。 “所以你是来送我?”乔思明接上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送行。这两个加起来笔画不过十五画的字,像十五把利刃,蓄满海水倒灌的力量,笔直地刺入他的身体里。 早上送别了唐黛。严格来说,昨天晚上的那一番话,已经是离别前最后的交代了。 ——世曦,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唐黛站在黑色的路灯下,她现在喜欢黑夜的宁静,可以无所畏惧地或哭或笑。 徐世曦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一个语气助词。 ——你什么都不要说。尤其不要说,我们还可以是朋友,继续做朋友之类的话。这种话,其实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和侮辱。 徐世曦看着她湮没在黑色里的轮廓,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今天中午,另一个相熟的朋友退出自己的世界。 毫无预兆。无从准备。 记得乔思明曾经和他说过——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这辈子,我跟你混了。 莫非八年就是一辈子吗? 那些如同儿戏的承诺,不用负半点法律责任,可以随意地撕毁协议。 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 “……”徐世曦想说的话,统统涌入了眼眶。 “走了。”乔思明拍住他的肩膀,把未尽之言通过这一举动,传导到他的身体里。 人生就是一个离别和重逢交替的过程,另外还有一个就是活着和死亡。有时候,更容易看开生死难题,却纠结在离合之中。 乔思明在当天下午离开了云城。他没有需要收拾的行李,几套衣服,随意地塞进箱子里,合上盖子,扣上锁扣,如此简单。 既然终要离开,孤孤单单地离开远胜过在眼泪和呜咽中徘徊不停。 他是舍不得徐世曦这个朋友的,虽然因为唐黛,有过那么一段不开心的短暂的过程。阴云散尽后,他们的身上看不见一丝雾气。 ------------ 第一百一十四章——意外来客 程书广和李南知的父母结伴从广州来云城。 较往年提早了一个多月。 他们来的时候,并没有提前告知,导致见面之后,在场的几个人,一时无法应对。 苏亦辉看到迎面进来的四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松了松僵硬的脸部肌肉,示意他们到大堂里面的四人位上坐下。 “你们老板在吗?”程书广的父亲声如洪钟地问。 苏亦辉瞪着惊恐的眼睛,点了点头。莫非是之前来过的客人,吃坏了肚子,故前来讨要说法的? 他站在四个人的面前,像一株迎风摇摆的小草。这么长时间以来,遇到的难缠的客人不在少数,可是依旧无法运用掌握的知识去独自妥善处理。每次都需要依赖程书广的出面,久而久之,似乎成了习惯。 ——万一有一天,你不在我这里做了,到时候你该怎么办?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活得下去。 苏亦辉的耳畔响起程书广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当时他就倚在他的肩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大概是觉得他不会离开他,或者是他不会离开他。 李南知招呼完楼上的客人,沿着楼梯下来,正好和她的母亲来了个四目相对。 “妈!”她大叫一声。 喊叫声过后,另外三个人也转过身来,“爸,叔叔,阿姨,你们怎么来了?”算起来快有三年没回老家了。餐厅的生意全靠临近年关的这段时间,维持一整年的业绩。早些年,会过完正月,回家小住几天。近几年,随着茶餐厅生意的日渐红火,根本抽不开,哪怕一天的时间。 “你们不回来看我们,那只好我们自己过来了。”李南知的父亲嚷着,“趁我们几个现在还走得动。” “爸——”李南知冲着四老笑着,她的笑容极富感染力,瞬时让他们脸上密布的怒气消失无踪,“要不楼上去坐吧。”然后走到两个妈妈的中间,挽着她们的胳膊,走到楼上的单独包厢。“小苏,去厨房拿一点点心过来。”她转过头冲苏亦辉说了一句。 “哦——”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招的这个员工真的不怎么样。”程父忍不住抱怨,“我跟他说了半天话,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李南知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可能想不出解题的方案吧。 “书广呢?”程母抓住李南知的手问。 “他有事出去了。”大概是这样吧?究竟是出去干什么了,我也不知道。 几个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各自的话题。 只是,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感从脚底心直冲向头顶,整个人像被冷冻室里,逐渐失去知觉。 那些本该慢慢从水底浮现的物质,在这一秒,毫无预兆地漂在了水面上。 眼睛里充满了惶恐,全身不住地颤栗。 苏亦辉手心冷汗涔涔,他感觉到,晴朗许久的天空,终于要迎来一场狂风暴雨。 而他,会不会挡在他的身前,撑起一片安全的避难所。 程书广在外面办完事情回来,走到前台,正好碰见苏亦辉从后厨出来。他在他腰间的敏感地带掐了一把。 苏亦辉身子痉挛了一下,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墙壁上。差点打翻托盘上的几碟小点心。 “没事吧?”他俯过身去扶他。“怎么心不在焉的。” “你和老板娘的父母都来了。”他定了定神,“就在楼上。” “他们怎么来了?”程书广同样感觉大事不妙,尤其从苏亦辉的眼神里,受到了某种诅咒式的感染,蛰伏在胸腔里的那颗心,突突地撞击着。 早该猜到的。 几天前,程父打电话给程书广,命令他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一趟。即使店里的生意在过年期间有多么火爆,都必须搁置。他表示他们不缺这些钱。 逼迫回家的目的,根本用不着细问,随便一猜,便能够得出结论。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搁浅的世纪性难题,还是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可是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 眼下迫在眉睫。 程书广接过亦辉手里的托盘,“不用担心,万事有我。” 苏亦辉第三次点头,眼睛了盛满了凄惶和无助。他不是不相信他爱自己的决心,而是所谓爱情在父母的强势面前,永远会失去一部分的锐利。总是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前方道路上的盏盏路灯,同时切断了电源,在失去星光和月光的晚上,看不见任何物体,即使是它们的轮廓。 假如此时有一辆飞速疾驰而来的卡车,我只能在来不及躲避的情况下,认命地闭上双眼。至少,可以显得勇敢一些。 “爸,妈,叔叔阿姨,你们怎么不说一声,就过来了?”程书广假装不知情。事实上,他在包间门口徘徊了快半个小时。 “就是要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程父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的儿子。说也奇怪,他心里是很疼爱程书广的,但是,一旦涉及到言语交流方面,总是不留余地地伤他。 “好了,你不要一见面就……”程母按住他的手,示意不要继续说下去。在外人面前,总要保有起码的面子。 “对呀,不要站在门口了。”李母堆满笑容,招招手说:“快过来坐。” 李南知给了程书广一个浅显易懂的眼神,算是提前打了一个预防针。至于会不会起作用,能起多大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先吃点东西,你们坐了这么久的车,一定饿了吧?”程书广把碗碟一个一个地摆放在桌子上,企图制造一个轻松愉悦的聊天环境。 “别忙了。这些东西我们在广州天天都吃得到,早就吃腻了。”程父对摆上桌的吃食不屑一顾,他不是一个因为食物就轻易被左右的人。“坐下,我们四个今天过来,是有话要跟你们当面说的。” 此话一出,二人皆惊。看来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 逃避了几年的难题,是到了面对的时候。说起来,这几年风平浪静的日子,已经是上苍垂怜,给予的恩惠了。 “我们也就不绕弯了。”李父推了推他那副老花镜,“南知过了年,虚岁三十一了,实在等不起了。早些年,让你们结婚,说要忙事业。现在我看,你们的事业是做的有声有色,是不是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一番话,把不愿正视的问题直接放在了明面上。那么,对程书广而言,已经丧失了回避的希望。 李南知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他的反应。许多年来,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直在渴求一个真实的答案。这个答案或许已知晓,可是,她仍想亲口听他说出来。 “呃……呃……”程书广组织不了任何语言,哪怕是一句最简短的话。“年后再说,吧?”在最后关头,他把祈使句变成了问句。 “还要等年后再说!”程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哪个年后?今年年后,还是明年年后?”他怒发冲冠,竖起的发梢仿佛可以看见燃烧的火苗。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结婚?”一旁沉默良久的李母按捺不住问道。 “不会的。”程母立即反驳,“书广应该有他的想法。” “他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李父接口,“今天所有人都在这儿,就把话挑明了说吧。”他冲着对坐的程父说:“老程,虽然我俩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但是也不一定要做亲家,如果书广他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勉强的。” “老李。”程父伸手示意,吐出一口长气“你先不要生气。咱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一定会妥善处理。” 听到程父这么说,李父鼻子哼出一股气,暂且闭上了嘴。 程书广几乎停止了呼吸,那颗剧烈翻腾的心脏,在身体里翻江倒海地乱撞。 如果当初学着勇敢一点,把不该隐瞒的秘密说出来,或许,经过这些年的时间消耗,心伤大约早已愈合。 其实,早一步勇敢,晚一步勇敢,都不重要。只要那颗勇敢的心还长在身上。 那么,就在今天,迈出迟到的一步吧。 ------------ 第一百一十六章——终难隐瞒 那些代表梦想的声音,在云端彼岸轻吟浅唱。 于是,在无数个日夜交替的沉沦之后,逐渐浮现出一丝残存的光芒。 今年青绿而又将枯黄的麦苗,来年再度浓绿到心底发慌。 他在雨季撑着伞走过他的身旁。 转身后—— 他已然在他身后张开了翅膀。 是他带着他在天空尽头翱翔,他终于知道,梦想的前方,不是一片灰白茫茫。而是他,历尽千辛,找回了最初的方向。 有些注定会在生命中出现的人,不会因为迟到而中途退场。因为属于两个人的故事,必须由两个人去共同完成。 他于他,就是这样的存在,真实而又真切,真切而又真实地浮现出或喜或悲的故事篇章。 所以,即使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何等的凶险,仍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可是……当初那份毅然决然的勇气,究竟还剩下多少? 程书广就这样单薄地与之对抗。他知道,倘若不对抗,便是原地赴死。 ——小辉,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又将怎么办? 天色渐渐暗沉,没有夕阳的黄昏何等寂寥。 寂寥也好。若是一片风景如画,那又是多么地讽刺。 “书——”苏亦辉在包厢门口来回转悠,已经把地板上的格子从走廊的东边数到西边,又从西边数到东边。“老板,网上来,订单了。”他被眼前的阵仗惊吓到魂不附体。只能让眼神涣散,做到目空一切。 程书广转过来,满含哀怨地注视着他,“我马上下去。”他知道眼神不能再继续停留下去,否则,一场灭顶之灾是在劫难逃了。 他们双眼短暂地,紧紧地交汇。 若是向着李南知视线终点的方向回看过去,她已然了然一切。但是,她把所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统统咽了下去。可悲的是,这些苦衷并不属于她。 “还做什么生意!”程父仿佛是知书茶餐厅的负责人,“给我回来坐下。”他把身子往旁边侧了侧,“麻烦你去跟下面的客人说一声,今天不做生意了。”他毕竟是个有文化素养的人,在面对认为是无辜之人的时候,语气中的愤懑还是及时压制了下来。 苏亦辉张了张口,接不下话,只好求助程书广。 “关门吧。”他无计可施,服从命令,“跟后厨的人说,今天提早下班了。”他不忍看他,停顿了一会,“你也,回家吧。”希望至少你不要被卷入到这场注定伤亡的困局之中。 “哦。”他木讷地点了点头,鞋子像是粘在了地板上,抬不起脚步。 他走后,又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他在世界的这一头,倾听他在世界的另一头。 他在世界的另一头,想像他在世界的这一头。 苏亦辉从几个关键的字词中掌握了事件的概况,是留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还是冲进去,不管不顾。 于是,又一场漫长的纠结开始了。 苏亦辉把头往包厢里探了探,算是跨出了勇敢的第一步。 “你还有什么事?”程父首先发现了在门口踟蹰不前的苏亦辉。 “快点回去!”程书广转过来,给了他一个狰狞的眼色,千万不要做傻事。至少现在不要。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我是胆小怯懦,可是,我也想学着勇敢一回。一回就好。以后或许也不会有勇敢的机会了。 像是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获知信息的特殊的交流方式,读懂彼此大脑皮层中编织的语言。只是,唯一的缺点是必须要用眼睛来进行传递。如此一来,在场旁观的人,必然会有所察觉。 “你过来。”程父类似命令的语气,“我有话问你。” 程书广心头一紧,忽感山雨欲来风满楼,“没你的事,赶紧出去。”他做着最后的挣扎,义正词严地跟程父说:“他只是这里的员工,什么都不知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 程父站起来,怒瞪他,“既然你该说的都说了,我就只好找别人了解那些你不该说出来的内容。”他隐约觉察到程书广脸上浮现出的轻微的异样。 难道……果真如此吗?程父不得不把怀疑从单纯的想法付诸到实际的行动之上。 “你在这里做了多久了?”他先制造轻松的谈话氛围。 “半——年。”向来敏感的苏亦辉已然发现其中的不对劲。如果所有的一切终将要在今天做出一个了结,只恨它来得太快,快到有些说不出口的承诺胎死腹中。 “我看你还没成年吧?”程父并不着急问取关键。“看起来才十五六七的样子。” “我已经,成年了。”苏亦辉看着对方的额头。 “哦?成年了。”他喃喃着。“怎么不去上大学呢?你这个年纪,还是应该上大学。上大学才有出息。餐厅的工作我看你未必吃得消。” 他的话多少有些伤人,用字遣词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苏亦辉酝酿出一些反驳的话语,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你说这些干什么?”程母急了,“现在是要处理书广和南知的事情。” 程父拿开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说话?”越是好欺负的人,越会招致他人的欺负。 “叔叔——”李南知看不下去,“你不要为难他了。”她早就知道了程书广和苏亦辉之间的生长在黑夜里的恋情。从一开始的惊愕,崩溃,到独自一人的慢慢愈合,再到最后的漠然接受。无人知晓,她经历了怎样一个椎心泣血的过程。 “你别管,南知。”程父凶狠的眼神在看向李南知的时候,有了短暂的温和。“既然知道的人不肯告诉我,我只能找找另外的突破口了。” 李南知的父母全程冷眼旁观,天大的噩耗,已经消磨了他们的意志。除了还能保持呼吸,维持最起码的身体运转,跟植物人没有区别。 “老板他,对你好吗?”他今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老板对我挺好的。”苏亦辉不假思索。 意识到句子当中的破绽,他亡羊补牢地说了一句,“他对每个人都挺好的。” 在得知似乎毫无心机,非常坦诚之后,他步步紧逼。准确来说是切入主题。“你知道老板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吗?” 如此直白,不加修饰地提问,尤其是被问对象是那个隐藏的当事者,苏亦辉霎时乱了阵脚。“不,不知道。”他掩饰情感的能力太差劲了。 “爸!”程书广急了,一股热浪冲向头顶,“你何必要去为难一个无辜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这句话后,他心虚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李南知。可是,此刻必须要做到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他不知道她是否得知了他和他之间的事。从苏亦辉进来后,她表现出来的状态令人捉摸不透。 “我看他一点都不无辜。”程父把猜测的比例调低,把肯定的比例调高,“我怀疑你的那个对象就是他。” 苏亦辉颤抖着。在旁人看来,像是在摇头否认,更像是紧张后产生的正常反应。 “我是父亲,我太了解你了。你一向不喜欢社交,甚至都很少上网,如果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存在,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生活在你身边的人。”程父说得喉咙发干,咽了口口水,湿润了嗓子,继续说:“我从进来到现在,店里男性工作者一共是三个,后厨是两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年纪恐怕比你要大七八岁,所以可以轻易排除,剩下的,就只有眼前的这位了。” “你是不是想多了。”程母幽幽地说。 苏亦辉听到这番话,差点站不住脚,向后跌倒。 程父朝苏亦辉所在的位置走过去。一步一步,地动山摇。“我说得对不对?” 苏亦辉垂首,像是被人冰封在原地,动弹不得。 “对不对!”他提高了音量,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苏亦辉默不作声,但是,夺眶而出的眼泪出卖了他。 “你不要逼他了!”程书广撕心裂肺地低吼,“是!他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我爱的那个人,我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人。” 转身一个响亮的耳光。 苏亦辉被响声惊回现实,然后,眼泪像是决堤的入水口,奔流入海。 终于瞒不住了,终于是解脱了。 那以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又该往哪走? ------------ 第一百一十八章——毅然决然 如果能安然度过眼下这场劫难,在今后的道路上,大概不会再有比现在更加难堪的处境了。 可是,人生的际遇谁又说得准呢? “你小小年纪,讲话这么没大没小!”程父在短暂的失能后复活,暴鼓圆睛地说:“你是谁?这里不欢迎你,赶紧离开!” “讲话不分年纪大小。”唐潮抽了抽嘴角,无声地冷笑,“谁规定,什么样的年纪,就该讲什么样的话吗?”他往前走了一步,“既然你要我们走,那就不陪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说完,他抓住亦舒的衣袖,示意她离开。 “等等!”程父叫住他。“我是让你走,没让他们走,事情没有解决之前,谁也不许走!” “既然谁也不许走,为什么要我走?”唐潮岔开话题,挑他的语病。 “年轻人,讲话不要这么轻浮。”程母受不了他们一来一往的言语较量。 “既然都来了,就把问题一次性解决了。”李母在沉默许久后,加入到大家的争论当中来,“我们年纪大了,招架不住你们年轻人。”说完,眼角一滴不听话的眼泪顺着侧脸滚下来。 亦舒绕开站在身侧的唐潮,走到苏亦辉的面前,“我只要你的一句话,你准备怎么收场?” “我不知道……我……”苏亦辉喉咙哽咽,根本说不出任何表明心迹的话。可话说回来,他也说不清楚。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坚定自己的决心,怕是无力承受引发的众怒。若是言不由衷,最对不起的那个人,就站在眼前。无疑是把他推向了万丈深渊。 真的能够一起死,倒也是一种解脱了。 苏亦辉抬起头,视线沿着程书广的鞋子定格在他的脸上。无奈,哀怨,彷徨,沮丧,……一时间,汇成一条黑色的河流,就这样,向上漫过一厘米,然后,又是一厘米…… 曾经他说会带着他流过这条无边无际的大河。或许会葬身海底,或许……是解脱。 那个曾经变成了如今,不知道还是否记得当初的誓言? 像是发出了一种求救的信号,在遥远的眼前,渴盼他的救助。 他接下来要说出来的内容,是在他态度的基础上展开延伸。换言之,如果他不能在今天放肆勇敢,他也就没有必要独立承受蜚短流长。 程书广正了正色,眼底掠过一道金色的光,为他燃亮了灰暗的今生今世。 他走过去,把他拥入怀里,“不要再说了!”他紧紧搂住他,深怕从身边流走,“我喜欢小辉,你们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任何人无关。”他言指在场的四位家长,“倘若你们不同意,那么,我就只能是对不起你们了。” 爱情从来不会对不起任何人,那些非要横加阻挠的人,把自以为正确的观念强行灌输给他们。是一种悲哀吧?可是,到头来,谁又是真正的受益者呢? “你这个不要脸的下作东西。”程父的话越说越难听,全然抛却了他长年累积下来的修养。此刻在他的心里,如若可以用所谓的修养换回儿子的良知,他宁愿做一个无知莽夫。“你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现在马上跟我去法院,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程母眼睛瞪得如铜铃,儿子在她心里,几乎是维持她活下去的生命来源。若是断绝了关系,等于是切断了供给生命的必需。这对于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而言,怕是提前结束了她的生命。“有事好商量,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她恳切地说。 “他是好好说话的态度吗?”程父的眼睛又一次瞪大,“要是让周围邻居知道,你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 程母回答不上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你可以对不起我们。”李母擦掉眼角的泪痕,程书广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往夸张了说,当成半个儿子也不为过。“但是南知呢,你就能对得起她?她可是只有你这一个男朋友。”李母说着又陷入了怆恻,“当初她也有一个追求者,可能你不知道,他是苦苦追求南知,我想着希望你们能在一起,硬是说了那些难听的话,让他放弃了。” 李南知大学毕业后,曾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过半年的文员。期间有一个年长她两岁的采购员对她展开过短暂的追求。 其实,李南知所在的岗位和他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有时候,只是在食堂,走廊过道上,擦身而过。 可是,命运偏偏就是喜欢捉弄世人。 由于刚进公司,按照多数公司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定,新人总难免遭受老员工有意无意的刁难。手头上永远有做不完的文件。甚至,还要分摊秘书的工作。 李南知生性纯厚,不会轻易拒绝别人的要求。在她自己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下班时,突然下起了雷阵雨。这场雨,没有出现在天气预报的预知范围内。 “南知,你的伞能不能借我用用?反正你还要很久才下班,说不定雨到时候就停了?” 那万一到时候不停呢? 她没问,她也没说。 “那你拿去用吧。”她从包里拿出那把紫色的折叠伞。 然而到了她完成额外的工作,走出公司的大门,雨势依旧滂沱。 公司到车站需要步行四五百米路,再快的速度,也比不上淋湿的过程。 “撑我的伞走吧。”他悄无声息地从后面走过来,把伞举过她的头顶。 李南知转过身,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似乎有些印象,却仅仅停留在印象阶段。 “我叫陶灼华,是负责采购的。”他笑了笑,“你可能没见过我。”他弱弱地补了一句,“但是我每天都会忍不住见你一面。” “啊?”李南知听不清楚他最后的那句话。 “没什么?”陶灼华拼命摇头,“很晚了,你赶快回家吧。”把伞柄往她手里塞。 “那你怎么回家呢?”李南知不肯接,“你会淋湿的呀。” “我不要紧。”他见她不愿拿,索性把伞放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 往后的日子,他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制造和她见面的机会。好像有了第一次的交集,往后的各种遇见,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李南知说不上来对他的感觉,唯有刻意保持跟他的距离。因为,她的心脏太小,小的只能容纳程书广一个人。 陶灼华快要放弃时,李母给了他最后一记重拳。 他说,只要她过得好,他就好。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程书广听完李母讲的话,内心的酸意直冲鼻腔,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是他对不起的人,那么,必须是李南知。 虽然他无数次地暗示她,可终究没有一句明白话。陷入执着当中的人,仅靠自己和几句模糊的话,是不能拯救即将,或者是终将发生的不幸。 “你说句话。”李母怜惜地看着李南知,“妈要知道你的想法。” “南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书广的。”程父安慰道。 “我看不必了。”李父深叹一口气,“假如他是移情别恋,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是,他现在是不喜欢女人,难道,让南知去变性吗?” “你说得太严重了。”程母蹙眉。 “都不要说了。”李南知郁郁无神,看出去的景物全是虚晃的。她走到程书广面前,直视他,“可能女人更容易在爱情面前变成傻子吧?就像是中了毒一样,无药可救。其实,早在高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性取向了,对当时我来说,确实是五雷轰顶。因为从小学开始,甚至更早以前,我就喜欢上你了。”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去眼角的滚滚落下的眼泪。 “南知你既然……”李母不敢相信,正要提问。 “妈你先别说话,让我把话说完。”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不过,从那以后,我也慢慢说服我自己,要放下对你的执着。现在的我,对你的依恋其实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深了。我想,今天你斩断了我最后的一丝执念,不用很久,我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 第一百二十章——各自天涯 “南知,你会原谅我吗?”程书广站在她的身后问道。 多么愚蠢,多么可笑的问题。 谁能原谅一个耽误了她一生青春的人。 青春易逝,三分流水,二分尘土,一分是眼泪。那些有关爱情的童话,随着青春的流逝,而逐渐离她远去。或许,它们并没有离开,只是,已经与她无关了。好像一切的变化都是在情理之中,倘若忽略时间,她几乎快要忘记人生走过的三十几个年头。所以,当在某个时间段猛然想起时,才会不得不感慨——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恋爱太晚,浪漫也不够甜蜜。 李南知一直背对着他站着,转身与否,不重要了。 “我不能原谅你,因为我无法背叛曾经那个深爱你的自己。”她颤动着声带,低低地说:“我也无法恨你,因为我不能违背到现在还依然爱你的自己。” 离别前的最后两句话,大概会成为记忆中最难以释怀的两道伤疤。 语言比刀子更加锋利,造成更加难以愈合的伤口。 如此也好,既然不能忘记,那便牢牢铭记。 人生三大憾事,爱而不得,爱而不能,爱而不舍。 命运,以一把锋利的尖刀,雕镂出他们疤痕斑驳的沧桑面容。 循着那条幽深的小径走去,却找不到,岁月栖息在哪棵枯树的枝头。在暗处呆了太久,一时间,根本无法适应破晓后,夺目的强光。 可是,他们终为活着而发愁。他们终要在阳光下,睁开双眼,张开双臂,接受洗礼,接受摧残;接受夸耀,接受审判;接受温暖,接受冰冷。 接受他们各自的命运安排。 程书广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就此在自己的世界中消失。对于彼此而言,虽是解脱,但造成的伤害和遗憾,是建筑在解脱之上的悲哀。 更多表达歉意的言语,留待来生,再做计算。 李南知一家在第二天便动身返回了广州。程父程母未避免同行的尴尬,特意选择晚一天走。此外,知书茶餐厅的后续问题也亟待解决。差不多是等同于嫁妆和聘礼的投资,在彻底破碎后,必然要切割出双方满意的结果。 起初,程父欲打算把茶餐厅的所有权全部转移给李南知,至少在物质方面,做到最大的补偿。只是心高气傲的李父不愿收下类似于施舍的赠予。 “在一起是他们的决定,分手也是他们的决定。你们也不用觉得是亏欠了南知,既然她在知道事情原委的前提下,心甘情愿地做了几年的爱情傻子,我就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批判你们。”李父的一番话,道不尽内心的酸楚。他刻意话留三分情,为的是保留和程父数十年的友谊。任何感情一旦出现裂口,修复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转手的过程意外顺利。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就有一个同样来自广州的商人想要收购茶餐厅。只不过,当初正运行在正常轨道上的列车,岂会转向他人的轨道。如今,这条轨道的前方已然拦腰截断了去路,未避免车毁人亡,只能改变行驶方向。 程父把三分之二的钱打给了李父。他猜到他恩怨分明,不肯多收。在去电时,谎称只汇了一半的钱。李父自然是相信程父的为人,有关转售的凭据,一概没要。 程书广退掉了租房,把行李打包后搬去了苏亦辉住的那间单身公寓。卖茶餐厅的钱,他一分没要。支付完员工的工资后,剩余的钱,大概只够半年的开销。 眼下,他和苏亦辉都成了待业人员。这个年纪,要再创业,困难重重,替人打工,经验缺乏。看不清脚下的路,闭着眼睛,能走得安稳吗? 程书广去馥园找苏亦辉的时候,正巧碰到前来通知婚讯的颜露和陆旭杲。 他们的婚期就定在正月,正好是物流行业一年中难得可以休息的时间段。 陆旭杲准备在云城和广州各办一场婚礼。前几天两家父母已经见了面,各项事宜基本谈妥。 而今天赶来馥园,是打算请亦舒担任婚礼的伴娘。此外,婚纱的挑选工作,也希望她能一同辅助。 亦舒惊讶于他们相识相恋不到一年的光景,竟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们的爱情,亦舒只参与了开头,过程如何,只是在数月后,饭桌上的一番谈话中获知。总以为还要经历几年的相处,没曾想,结局来得猝不及防。 该是祝福。可,隐约间,滋生出几分担忧。 也许是苏亦辉和程书广,李南知之间的种种,莫名地对爱情增添了恐惧。 关于这段同性恋情,颜露和程书广始终不知。今天是来对了,还是来错了?这两个人,已经分不清楚了。 “表姐夫。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这么称呼你。”陆旭杲耷拉着脸,“你不该这么对我表姐。她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虽然我跟她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她发脾气,闹情绪。”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对谁都那么好,却偏偏对自己那么不好。” “对不起——”程书广捏了捏鼻子,把流出来的鼻涕吸了回去。 道歉的话,他说了不止一次,也不止几天了。或许,在他说出真相之前的那几年里,内心一直是被歉疚填满。 “算了。”陆旭杲摇头叹息,“表姐都不计较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原本冷肃的气氛愈加沉穆了。 苏亦辉就靠在墙壁上,离他们远远的,不敢靠近。他就想做一个局外人,不想卷入这场是非当中。奈何身不由己。 亦舒说了几句祝福颜露的话,在他们把话题引向亦辉后,索性闭上了嘴巴。 “亦辉,你为什么会喜欢男人呢?”颜露走到他的身边,把头低下来,看他朝下的表情,“喜欢女人有什么不好?” 苏亦辉咬了咬嘴唇,不想作答。其实,他倒是想反问她一句,你觉得女人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喜欢男人呢? 这两个问题同样可笑。然而,在大多数人眼里,苏亦辉心中所想的问题,才是可笑至极。 “颜露,你不要说了。”亦舒阻止她,估计此时不阻止,她会说出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话来。“亦辉他有自己的选择,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同性恋并不是一种病。你不用带着医生的眼睛去看待。” “我知道。”颜露看向她,急于澄清,“但是社会是不认同的,我也是替他着急,为他担心啊。” “人家过得好与坏,你就不用操心了。”唐潮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听了半天他们的对话。 “你谁啊?”颜露第一次和唐潮碰面。 “唐潮。” “我管你唐朝还是宋朝。这里轮不到你来说话。”颜露骨子里的蛮狠劲,依旧不减分毫。“奥——我想起来了。唐潮?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叫唐黛?” “哦。原来,我这么出名了?”唐潮脸上闪过一抹得意的微笑。 “你想多了,你以为出名就是明星啊?小三还出名呢。”颜露听亦舒之前说起过唐黛介入她和徐世曦之间的事,满腔的不平,到今天还剩下几分。 “你是在说他吗?”唐潮故意伸手指了指苏亦辉。 “够了!”程书广忍无可忍,他走过去把苏亦辉拥进怀里,“你们说我可以,但是不要说小辉,他承受的够多了。你们好歹算是他的朋友,如果连你们都要对他冷嘲热讽,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不会有包容和体谅他的人了。”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颜露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致歉。 “小辉,你跟我走吧。”程书广环住他的后背,“从今以后,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会好好照顾你。” 苏亦辉抬起头,满含泪光。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不能再失去。除了对方,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在众人齐聚的目光下,他们缓缓地退场。 缺少了闭幕词,缺少了鲜花,缺少了掌声。最重要的是缺少了一份尊重。 亦舒追出去,冲他们的背影喊,“亦辉,想好了吗?” 他没有转身,背对着她,点了两下头。 他和他消失在过道的转角,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 第一百二十一章——一生之约 生活,以一把锋利的尖刀,雕镂每个人疤痕斑斑的沧桑面容。 循着幽深的小径走去,却始终找不到,岁月栖息在哪棵枯树的枝头。在暗处呆了太久,一时间,根本无法适应破晓后,夺目的强光。 亦舒看着亦辉,无限心酸。回不去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 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都将走向各自的人生。 颜露从里面走出来,“你就让他们走了吗?” “我没有权力阻止他过他想要的生活。”亦舒散去了全身的力气,“其实只要他过得好,我就没有道理去破坏。” “那么李南知呢?”颜露看了看陆旭杲。她知道他的心思,不过碍于情面,忍住不当面说出来。 亦舒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世间安得双全法,我想,既然李南知都已经放下了,我们就不必执着了。” 陆旭杲站在颜露的身侧,听亦舒这样说,也不再计较下去了。 “你怎么还不走?”颜露把注意点放在了唐潮身上。 “我为什么要走?”唐潮满不在意,不屑地说。 “你这个人要不要脸。”颜露被他触怒,“亦舒是有男朋友的,你赖在人家家里,算怎么回事?” “我要脸啊。你把脸给我。”唐潮斜嘴邪魅地笑了一下,“作为答谢,我把我的脸给你。” 颜露冷哼一声,“你的脸?我才不要!” “那那那,明明是你不要脸的,不是我不要脸。”唐潮得意地笑了起来。 颜露咬牙切齿,平时一向嘴不饶人的她,今天在一个毛头小子的身上栽了跟头。“我懒得理你。” “那你是挺懒的。”唐潮继续发动攻势,“我确实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里到外都看不到你勤快的地方。” 颜露凶光毕露,实在忍不下去,欲冲过去跟他拼命。陆旭杲见状,连忙拉住她。打架可大可小,可在别人家里,凡是尽量做到忍耐。 “你说话注意一点。”陆旭杲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 “你怎么……”唐潮难得遇到一个可以在说话上相互较量的对手,自然不肯轻易罢手。“不要再说了。”亦舒被吵得心烦意乱。 颜露见唐潮闭了嘴,便发动了总攻,“想不到你们俩姐弟除了会介入别人的感情,嘴上的功夫也这般了得。” “你说什么?”唐潮被激怒。 “难道我说错了吗?”颜露的语气中夹杂强烈的质问。 “颜露,你不要说了。”亦舒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摇了摇,“唐黛已经回去上海了。我想,她应该不会再回云城来了。”就当作是一段意外的插曲,歌曲播放完了,就顺着飘远的旋律,让一切都画上休止符吧。 颜露若有所思,停止了争吵。但是唐潮赖着不走,她也束手无策。最后,她只能暂时抛开陆旭杲,拉着亦舒走进卧室,商讨结婚事宜。 好像在这个时间点讨论结婚,实在欠妥。 在有些人失恋,有些人苦恋,有些人单恋的时候,其中的两个人结束了热恋,直接奔向了恋爱的终点。 是一种突兀的表现。伤心无法被开心所掩盖。 亦舒坐在床边,颜露坐在另一边。 相似的情境,相似的感觉。相同的两个人,不同的剧情。 大半年前,亦舒也像现在这样,在蓝海城小区,在颜露的卧室里,在她的床边,安慰她被颜妈强逼着相亲的痛苦。 如今是在分享她结婚的喜悦。 应该是要替她高兴的,可是,由于亦辉的事,开心的成分被消减了大半。 那些各自传唱的曲调,都在诉说着同一个荡气回肠。 他们如同一枚音符,在琴弦上弹奏出引人入胜的高山流水。 不过,无论是荡气回肠,还是高山流水,眼下,只能是顾影自怜。 谈话的内容,无一例外,全是围绕婚礼展开。 颜露有很多的憧憬和幻想,她想着去三亚或者厦门,来一个旅游结婚。但是,时间和金钱上都不允许她这么做,限制了进一步开展的想像。 举办的地点就定在云城市中心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陆旭杲之前对比了五六家四星级酒店的规模和价格,总体而言,在价格上,只超出了三四万。至于规模,虽也大气不了多少,然而单凭五星级三个字,就值回了价钱。 谈话足足进行了一个小时。等她们发现时间已翩然远去的时候,窗外蒙昧的天色,被无数的霓虹点燃。 客厅里,只有陆旭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唐潮在五十分钟前,离开了馥园,离开了云城。大学的课业他已经落下了许多,辅导员和班主任接连打电话过来催促。 他让陆旭杲转告亦舒,相见有期。 其实他原本就是过来辞行,奈何遇到跟亦舒相关的事情,控制不住地要横插一脚。 一瞬间,都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归宿。 然后,两两结伴成行。 于是,有些故事就只能是这个当中的两个人去编写,去参与。局外之人,或许连旁观的资格也没有。 颜露和陆旭杲等不到徐世曦下班回来。最后说了几句关于不舍的话,离开了馥园。 亦舒送他们到小区门口,看着他们那辆沾满尘土的面包车,扬尘而去。颜露从车窗探出来,依依作别。 以后,恐怕见面的机会会越来越少。事实上,就连一通电话,一条微信消息,拿起手机,也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 她走向了他的生活,她也将走向另外一个他的生命。 轻风吹散了聚拢的乌云,仍看不见本该属于天空的星辰。 亦舒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眉眼低垂。 “这么晚了,怎么还站在这里。”徐世曦把车靠边停下,按下车窗,“是在等我回来吗?” “顺便等你回来。”她拂了拂两侧被风吹乱的头发。 “顺便?”徐世曦不解,“那你原本是打算等谁?” 亦舒从车头绕到另一边的副驾驶座坐下,“颜露他们来过了,准备过完年结婚。” 徐世曦握住她的手,传递着某种代表爱的能量。 时间放缓了脚步。 如一抹指尖的清风,从他的手上转向她的手上。 香樟的落叶不时地飘落在轿车的引擎盖上。 凋零是否也是一种美? “亦舒,过年跟我回北京吧。”徐世曦握她的手增加了力道,“我跟我爸妈讲过了,他们很想见你,同时也希望我们能尽快结婚。” 亦舒的心脏颤动了一下,并随之传输到手上。他感同身受。 “我已经认定你了。”他把头转过去,“如果你还没想好,那我可以等你。”语气中有些许失落,“你不用有压力。” “不是的。”她把手抽出来,握住他的手。后面的话,大概是出于女生的娇羞,她欲说还休。不过,意外地起到了此生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如果注定此生要相守一生,早来的承诺总比迟到的保证要更加幸福。 恍惚间,亦舒又想起了亦辉,他和程书广也会这般幸福吗?回想起来,他曾经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关于爱情的话题。 那些所谓的爱情不分性别,不分年龄。虽然是正确的观点,然而,只要不被大流承认,它只能长埋地下。换言之,便是死路一条。 在涉世未深的阶段萌芽出来的想法,社会会强行替他区分。且不容他拒绝。 黑暗中萌发的豆芽,它的生命何其短暂。 可能对于恋人本身,爱情高于一切。 痛苦往往丢给了爱情之外的人。 亦舒不是反对亦辉。她是心疼他今后会否有勇气走下去。程书广又能否不顾一切地挡在他面前。 他父母的决绝,终究是跨不过去的阻力和鸿沟。 ------------ 第一百二十二章——守得云开 转眼到了年末。 今年云城的冬天依旧没有下雪。 一整天都是寂寥的白色。配合适时的冷风,在心上吹起一大片的褶皱。 他们各自结束了工作,却又投入了另一项工作,一项名为人生的重担。 凯盛客服部的业绩虽然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起起落落,总算在下半年迎头赶上。纵观全年的净利润,至少超过了去年。 亦舒稳坐业绩第一的宝座,拿了三千元的奖金。这一次,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郭雅眉尽管失落,却没有冷言冷语地说些难听的话奚落她。当然,恭喜祝贺的话,肯定不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有些来自贵州,四川的缝纫工提前一星期买了廉价的火车票返回老家。姚师傅同在此次队伍当中。 亦舒还记得他走的那天,刚好有事回去凯盛。高层领导说了许多挽留他的话,几乎快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姚师傅脸上写满了为难,可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亦舒走上前跟他说了几句,具体的内容,眼下也记不清楚了。反正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离别祝词。倒是在谈话过程中,隐约感觉到他明年并不会再来云城了。 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有些决定被耽搁了太久,只会加重实施的决心。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车间,往常堆满了碎布,窗帘,缝纫线,包边条……现在依旧是满地杂乱。只是缺少了大量工人和机器的吵闹,一时还适应不过来。 明年还是继续在凯盛,任职网络客服吧? 也许如此。 快六年了,再多的不习惯,都养成了习惯。 走下楼梯的时候,亦舒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朝展示厅的方向走去。走在前面的是总经理的夫人,还有一个穿着一件貉子毛边的过膝羽绒衣的发福的中年妇女。 那个陌生的人,想必是新招募的设计师。商讨了半年的计划,总算付诸了实际。 他远远地看了亦舒一眼。他的刘海很长,几乎遮住了眼睛。 亦舒站在逆光处看他,居然辨别不了对方的性别。印象最深的是他穿着一件类似于香奈儿经典款的灰蓝色小香风外套。袖口,领口,门襟,口袋边都镶上了毛绒绒的嵌条。内搭一件灰白色的高领毛衣。裤子和皮靴的颜色也几乎和衣服颜色接近。 徐世曦往后几天也结束了一年的任务。迅元的欢乐城多磨多难,然终于走上了预期的轨道。 唐黛在离开云城的最后时刻,也没有说出她到底是交换了什么条件才换来尚达的妥协。 在那之后,徐世曦打了几通电话给她,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好像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 他总觉得很对不起她。说不出具体的原因,难以形容确是真实存在。 减少联系的还有乔思明,即使接通了电话,三言两语就结束了。 一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人为天堑,像是海底火山爆发后,骤然升起的一座小型孤岛,困在了这一边和那一边。 风掣物流在结束了最后一天的运营后,关上了卷闸门。 陆旭杲把颜露拥在怀里。他们站在大门前,看着经营了半年的公司在云北有了一席之地,这一份答卷,至少是攀到了及格分。 未来的路很长,他们拥有彼此,携手前行,再长的路,只要踩在脚下,终能踏出一条足够平坦的道路。 这天晚上,颜妈做了一桌子的菜。长久以来的两菜一汤,恢复到了昔日的四菜一汤。再加上陆旭杲,她又额外多炖了一锅红烧猪蹄。 餐桌上,各人顾自吃着碗里的饭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生活上的琐事,使气氛不至于太尴尬和沉肃。 颜妈大部分的时间都把目光转向对面的颜露。她变得不一样了,算是长大了吧?可是,有一种特殊的心酸在身体内部流窜。 颜露不敢看她。她说过的话,像插进心脏的匕首,和血肉熔铸了数月之久。今天是强忍着疼痛,狠心地拔出,隐隐作痛的感觉,没有多余的勇敢来分摊。 颜妈忍住不说话。回想起来,她们总是在三两句话之后,扯开争吵的幕布。冷战一旦打响,时效起码要维持三天三夜。 她转身走往卧室,在窗台下的写字桌的抽屉拿出一本四四方方的红色本子。 “首付我已经付过了,房子不大,七十几平。”她把房产证塞到颜露的手里,“妈以前说的话太重了,让你受不了。可是,我只是想你过得好。”她眼眶里潮湿一片,“你们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不能要。”颜露把房产证塞回到颜妈的手里。 “你就拿着吧。”颜爸从厨房走出来,双手在那条白色的围裙上擦了擦,“这是我跟你妈的一点心意。房子只付了首付,接下来每个月的按揭,还需要你俩共同去归还。如果你们不要,我跟你妈可还不起。” 颜露已经听得满含泪光,亲人之间的感动,总是需要用眼泪来表达和渲染。“妈,谢谢你!”她搂住她的脖子,任凭眼泪濡湿了对方的衣衫。 婚礼安排在了腊月二十八,正好是过年前两天。等办完了云城这边的婚礼,过完年,正月初三在广州还有一场。 亦舒为了参加颜露的婚礼,特意推迟了和徐世曦回北京的时间。 没想到,几年未见雪花的云城,居然偏巧在这一天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瞬间营造出了一种纯白色的浪漫。 颜露固执地拉着陆旭杲冲向漫天飞雪的苍际下,拍下难得珍贵的照片。 那一首被无数人说烂了的诗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或许就该是这个样子。 合上伞,顶着雪,握紧手,一路走,一路白头。 雪越下越大了,颜妈从回廊下冲进雪地里,拽着颜露走进大堂。 宾客陆续就座。 一场豪华却又简朴的婚礼,拉开了帷幕。 现场簇拥着香槟玫瑰。 颜露不喜欢红玫瑰的艳俗,也不喜欢白玫瑰的单调,唯独钟情香槟玫瑰。可能女人终究是抵挡不住玫瑰带来的诱惑。 过程化繁为简,删掉了催泪的桥段,甚至省去了他们相识相知相恋的环节——直奔主题。颜露十分排斥在一众等同于是陌生人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衷肠。有些情感只需和特定的人分享即可,旁人没有获得入场券的资格。 颜爸挽着颜露的手,缓缓进场。在众人灼热的目光的注视下,他控制不住地紧张。这份紧张感,通过连结的双手,传递到了颜露的身上。 “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他黯然神伤,“以后好好对她。” 颜爸一生基本未流泪,他不擅长用眼泪来表达情感。今天送女儿出嫁,尽管心中酸涩难当,还是忍住不让它来凑热闹。 “谢谢爸。”颜露眼神迷离地说。 “谢谢爸。”陆旭杲神色怡然地说。 他们两个交换了钻戒。 那枚戒指周身嵌满了沙粒大小的钻石,中间主体部分的形状是一个简单又不失设计感的圆形,圆形的外围,缀满了粉末状的碎钻。 亦舒坐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历史性的画面。 颜露找到了幸福,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幸福。 徐世曦把她靠向自己的肩膀,反正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台上,或是满桌子的美食上面。不会有人来关注他们。 她和他会不会像她和他那样幸福。 要知道,颜露和陆旭杲在一起经历的波折远比亦舒和徐世曦的多。 亦舒停止了想像。 今后的路上,有他就够了。 ------------ 第一百二十三章——岁月安稳 风雪掩埋了云城。昨日的分外妖娆,变作今朝的白雪皑皑。 银装素裹下的风情万种,倒不如简化成一任风雨。 颜露和陆旭杲在新家装修完之前,暂住在蓝海城小区。等过完除夕,赶去广州参加第二场婚礼。 她原想留下亦舒过年。这些年来,每一个除夕和春节,亦舒和亦辉都是在她家度过。 今年恐怕是不能够了。 回想起来,早六年之前,一家三口同样可以在简单中寻找一星半点的幸福感。 亦舒在临走前,独自去看望了亦辉。 他应该过得很满足,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然的绯红。 一间二十几平的单身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 亦舒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卷着衣袖,在厨房擦洗灶台上的油垢。 桌上放着几本书,似乎是关于爱情一类的读物。 床上横放着两件蓝色的珊瑚绒睡衣。是亦辉最喜欢的蓝色。 “亦辉,我明天就要出发去北京了。”她环视了一圈卧室,转过来说:“你过得还好吗?” “你是要去他家吗?”他放下手里的抹布,眉眼低垂地说:“我过得很好,他很照顾我。”其实,我要的生活很简单,两个人守着一间二十几平的房子过日子,就没有其它的奢求了。因为,他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奢求。 “那就好。”亦舒看着他,明明堆积了一肚子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直都是这样,想试着学习影视剧中那些离别的场面,或许有雨水的加入,有风雪的介入,渲染出怆恻的气氛。再配合一些伤情的眼泪,自然地塑造出该有的离情别绪。 而到了他们身上,只是洋溢出极度哀戚的面容,情到深处,故作收敛。 亦舒看着他,明明稚嫩的脸上萦绕着一圈浅弱的雾气,这种气体,无形中增添了他的光彩。 她一直都知道,姐弟之间,终有一天会从亲人变成亲戚,一家人分为两家人。 总以为还很早。无数个“很早”,终于蹉跎了等待中的岁月。 “他不在家吗?”亦舒伸手想指向某个人,举起来的瞬间,才惊觉,这狭小的室内,只有他们。 “他出去了。”亦辉从热水壶了倒了一杯水出来,递给她,“他说趁着过年期间,很多送外卖的都回老家了,提成都翻了一倍,正好可以多赚一笔。” “他在送外卖?”亦舒接过杯子,有些烫手,就放在了茶几上,“他怎么去送外卖了。” 亦辉面部肌肉僵滞,碍口地说:“他说,送外卖也没有什么不好。” 程书广三十多岁了,年轻那会儿学不会一技之长。原以为开了一家茶餐厅,从此可以安稳度日,谁知,转头成空。 外卖行业到底是来钱较为容易的行当,如果能吃得下苦,每个月上万的工资,基本不成问题。 只要能忍受日晒雨淋。 只要能忍受吹毛求疵。 只要能忍受不遑暇食。 只要…… …… 这是他们选择的道路,不用跪着走完。走下去,不回头,就好。 亦辉对于现在的生活很知足。很早以前,他就渴望未来的生活如这般简单纯粹。 在高中那会儿,他看着那些违反学校规定,偷偷谈恋爱的学生,心里那根柔软的琴弦,被一只无形的手,来回拨弄。 可能,青春约等于爱情。 青春的青涩,爱情的酸涩,等过了这个特定的年龄段,纵使爱情摆在面前,也不会有那样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其实,也曾有一个叫缪欣妍的女生向苏亦辉表白过。严格来说,也算不上表白,她只是在那一段时间里,每天固定地送一些零食给他。也不是她本人直接当面赠送,而是经由另外一个女生代为转交。 苏亦辉被她热情的攻势吓到,急颤颤地把东西原物奉还。他只说了一句——我不能收。其它关于拒绝的话,他也没有说。毕竟对方从未直接地表白过。 后来听说那个女生高中毕业,就被安排嫁人了。 话说回来,倘若跟苏亦辉表白的是一个男生,那么,他或许就不会畏缩了。 他会在体育课的时候,坐在树荫下,有意无意地看一眼篮球场或者是操场上的挥汗如雨的运动员。但是他不敢多看,他怕别人从他的眼神中解读出真实的想法。 喜阴植物是无法承受强光的照射,这不是逃避的悲哀,而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亦辉从来是这样的存在。 “那你呢?”亦舒问他。 亦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浅浅地抿了一口,“我打算明年也去找工作。”他又垂下眼眸,“我不需要他养我。”虽然他一直再跟我说会养我一辈子之类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向前走了一步,“我……”那个在心底翻腾的真实想法,骤然间,散成一团迷雾,如何能聚拢成一个具体的形态? 亦舒放弃去捕捉。 站在雪地里的白衣少年,该是去心疼他被严寒侵蚀的凄楚,还是该躲在远处,静静地欣赏人雪绒一的美景? 放下不就自在了?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千思万虑,它们的最终目的,全部是指向唯一的那个人。亦辉是亦舒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亲人,她只求他平安顺遂。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亦舒拿起沙发上的外套穿上,“我该走了。” 亦辉木讷地点点头,他不会去纠结事情发展的走向。他知道,他的能力总是有限渺小。与其在强求后颓然地接受,倒不如,开始就放手。 亦辉趴在窗前的栏杆上,目送着越走越远的亦舒,内心千沟万壑。他知道,姐姐未说出口的那几句话。他一直都知道。 他们之间,就是不善于把呼之欲出的话仔细讲明。 他知道,她也知道。可是,他不知道她知道,她也不知道他知道。 那便是代价吧?得到了,等于是失去了。可是失去了,还能等于得到吗? 亦舒回头望了望对应的那间公寓,把标准镜头替换成了长焦镜头,再把长焦镜头替换成了超广角镜头。视界内所有的影像成倍地递增了,然而真正想要找寻的那个镜头,却跌入了茫茫的云雾之中了。 于是,他们都不再寻找了。 徐世曦在小区门口等着亦舒,他倚靠在车门上,额前的刘海随意地荡在眉间。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不需要把刘海梳到脑后,不用忍受硬固的发胶把头发捏合成坚硬的钢刺。 他一如记忆中般美好。 清风遭受了冬季的寒冷,但是,它又有别于一般的冷风。 香樟枝头的积雪,抖落下一地的粉碎。 “你怎么来了?”亦舒迎上去。 “我不放心你。”他握住她的手,连续哈了几口气。 “我来看我的弟弟,也让你不放心?”亦舒任由他搓着自己那双冰凉的手。 徐世曦冁然而笑,“我是不放心开车载你来的司机。” 车子一路向前,积雪碾成一滩褐色的雪水。 亦舒突然转过身,“世曦,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看了她一眼。 应该是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谢谢你始终对我不离不弃。她也说不清到底要感谢的内容,像是从遥远的国度传来的呼唤,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最终简化成两个字——谢谢。 徐世曦知道亦舒谢谢当中的含义。有些事情不必追求真相,朦朦胧胧的美感,反而有更多的想像空间。 就像他没有执意要随同她前去。因为他知道,亦辉脆弱的意志不能再经受外界的干扰。 有些事,安静地放在心底就好。 ------------ 第一百二十四章——北京过年 飞机到达首都机场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由于前一天整理行李忙到深夜,才迟迟入睡。躺下后,却也无法快速入眠,亦舒的脑海里上演着各种和徐世曦父母见面后,你问我答的提问场景。 徐世曦很早就醒转过来了,他敲了敲门,房内没人应答,打开门一看究竟,看到她还埋在被子里睡得死沉。于是,退出门外,拿起桌上的手机,把上午九点的飞机票改签为中午十二点。 其实,亦舒更喜欢乘高铁,可以欣赏沿途的风景。由云城一路北上,经过浙江,江苏,安徽,山东,河北,最后进入北京。 明明山东还是大雪纷飞,进入北京后竟万里晴空。 如果只是听气象员的报道,恐怕不能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奇妙的感觉。 亦舒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飞机穿过云层后,阳光毫无遮挡地洒满机身。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滚滚的浓烟无边无际地蔓延成海。 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擦着机身向后方飞去。云城当下的季节,还能看见鸟类,也算得上是一件极为稀奇的事了。 航站楼内水泄不通,人满为患。电子显示屏上每隔几秒钟更换一次航班信息,亦舒站在中间,感到天旋地转。像是来到了一个时间旅行的中转站,那些拥堵的出入口,传送着来往的旅人。 亦舒被人群推到了另外一个所在,眩晕的程度又加深了一重。 “走吧。”徐世曦从托运处取来了行李,在后面拍了拍她的右肩,“要不坐地铁,现在路上估计会堵车。” 亦舒迟钝地点了点头,延长的反射弧缓缓地收回来。 “哪里不舒服吗?”他觉察出她的不对劲。 “我没事。”亦舒不知为何,突然进入一个巨大的空间当中,无规律走向的人群,如同山谷传来的回响,神智便会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 从机场线到三元桥转十号线,直达角门西。 地铁算不上空旷,但相较往日,已经大幅地减少了流动的人员。 徐世曦家住在丰台区,在角门西下车后,往西步行不到一公里,转个弯便能看到蝶恋花小区的所在了。 这里的建筑都属于现代化的风格了,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街边站着几个在兜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北京的冬天实在太冷。太阳就像是放在冰窖里的一盏照明灯,靠它取暖,是万万不能了。才三点钟,它就迫不及待地在西边的尽头隐没下去了。 到处是新年的装饰,灯笼,中国结,对联……在沿路的街灯下,依次张灯结彩。 还有那几首循环播放的关于新年的歌曲。 只不过,听多了,难免会增添烦扰。 徐世曦的母亲去了附近的超市采买今晚的食材,他的父亲特地在角门西的出口处负责迎接。 他穿着一件厚实的军大衣,脚下是一双黑色的棉靴,头上戴着一顶深棕色的**帽。见到他们后,随即把口罩拿掉,露出一张沧桑却不失俊朗的脸。 他大约有六十岁了吧?亦舒看他的样子,不过四十七八。除了脸上那些遮盖不住的抬头纹和法令纹,矍铄的精神洋溢着三十几岁年轻人的光彩。 “你们终于到了。”徐父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标准北京话,“你就是亦舒吧?听世曦说过几回,终于见到你了。” 亦舒舔着干燥的嘴唇,脸被风吹得生疼,然而涌上头顶的紧张感让她忘记了外在的疼痛,“叔叔您好。” 徐父看出了她的紧张,忙说道,“不用紧张,我跟世曦他妈都不是电视上演的那种喜欢刁难儿媳妇的公婆。” 儿媳妇?亦舒的脸霎时通红一片。这个称呼似乎还为时尚早,至少,现在如此叫法,难免令人尴尬。 “爸,快别说了。”徐世曦替她解围,“赶快回去吧,不要在这里吹冷风了。” “哦,对对对!”徐父一拍后脑,“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不到一公里的距离,亦舒被他极度的热情困扰着,各种问题争相袭来。他太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一直存在于儿子口中的女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走过十字路口后,向左转入一条岔路,两边停满了各式的中小型车辆,梧桐光秃的枝桠伸向苍白的天空,底部硕大的根须把便道砖凸成深深浅浅的山峰凹地。 大门虚掩着,徐妈在厨房张罗。她刚从超市回来,顾不得歇一歇,就马不停蹄地开工。 徐世曦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 徐妈放下手里的菜,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里面出来。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套头卫衣,盘着精致的发髻。看上去,似乎也就四十出头。可按照徐世曦的年纪推算,她总也有五十几岁了。 “你们终于回来了!”徐妈乐不可支,踮起脚尖,和徐世曦来了一个拥抱。目光透过他的发丝,看到站在身后的苏亦舒。“亦舒,我应该没有猜错吧?”然后,向前两步,轻轻地抱住了她,“欢迎你来。” 亦舒被他们的亲切感染,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她原以为,在颜露身上发生的那一幕,会是自己的前兆。昨天晚上,以及来时的路上,各种可怕的猜想全部在脑中预演了一遍。 现在看来,或许是多虑了。 但愿后续的发展能朝着有利的方向行进。 徐世曦把亦舒带到自己的房间,把两大箱行李整理出来。 亦舒这才注意到,他的家实在简朴,装修风格极尽简约。除去一般的家具家电之外,并无过多的装饰。 反倒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徐世曦的卧室同样朴实无华,唯一能称为景观的只有眠床对面的书柜上堆积如山的奖状和证书。 ——世界少年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金奖。 ——北京市高中生文学演讲一等奖。 ——秋季田径运动会男子1000米长跑二等奖。 …… ——浪涛杯服饰设计大赛三等奖。 亦舒在这些奖杯和证书的背面看到了这样一张略显突兀的证书。 “你不是学金融的吗?”亦舒拿着证书问他。 “没错,我是学金融的。”徐世曦在整理衣物。 “那你还会设计衣服?”她拿着证书走过去。 徐世曦从她手里拿过证书,认真地看了一眼,“我都快不记得了。好像是我画着玩的,被老师拿去参赛,没想到,就误打误撞地得奖了。” “画的什么样?我想看。”她的眼睛里发出一道光芒。 “不知道收在哪里了。”他抬抬眉毛,“你在靠墙的抽屉里找找看,兴许在那里。” 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亦舒有些失落地放弃了。 晚饭不到五点就开席了,全是地道的北京菜。最大的主角是一锅涮羊肉。 席间,徐妈不停地给亦舒夹菜,导致她的碗里已经看不见米饭了,菜超出瓷碗三厘米的高度。 亦舒吃得很拘束,也不敢抬眼看他们。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谢谢,顾自埋头吃着。 徐世曦贴心地把羊肉的皮撕掉,把她不喜欢的葱,蒜一一挑出。 徐父徐母看在眼里,打从心眼里同意他们的恋情。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抛开所有外在的因素,世俗的偏见,门户的区别,身份的不同,地位的悬殊,只要爱还存在于心中,那么,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去阻挠。 亦舒很诧异,他们居然没有提问她和他之间发生的种种。可能是世曦早已在电话里将一切都仔细讲明,故无需再多此一问了。 她倒是很庆幸不用小心翼翼地回答这一年来的欢喜悲忧。毕竟,两个人的过程,在许久之后,加入其他人的品评,滋味不会是甜蜜。 晚饭后,亦舒帮着徐妈收拾碗筷,她觉得,表现是博取好感的第一步。刚才晚饭的制作,她不曾帮忙,至少,现在的善后任务,要主动承担。 徐妈自然不同意她第一天来家里就干活。可是亦舒意外地固执。两个人便争执不下。最后,是徐世曦出来解围,提议由他和亦舒来洗。二老就坐在沙发上,专心地收看春晚。 回想起来,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完整地看过春晚了。在颜露家过年的那几天,由于不能逗留太久,吃完年夜饭,就和亦辉两个人骑着电动车回家了。 一路过去,满天的烟火,绽出一条缤纷的夜路。 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只剩下白桦和香樟在风中摇曳出沙沙的声响。有些孤独,有些寂寥,有些怆恻。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也在抬头凝望着同一片夜空。 亦舒躺在床上,又一次失眠了。 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北京,这个年,过得格外地安静。安静到心底生出一丝丝的凉意。可此刻卧室的暖气正旺,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 第一百二十五章——何去何从 年后的北京,减少了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走在街道上,有一种空旷的孤独感正对着自己扑来。 亦舒握着徐世曦的那只手,抓得更紧了。 其实,消失的那些人,原本就不是各自生命当中存在的。所以,并不会因为他们的到来或者离去,产生过多的悲伤的情绪。 徐世曦的手也同样感觉到了她突然之间增加的力道,他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好像有某种难以名状的物体在心底扎下根须。 相较于丰台区的冷清,东城区和西城区似乎一年到头从未有过片刻的空闲。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如同泄闸的洪水,故宫和天安门广场上永远都有攒动的人群。 他们特地搭乘最早班的地铁,赶往天安门广场观看升国旗的场景。到达时间是早上六点,经过一重一重的检查,扫描身份证后方能进入,然眼前的一幕着实令人目瞪口呆,偌大的广场,已无立足之地。 亦舒沿着人群的缝隙挺进去,徐世曦紧随她的脚步,在后面保驾护航。 等到大约七点三十,晨曦在东边探出几道光芒,才有一排军人从天安门内整齐划一地走出来。熙攘的人群,似乎渐渐安静了下来。因为,可以清晰地听到军靴踏在地面上,震出的声响。 亦舒拼命踮起脚尖,最后,也只能看到国旗升至顶端的那一刻。 故宫承接了升旗后游客的安置任务,太和殿前面的空地上,分散而又集中,集中而又分散的人群各自占据一隅。不知道,若是穿越时空,回到明朝或者清朝的其中一个朝代,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奇观? 他们从中轴线一路下去,再由御花园转向储秀宫和咸福宫,一路途径慈宁宫,寿康宫,重新来到金水桥边。桥下清浅的水流冻结成冰,看不见时光的流动。 仿佛是一个冰川世纪。 逛完珍宝馆和钟表馆,再一并走过那些大大小小的殿宇,走上城楼,望尽紫禁城的繁华与凄凉。 走出神武门,经过一条马路,对面便是景山公园。眼下夕阳西下,登上万春亭,正好可以看见被金色的柔光笼罩下的故宫。 亦舒走得太累了,左腿的膝盖产生轻微的酸痛,口腔吸入了太多干冷的空气,导致喉咙涩痒难当。 徐世曦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提出背她的建议。只是,他们身处景点中,随时会成为别人的风景。 如果是走在那条人烟稀少的街道上,俯在他的后背,倾听他的心跳,轻闻他的气息,那么,确实是一件无比甜蜜的事。 天色暗得一发不可收拾,再看她已然疲惫的模样,徐世曦改变计划,前往前门大街,转入大栅栏后,进入一家叫四季民福的烤鸭店。 看到主厨片鸭的娴熟动作,亦舒想着那味道一定不错。可结果,大出她的预料,烤鸭的皮被油脂浸透,尽管有砂糖和黄瓜丝,依然解不了腻。反倒是,那盘免费赠送的沙糖桔,吃出了另外一番滋味。 也许,大部分人认同的事物,并非值得尝试。因为,有可能自己就是那大部分人之外的小部分人。 就像之后去的南锣鼓巷、烟袋斜街和什刹海。只剩下如织的游客和类似于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店铺。 倒是北海公园,勾起了亦舒小时候在音乐课本上学到的那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当时那部《祖国的花朵》的电影,正是在此取景。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只可惜,湖面冰封,无法体验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的快感。 确是一种遗憾。又或许是后续剧情的开端。 谁知道呢。 亦舒站在十七孔桥上,静看着颐和园的昆明湖,以及对面山上的五彩琉璃多宝塔。像是注入了满天飘飞的冷气,总有道不明的空寂。 徐世曦站在她的身后,捕捉她的每一个镜头,为她定格成永恒的画面。 香山公园缺少了秋季红枫的映衬,满眼皆是肃杀和萧条。碧云寺的荒芜与潭柘寺和雍和宫的香火鼎盛,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清华和北大,就校内建设而言,与一般的高校并无特别和过人之处。只不过,顶着国内最顶级的大学的头衔,成为了两处别样的景点。 天坛相对完整的建筑和圆明园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同时诉说着不同而又相同的历史往事。 亦舒小时候渴切想要看到的大水法,以几块裂痕斑斑的残石悲凉地耸立在一圈金属围栏之中。 在北京的这段时间里,亦舒和徐世曦搭乘地铁,前往所有知名的景点。 有时候常常在想,身为中国人,一生之中,至少该有那么一次,要亲自前往首都去看看。 大概是情结在作怪吧? 亦舒膝盖酸痛的症状愈发严重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徐世曦提议休息几天再去逛完剩下的景点。可是,她却意外地固执。 过了正月初七,就是回到凯盛上班的日子。眼下已经是初四,若不抓紧,时间流逝的脚步,何曾为谁停下。 初五,亦舒和徐世曦前往最后一个景点——八达岭长城。在德胜门搭车直达景区,从山脚步行前往,成群的团队涌上山,又有成群的团队走下山。 行走途中,亦舒总感觉有人在暗处偷偷尾随,转过身,又无处可寻。事实上,这样的感觉已经整整持续五天了。 “你怎么也来北京了?”徐世曦终于发现了唐潮藏匿的踪迹。 唐潮摘下口罩,“自然是来找人,顺便逛逛。” 亦舒也摘下口罩,风凌乱了她的头发,站在山顶无处躲藏,“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们?” “你才知道?”唐潮的五官挤压在一起,“该说是我聪明呢,还是说你笨呢?” “唐潮,我希望你知道,我和亦舒是互相喜欢,互相需要的,你还小,何必苦苦执着一个不属于你的人呢?”徐世曦把吹乱的头发理顺。 “自从我遇见亦舒之后,我就没有退路了。我的退路就是她,如果我不能和她在一起,我就无路可退。”唐潮揉了揉眼睛,眼圈附近浮现的黑影凸显了他的疲惫,“世曦,你也没有退路了,我姐姐已经打算和乔思明结婚了。” “他们怎么……”徐世曦感到十分意外。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家那老头原本就有意促成唐氏和圣乔公司的联姻。”唐潮讲得颇不在乎,仿佛是在讲一件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亦舒看着他,那些相识后说过的话,排列成一条整齐的队伍,从自己的身边一一走过。所以,现在也没有重复的必要了。 好像所有人都找到了归属和归宿。 颜露和陆旭杲在历经漫长的分离后,依然心系对方。或许是感动,或许是认命,也究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了,也不必究其根本了,最终在一起还要计较些什么呢? 苏亦辉和程书广这段不被任何人祝福的恋情,总算通过苦苦地坚持,拥有了缔造生活的机会。往后的人生,是苦是甜,或喜或悲,只能由他们共同去面对。 听颜露说起,在广州举行的那场婚宴上,李南知也参加了,还带着一个儒雅稳重的中年男子。在谈话的间隙,听到她喊他——灼华。 如果围着一个圆形的跑道走,终点便是起点。他们都是在开始时就遇到了最终的那个他,只不过,一旦跨出了第一步,就必须走完全程。 亦舒只想跟唐潮说,她和徐世曦已经是走完全程的人了,而他还在半途停留。他的那个她在起点和终点处等待着他。此刻千万不要在中途随意地变换跑道,错过即是一生。 山脚下的石碑处栽种着一些假花,装点着单调枯索的冬日北京。 亦舒看着他,又看了看他。好多想说的话说不出来,真希望能让这遍地的花代替自己说出心声。 若赋予花草言语的功能,那么它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 它会依然选择沉默,还是倾尽所有的话语(花语)? 那苍白的天际被温柔浸染,被诗意朦胧,被各色覆盖。 从此: 一个人,一座城,一段旅程; 变成: 一双人,一片情,一场人生。 有些注定是属于两个人的纠葛,由不得其中一个中途离场,也由不得不相干的人随意介入。 相信命中注定吗? 还是说,是他们的心从来都不曾分开过? 有人说,前世的频频回望,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那么,他和她,应该早已住进了彼此的眼里和心里。 缠缠绵绵。 至死不休。 那里,是起点,是终点。 那里,有她,有他,有他,有她…… 那里,或许对其他人而言,只是人生的一段过渡。但是,对于苏亦舒他们来说,是用尽半生情感的地方。 天不老,情难绝。 ------------ 前言 清风吹来的日子,大概只有在春末夏初,极短暂的那么几天光景。余下的日子里,轻风或许一直都在,然而清风并不会时常萦绕。 有些在特定时间段错过的风景,错过的人,结果只能是错过了。 有些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在另外一个空间里,或许可以任意放肆。 有些忍不住幻想,且仅仅局限于幻想的场景和故事,也许能够展开意料之外的过程。 小时候的许多梦想,那些大多数人都会幻想的情景,我也不能免俗。可长大后,它们依然停留在儿时的梦境之中,我没有能力把它们带到现实中来。不知是我禁锢了它们,还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或者是我根本不曾为之努力过。 我在习惯中变得不习惯,又在不习惯中变成了习惯。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一度到了彻底放弃的地步。不曾想,那条既定的轨道,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偏转。 近两年总算有一件事情,碰触到了梦想的边缘。 其实早在中学阶段,我就尝试过写一些短篇。大概是因为掌握的词汇量不够,不能完整清楚地表达人物内心的感受,数次提笔,却往往在几千个字之后,默默地搁下了笔,再也写不下去。 当时家里没有电脑的存在,很多想法全部要靠手写来完成,或许,也在无形中阻碍了我前行的脚步。 我原以为就连这个卑微的愿景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岁的递增而逐渐掩埋在风化的青春的尘埃之中。 一直持续着这个想法。 几乎认为是坚定不移的转变。 可是,我总觉得,人既然活着,又想不明白为什么而活着的时候,做一件稍微有意义一点的事,有何不可呢? 至少总要尝试。 于是,在2017年的三月,我就试着开始写第一部——《拾光时光的悲伤》。虽然差强人意,也不被站认可。但我庆幸的是,当时是在完本之后,再拿去投稿连载。否则,估计我不会有勇气和毅力坚持下来,更不必说之后的这部了。 要说没有受到打击是不可能的,以至于,我原本在2018年初就有了编写第二部的想法,在电脑上写了几章后,又放弃了。因为我总是在想,会不会又一次失败,又一次不受认可。 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只要降临在人身上,在短时间内,都不会轻易散去。 到了2019年,我终于忍不住了,再度找回了两年前的冲动。同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写了三四万字的稿子之后,开始上传连载。 若是可以受到肯定,我就尽一切努力,至少保持每天一更。若是石沉大海,就算一星期,一个月更新一章,也不会建造一栋烂尾楼。 说也奇怪,假如我把剧情的发展往坏的方向推进,结果总会靠近好的一面。 所以,我凡是总是往坏的方面去想。 因为,它所占的比例往往高于好的方面。 就在我发表到一万五千字左右的时候,网站发来了签约消息,我欣喜若狂,喜出望外。接着,毅然决然地同意了签约。合同书还是在上班的间隙,偷偷下载,用公司的电脑打印出来的。当天,我就迫不及待地用顺丰寄出了。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表,等我看到网页上显示的状态更改为“签约”时,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在把所有的人物关系和剧情走向理顺的前提下再发表,导致每一天晚上,在睡着之前,脑子被各种想法充斥。只是我很少会失眠,加之工作的烦累,一般在一到五分钟之内就会睡着。因此,被迫拖延到第二天,而第二天,又推诿给了第三天。 关于的起名,和第一部一样,令我非常纠结。我总是喜欢在名字和题目下功夫,学生时代的作文亦是如此。 起初我想用“小城小爱”这个名字,它和我的初衷极为贴近,小小的城市,小小的爱情,小小的波动,小小的感动。 爱情,不需要惊天动地,现实生活中哪来的生死不了。更何况,从未体验过爱情的我,去强行编写,实在太难为自己了。 似乎扯远了。 在创建作品输入名字时,系统提示“小城小爱已被占用”。那便只能放弃,尽管不愿,也不得不接受。 轻风吹清风是我在思索了一个下午后,从众多的名字中挑选出来的。可其实,对于这个名字,我并不十分满意。但已经想不出比它更合适,更贴近的了。 清风被轻风吹来,就像自然而然到来的爱情。撇开刻意和造作,不需要渲染和营造,同样能够谱成高山流水,同样能有一段荡气回肠。 我就这样说服了自己,启用了这个数次认为是强差人意的名字。 中的几个角色,如苏亦舒,苏亦辉,颜露,或多或少有我自己的影子。我似乎也习惯于在创作角色的时候,把自身的优点,缺点,矛盾点择其一二灌输到书中的人物里去,塑造成一个不一样的灵魂。 那些灵魂有各自的喜怒哀乐,脱离我的掌控,去向阳而生。 无论世界的苍凉,城市的悲欢,静静地倚靠在一棵绿荫如盖,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树的背后是你,树的前头是我,树的上方有光,树的下面有梦。 ------------ 后记 从冬天逗留不走的春天,到夏天即将远走,又迟迟不退的高温,我历经了近四个月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部小说的初稿。 其实第二部小说的创立,是倔强中带着一些坚持,又在反复的停顿中增添几分信念。似乎也是我不愿向生活低头的一种表态。 我在不断重复的求职,离职的状态里,渐渐迷失了自己,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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